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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野麥嶺到春運,看到【繁花】的B面

2024-02-01旅遊

有相當一部份人並沒有明確要到遠方去幹什麽,只要有個落腳的地方,就義無反顧擠上火車。他們的眼神裏,填滿著期待、興奮、新奇和惶恐。

撰文丨任大剛

距離2024年春節還有十天左右,陸陸續續聽到朋友們「春節怎麽安排」的問話。

除了三年新冠,這是近十來年,大多數中國家庭都會提前兩三個月在飯桌上商量的大事,但商量來商量去,無非是就地過年,外出旅遊,到女方家,到男方家。

圖/圖蟲創意

這樣的商量現在越發輕松了。 然而,在2000年前後的將近20年——約1992年到2012年左右的20年間,卻是個很沈重的話題,原因無他,在普遍坐不起飛機的時候,要搞到來回火車票,跟登天一樣難。

出於登天之難的懷想,我隨手查了一下從現在到春節上海到成都的火車,這可是那個20年裏最熱門的路線之一,結果發現,幾乎天天都還有余票出售,又查了一下飛機票,每天幾百千把塊的機票也不缺。

真是讓人百感交集。

01

買票之難

春運起於何時,暫不可考。但春運期間的火車票之難搞,我卻在1993年的春節後返滬上學實實在在遭遇到。

算好開學的日子,我帶著大包行李(主要是親戚托我帶的數十斤臘肉,出發前認為可以往車上一扔了事,只負責搬上搬下即可)趕往成都的火車北站。我的如意算盤是,按照慣例,買好票立馬就可以登上去上海的火車了。父親不是很放心,一定要送送我。

一到火車站就傻了眼。以前頂多熙熙攘攘的火車站,如今忽然變得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是啊,沈迷於書本,如何懂得「南巡講話」的威力一瞬間全面爆發?

我們一下就懵了,這還怎麽上學?

冷靜下來捋捋思路,我們應該去學生視窗。父親幫我看著行李,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到學生視窗,才看到告示說,學生視窗改為普通視窗,不賣學生票了,學生購票點臨時搬到售票大廳外面的一個小小角落。

滿頭大汗出來,趕緊去新的學生視窗,去了也是傻眼,一大群出川讀書的大學生裏三層外三層擠在一個小小的視窗前,我讓父親看守著行李,自己擠進人堆,一面用力,一面借力,一度覺得肋骨要被擠斷了。約略半小時,終於擠到視窗,一問,已經沒有當天去上海的票,當機立斷,買了第二天的票。

我舉著票和學生證,奮力結束來。父親一見是第二天的票,來回上百公裏,再趕回去不現實,尋思一番,想起一個在火車站附近工作的朋友,於是父子二人到他那裏去,擠著住了一晚。

那時候火車站為大學生購票提供了一些便利,比如每個車站都有學生視窗,放寒暑假前,學校也會組織集體購票,車站會保證學生買到票。相比普通乘客,這已經是很大的特權了。

此後,普通乘客在春運期間要買到票,越發艱難。

圖/圖蟲創意

有一年冬天的一個黃昏,淒風冷雨,我路過一個購票點,已經有幾個人打著雨傘,裹著棉被排著隊,站在寒風中,盼望著第二天8點一到,購票點一開門,就能買到回家的車票。

還有一年冬天,我拿不定主意到底回不回家,因此錯過學校的集體訂票,最終決定回家的時候,只好到北京東路的一個稍微大點的售票點,與普通旅客一起排隊買票,早晨5點,頂著雪花出門,排著差不多一公裏的數路縱隊緩緩行進,終於在下午1點買到回家的火車票。

在春運最緊張的年份,有的人晚上帶著鋪蓋,冒著淩厲的寒風,睡在車站廣場, 排隊數天,也不一定能買到車票。

經歷第一次車站購票,我在後來假期返校時,找我們縣城的火車票購票點買票,那裏沒什麽人,可以提前十天訂票。負責訂票的是個中氣十足的中年阿姨,她一邊填單子,一邊總是打著官腔說,不一定能訂到臥鋪哈。但她總能幫我訂到臥鋪。我之所以要求一定要訂臥鋪,後面再談原因。

02

擁擠不堪

我提著笨重的行李,奮力擠進車站,擠上火車,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坐下,四周一看,定員107人的車廂,至少擠進來三四百人,不僅過道上站滿了人,連座位下面的空隙也躺上了人,如果行李架上沒堆滿大包小包的鋪蓋衣服等行李,相信也會有人上去。

我聽同學說,他們那趟車有節車廂因為嚴重超載,黃板鋼都被壓斷了。

很多人都是由親友帶著第一次出遠門,甚至有相當一部份人並沒有明確要到遠方去幹什麽,只要有個落腳的地方,就義無反顧擠上火車。 他們的眼神裏,填滿著期待、興奮、新奇和惶恐。

