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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事

2024-01-13国风

锦 梅

明时宋濂在给同乡晚辈马君则的一篇序里说:「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

宋濂借书,因有期有据,又多抄书之累。其艰难困苦,殷勤勉励,马生日后如不勤勉为人,就辜负了师长宋濂这篇序和一片拳拳衷心。

我从年少时,开始借书,虽无期据之惧,也无抄书之苦,境况一样不容乐观。

先是书籍匮乏,一本到手的读物,翻里翻面,一字不落,又三番五次,直至再无兴趣,才丢手为止。又有家训,不能糟践有字之纸,所以但凡有字之纸,有当宝贝压箧的,有拿火焚烧了,才算了事。也曾在大小不一的塑料皮本子上,抄过十几本之多的诗文。犹记得父亲和朋友在大屋谈天,我在小屋抄【小公务员之死】至夜半的情景,以及专门记录红楼梦诗词等。但因为喜欢,除了手腕酸困,人并没感到过疲累。有时抄完了,看着那些整齐的蓝墨笔迹,还会喜形于色,没人时,高声朗读一段才过瘾。后来上学记笔记,教授行云流水般快速的讲述,全班就我一人能够速记完了昂着头。回顾左右,大家都还在奋笔疾书中,害得一位藏族小伙,常常语气愤愤地说我,就你的头总是仰着。也害得我那些整本整本辛苦抄来的讲义,被人窃取充实了自己的书包。我暗暗叫苦之余遂想,如此,少年时抄写的经历功不可没。

最奇葩的是要数年少时睡觉前的读报纸。一年一度春节扫屋除尘。那时时兴用废报纸糊仰尘。父亲爱素,所以仰尘常常要挑字多画面少的那一面糊在外面。睡前嬉闹了一天的我们,再无话可说,又无事可做,于是先以猜报头的标题为乐,报头猜完了,再猜内容。人又小,于是有了姐弟几人,站在炕头被垛上仰头读报的趣事。

后来参加学校作文、大小楷之类的比赛,得了一堆书包字帖之类的奖品,其中一本【松花村来的小姑娘】,让我们姐弟爱不释手,谁闲了不论开头结尾,随手翻看,故事无外乎怎样智斗地主老财,巧破粮仓失盗案之类当时流行的题材。几次三番加上我们的口头演绎,故事早烂熟于心,只是一味地喜欢又说不出其中的理由。

七月的假期,一本【高玉宝】在手,不知不觉间,日头从屋檐上面移到檐内,移到檐下手里的书内,一整晕眩,两眼直冒金星,一头栽倒昏睡过去,醒来时太阳已偏西,如此三番,一本【高玉宝】看得天昏地暗,不知黑白。但我清晰地记得,高玉宝写完后,还有个后记,大概写一些自己与书相关的故事,类似今天的创作谈,惊觉作者还可以在书里和读者说话,且句句亲切,竟像身边亲人的絮语。只那书,像书里的故事一样,起起落落,终究不知去向。

奇怪的是,在那样一个书极其匮乏的年代和环境,有些书总是捉迷藏似的,在你失望之时,又不知从哪里神奇地冒出来,给平静的生活,激起一些微澜和期待,觉得生活好像充满了奇迹。

高玉宝走了,又来了【宝葫芦的秘密】。我记着那天我去找堂妹玩,天却下起了小雨,一时半会儿没有放晴的意思。堂妹新得了一本书叫【宝葫芦的秘密】,在她父母的西厢房里,邀我上炕一起看。外面小雨淅沥,屋里我俩头挨着头看宝葫芦,爱不释手。之后几天,连做梦都担心宝葫芦跟在身后,看书看出了一种身不由己的恼怒。

至于父亲和朋友悄悄谈论的红楼水浒,大小五义,各种演绎,藏在母亲的门箱里,像母亲深置在柜子里闻香的苹果,除了偶尔被我们偷食,无缘大大方方地一睹风采。那些大刀长矛之类传得神乎其神的书,是两个弟弟最先发掘的宝藏。父亲藏得越紧他俩看得越欢。有一阵,七岁的大弟整天往三爷家跑,一去就是一天。原来他夜里赶工看了父亲的【说唐】,白天现学现卖说给人家听。吃饭时母亲找到三爷家,只见小弟弟在院心坐了一个小杌凳,三爷家一家老小十几口席地而坐,围了弟弟坐一圈,凝神静气悉心尽听。弟弟说得头头是道,唾沫飞溅。每到断节处,居然煞有介事地编撰下去。三爷看弟弟人小又能说会道,就比自己的亲孙子还稀罕。吃饭时常常第一碗饭先端给弟弟,弟弟也因此混得个肚皮溜圆。后来我们常常玩笑说弟弟,那时日月困难,你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混得三爷家的一日饱饭,也算是最早的谋生之道。

再大些,上小学时,渐渐地弟弟就有了整套整套的连环画。至于全套的金庸、古龙、莎士比亚,四大名著等等,那是后来的事。

这些童年轶事和那些书早已消失于飞逝的时光。但一种阅读习惯,根深蒂固地伴随整个家庭和我们的人生。

【千家诗】【水浒传】【芥子园画谱】【大五义】【小五义】,是父亲枕边案头的必备。弟弟的,除了专业绘画类,又多了些文学类书。而我的,清一色的文学杂志类。一切全凭自己的嗜好。诗词歌赋,武打言情,散文小说,古典的、朦胧的、意识流的,不一而足。既囫囵吞枣地啃食着一些域外风光,也为身边好友的诗文陶醉。两个悠长的假期,除了力所能及的家务,就剩饕食这些图书,混杂的阅读,不成系统,但又实在丰富着我寂静的生活。