車廂裏很快悶熱不堪,各種氣味盡情釋放,再不開車,就會出人命了。謝天謝地,車終於動了,越來越快的樣子,汙濁的空氣有所緩釋。

圖/CFP

車速還未平穩,車廂接頭處就開始騷動起來。我坐在車廂中部,然而訊息很快傳來,搶劫開始了。有八九個劫匪織成一道人網,如梳如蓖,從車廂接頭處,往我這邊一個一個乘客地搶過來了。

擁擠不堪的車廂裏,人根本走不動,無法逃脫, 只能任由這八九個劫匪胡亂踩踏,一一洗劫,稍有不從,就用匕首頂著喉嚨,甚或扇一兩個耳光,所有人被迫就範,從內衣、內褲、襪子裏掏出不多的生活費。

我背對著他們坐著,豎著耳朵聽著劫匪不時高聲叫罵,有位仁兄身上只帶了二三十塊錢,劫匪訓斥道,你龜兒子的,出門不帶錢。接著聽到啪啪的兩耳光。我的內褲上縫著一千塊錢,我想完了。

他們搶得很慢,很仔細,搜查得很徹底。足足有個把小時,離我還有兩三排座位的時候,火車到德陽站,停了下來,這夥劫匪忽然慌忙地跳起來,踩著眾人,呼嘯而出,下了火車,頃刻之間不見蹤影,整個車廂忽然間就沸騰起來。

我也站了起來,看看那些被搶的乘客,意外發現一個樂山籍的校友,我奮力擠了過去,看看他的損失如何。他告訴我,給一個劫匪看了學生證,劫匪說,學生就算了。於是躲過一劫。

嘖嘖,真是盜亦有道,連劫匪都知道「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了。我後來嚴肅思考了一番,得出結論: 尊重人比尊重人才更重要。這是後話。

跟校友聊了個把小時,車到綿陽站停靠,乘警終於擠了過來,詳細了解情況,記錄案情,囑咐大家看好財物,又擠到別的車廂去了。

▲電影【天下無賊】劇照(圖/視訊截圖)

受到此次驚嚇,我再也不敢一個人單獨坐硬座火車,沒有結伴,一定想方設法搞張臥鋪票。

火車以每小時60公裏的速度,行進在山水之間。有的人終於站不住,蹲了下去,使車廂更加擁擠,有的人肚子餓了,開始吃喝,地板上的垃圾越來越多,各種包裝袋果殼皮瓜果皮厚厚一層,覆蓋了地板。幸好火車開著,空氣尚算流通,人多熱氣大,在冰天雪地的隴海線上行進,也不覺得冷。

廁所裏都擠滿了乘客,上廁所就別想了,喝水,僅限於潤喉,萬不可人為制造排泄難題。我曾看到過一個乘客吃壞肚子,拉了一褲襠,狼狽不堪,搞得滿車廂臭氣熏天。

有的無法上廁所,只能擡起車窗,迎著窗外呼嘯的寒風,眾目睽睽之下,把相關工具伸出窗外,往外一排了事。一直到過了南京,陸陸續續有乘客下車,才實作廁所自由。

03

啊,春運

1980年,中國公映了日本左翼電影【啊,野麥嶺】,電影講述1903年2月,日俄戰爭前夕,100多個年輕姑娘從各自居住的山村出發,結伴翻過白雪皚皚的野麥嶺,到山下的繅絲廠打工的經歷。

電影裏,工廠主的貪婪與狠毒、女工之間的友情和矛盾,惡劣的工作環境,微薄的收入,卑微的生活與宏大敘事交織,構成一幅日本工業化時期的立體畫面。

▲電影【啊,野麥嶺】(圖/視訊截圖)

彼時因中日邦交正常化,中國引進了符合價值觀的日本電影。但改革開放剛剛啟動,總體而言人們還生活在傳統的農業社會,一般中國人有幾個能看懂【啊,野麥嶺】這個發生在上世紀初的故事?

他們要親自路過自己的「野麥嶺」,是十多年以後的事, 只有十多年後,他們才能體會翻過「野麥嶺」將得到什麽,失去什麽。

在日本是「野麥嶺」,在中國是「春運」,在現代化路途上,每個國家都不是歡快的,都有類似轉型苦頭,有的短暫一些,有的反復啃吃。

如今,中國的「春運」已經從痛苦不堪的暗黑之行悄然成為一種適意的旅行,它的內涵與外延已經發生變化。但1979年的日本在已經成為一個現代化的已開發國家,成為世界經濟第二的時候,尚且不能忘卻他們數十年前遭受的無盡苦難,我們大概也不能忘卻是怎麽從20年前走過來的。

生活從來不是一蹴而就,它有自己的脈絡。 如果說【繁花】是上海城市原住民發展的A面,那麽,成千上萬占如今上海城三分之二的外來人口進入上海的歷程,就是【繁花】的B面。

忘記自己從何而來,也就迷失了未來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