后来父亲和弟弟的画作我可以提款,我的文字,弟弟可以一针见血褒贬。长期耳濡目染的结果,连母亲都能对画作,说出自己点滴之见。

书,又成了维系家庭成员的纽带。

我家姊妹兄弟年龄相差不大,上学上班几乎前后脚。我没成家之前,每年两个寒暑假期,上班的、上学的都像倦鸟归巢。白天忙于家务,晚上的客厅就成了一个沙龙,不看电视,不打牌,谈天说地臧否人物成了我们经久不衰的话题。谈兴来自最近各自所看的书,亢奋的夜谈连父母都受了感染,天天陪我们到午夜,不肯睡去。我们最早尝到交流的甜头,就是来自这种看似随意,实则隽永温暖的家庭聊天。相互濡染的结果是,我们有着共同的爱好和情趣。犹记有年除夕,全家人忙完大小事务,吃过年饭,大小七颗黑头聚在十四英寸电视前,不看春晚,而看秦腔戏的场景,真是温暖而美好的时光啊!

以书结缘,带给我交流快感的同时,也掺杂了太多的忧喜。喜的是有了书友,阅读之路多了陪伴,多了交错的风景。忧的是,总担心借出去的书,怕脏了,怕丢了而闹心。

曾经珍爱的书,归还时,书皮残破,书页沾了饭粒油污,满目疮痍,惨不忍睹。理解是朋友废寝忘食留下的阅读痕迹,但终究不能释怀。明明自己精心包装了一番予人,朋友却枉费了我的一片苦心。我悉心珍视一尘不染的心爱之物,却惨遭破损,单纯爱书的那份心意已大打折扣,更无从体会淘书的艰辛和阅读的快乐。

更有甚者,早年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珍贵版本,又是第一次浪迹异乡的青春纪念,只一句轻飘飘的搬家丢了敷衍了事,再无下文。让人徒生认错了人之憾。

对于一个爱书者,每一本书,可能都有它的来历,或是一种记录,或是一段证明,或者一份情感的收藏。而于别人,就少了这份意义。如是,以后再不敢轻易将书借人,哪怕是要好的朋友。

以前族里,有位老伯,旧时书生,虽一生课农,但耕读传家的出身,留下了读书必先洗手沐香的良习,成为父亲每每教化我们的美谈和要求。后来看到作家裘山山谈及写作时,也必洗干净了手并抹了护手霜之类的故事,兴会了然,不能自己。

看来爱书成洁癖,大有人在,并不是我的小气。对书的态度,珍爱与随性之间,多少体现了一个人的性情与品格,情趣与审美。

年轻的时候每每拿到一本新书,一种难抑的饥饿感,饕餮的欲望,来不及细看封面的意义和目录的设置。就像一个饥不择食的孩子,迫使自己总是胡乱地先睹为快,囫囵吞枣而不求甚解。

人到中年,知道一本书的诞生和生活一样不容易。知道那是一个书写者心血之作的脸面,是一本书的灵魂或眼睛,是出版者精心的设计和审美品位的结晶。

一卷新书在手,我总是先猜想了书的封面里饱含的心血,也就更珍爱了书洁净的封面,于是常常先包了书皮,才可以开始安心地阅读。日积月累的结果是,我的那些书,像昔日穿着彩衣的摩登女郎,穿越绿皮车的缓慢时代,载着我时不时开始一段长久或短暂的阅读旅程。

和书里那些或令人动容心潮澎湃,或低首垂眉神思忖度的内容相比,那些感性的书衣,无论材质和花色更是五花八门。有美文报纸,有习题资料,有一色的白纸,有街头印发的广告彩页。自打女儿上学,又多了整套的专门的书衣材料,有素洁的碎花,有可爱的卡通,有抽象的符号,有动漫的印象。风格的取舍,全凭女儿的喜好与兴致,也取决于书的多少。女儿包完课本之余那些花花绿绿的书皮纸,有时刚够我包一本书,有时又足够整套包装。

如今看着市面上各色各样奢侈的书皮纸,我常常不由想起小时候心酸的一件小事。那就是,每当我们看见谁家鲜有的牛皮水泥袋子,就耿耿于怀不忍离去,然后千方百计弄来那些皱褶的牛皮纸,一口口用大人喝剩的凉茶喷湿,晚上再用炕桌面压实,一连几次,那些皱褶的牛皮纸乖乖地平展且柔韧得不易破损了,而成为最令我们艳羡的书皮。

书衣也从一纸难求,到眼花缭乱,再到充足奢侈,看着那些一列列的书穿着彩衣,竟也可以写一篇简单的书衣史啊。

有时候累了,看看那些四处信手垒起的书堆,我竟也像一个富足而贪婪的小妇人,充满了无以言说的满足和欣慰,而长久陶醉神驰。

恕我直言,在今天这个物质丰富的时代,一本书于一个人一个家庭,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精神自信,品味审美,眼界胸怀,实在又是书之外其他物质所不能给予的财富之一。就像一座丰饶的富矿,书让我们在黑暗和蒙昧中行进的时候,有了一缕光亮的引领。

【青海日报】(2024年01月12日 第8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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