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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画与诗歌:永州山水与文人命运,宋代文人如何审美自然景观

2024-06-08国风

宋代永州石刻诗中的山水观念与山水审美

在中国, 山水不是简单的自然风景 ,它「植根于世界秩序和家国意识,是汇聚道德信念、人生理想、宇宙真理于一体的开放性层构性概念。」

中国山水的意义生成并不是完全由主体的视觉感受或主观想象决定,而是 在社会权力、文化氛围、主体认知能力等 之间的复杂关系中不断丰富。

在中国文人的抒情传统中,山水常常作为对象而服从于 文人特殊的审美趣味、人文价值观念和情感表达。

如较为典型的托物言志与借景抒情,这些方式常常把山水当作一种 抒情符号、隐喻工具或是文人的心理情结表达

从历史上看,无论是在价值论上主观主义对待山水,涂抹自然,把山水当作人类的审美趣味、人文价值观念、哲学观念的 隐喻或象征

还是功利主义利用山水表达自身的审美趣味,都是 人类作为主体在场充分发挥自由 ,山水作为对象常常不在场或被奴役的表现。

它们容易遮蔽山水作为自然本身的特性与魅力 ,也压抑了人类自身客观欣赏山水的趣味、态度和能力。

但在中国文化中,山水并没有完全沦陷于人类主体性过度膨胀的深渊,而是由早期的被误解、歪曲、蔑视,逐渐转向了 被感受、寄托、领悟和融合

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山水观念和山水审美也是独特的, 并呈现出了较明显的阶段性特征

就宋代以前而言,一方面,山水突破了地理维度而成了 情感、理想、隐逸、自由、艺术 等多元象征,它既可以是价值观念、哲学观念,也可以是审美体验。

另一方面,人们由远古时期畏惧、崇拜山水的 上下位关系逐渐演变为与山水为友的平等式对话关系 。其中,山水经历了【周易】和道家的抽象化、祛魅化,以及儒家的比德化。

人开始以想象分解山水,以社会秩序同构山水秩序,大幅消解了山水的神性与威严。而从文学表现上看,山水又从【诗经】中的自然山水和【楚辞】中的人格化山水神灵,发展为汉赋中的「帝国山水」, 使真实山水逐渐转变为案前山水

之后,随着汉末社会的动乱,人们因隐逸的需要走向了山水,到了魏晋, 山水审美意识正式觉醒, 还在原来观察、想象山水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山水诗、山水画,以及山水园林等多种山水艺术,并追求呈现山水本身。

唐代时,人们 很少拘泥于具体的、局部的山水形象 ,而是追求山水的整体性气韵,或以山水表现自身处境,并逐渐达到了物我交融、山水与我合一的审美境界。

另外,唐代的贬谪文人 还丰富了山水的「狰狞」美 ,以改造山水、建造景观、游乐山水等方式完成了自我治愈,并逐渐在山水、文化与自身之间建立起了深刻的联系,这也对宋代及以后的山水观念和山水审美产生了重要影响。

到了宋代,山水观念和山水审美在原先的基础上又发生了新变化:山水的自然意义消退,它被纳入到了社会历史、文化与权力意识的关联中, 而逐渐成了人文化的山水

山水成为历史、文化表述的媒介

宋人游历永州山水主要有两种原因:第一,政治上的失意直接削弱了文人的话语权力,于是文人们将目光放在了距离皇权较远的永州山水之中,并以 命名、欣赏、改造山水等方式重新满足权力欲望 ,进而实现新的身份认同。

科举引发的人口流动、交通业的发达,以及永州文学景观的吸引都使大量的文人在永州寄情山水、宴饮酬唱,由此推动了 永州山水审美活动的兴盛

同时,在此过程中,山水不仅是审美对象,还是文人对某种历史或文化的表述, 成了连接历史的媒介。

从社会语境上看,虽然宋代的文官政治赋予了文人更多的权力和极高的政治地位,但也造成了 严重的党争和冗官问题

于是,大规模、高频率的文人贬谪事件屡见不鲜,据统计, 宋代贬谪至永州的文人达47人之多, 对于这部分人而言,贬谪蹂躏了他们的人格,抹杀了他们的主体自由。

同时,永州陌生的环境、语言和风俗又使他们感到沉闷和压抑,所以在这种复杂心境下, 他们对永州山水的表达也是复杂的。

从宋代永州石刻诗的表达特征上看,其中的山水书写主要源于诗人在永州的行旅和吊古。尤其是在吊古的过程中, 诗人经常有意识地选择永州文学景观 ,而后者又留存着丰富的历史记忆,所以使他们的山水书写也流露出了某种历史意识。

这样一来,永州的部分历史被连接到了石刻诗中,永州山水也因此成了永州历史文化的表述。具体言之,永州的浯溪摩崖和朝阳岩是宋人主要的山水活动场所, 也是宋人以山水连接历史的重要载体。

王安中是宋哲宗时的进士,历任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宗学博士、御史中丞等官职。在政治上,王安中支持联金抗辽,但在宣和三年(1121年)因招纳了有叛金之嫌的张觉, 被金朝认为是败盟之举。

于是在靖康初年, 王安中被追责,贬至随州、象州 。宋高宗时,改贬道州(永州)。此诗是王安中于象州所作,因写浯溪景色而被后人收录于摩崖石刻。

在诗中,王安中 借浯溪图「卧游」浯溪山水 ,还梦见了浯溪附近的小僧、碧绿的湘江和摩崖石刻。

可见宋人的山水观念和山水审美是更自由的, 达到了身不在景中,又游于景的审美境界 。另外,在贬谪诗中,永州的形象常常是蛇虫凶险、摩崖可怖、溪水湍急,但王安中这首石刻诗不一样。

他通过观赏山水画而 想象出的浯溪秀丽幽静 ,并以「浯溪之图喜新得,身卧岭南心岭北」一句表达了对浯溪山水的迷恋。

换言之,在宋代的山水观念的影响下,诗人不再像唐代或之前那样表现出强烈的被抛弃感、拘囚感和荒废感,而更多地表现出一种 隐逸山水或超然物外的心境 。宋人甚至是只需要依靠神游山水就可以实现心灵的解脱。

所以在这首诗中, 王安中超越了视觉上的山水景色 ,以浯溪图「卧游」山水,在回忆与想象中满足了审美愉悦。

或者说,宋代的山水不仅仅是一种景观,还是 治愈文人自我心灵的场所 。在这个场所中,他们在政治上丧失的权力得以回归。

也可以不受约束地观照山水,掌控山水,进而实现以我观物、神与物游。同时,这种承续道家山水观念的方式,也使贬谪诗人能够快速地实现精神上的自我超越,进而生成豁达闲适的心境。在这个过程中, 山水也成了主体自我拯救的重要媒介

另外,从宋代永州石刻诗中的山水书写上看,诗人热衷于有意识地寻找永州的文学景观,并在此基础上 对山水进行历史回忆或再想象

就永州的文学景观而言,在宋代以前,不同的神话、历史、文人活动 都与永州山水发生了结合而转化成了文学景观。

其中又以唐代柳宗元、元结等人的永州书写最为重要。从历史上看,柳宗元、元结以文字,或建造风景的形式丰富了永州山水的意蕴,也是 宋人游历永州山水的重要原因

于是,在宋代永州石刻诗的山水书写中,诗人经常在柳宗元、元结等人的永州书写的基础上再想象, 并以此尝试连接柳宗元、元结等人的山水美感。

不过,虽然这种方式 使实在的、具体的山水风景容易被忽略 ,但也形成了一种流露出历史意识的山水审美方式。所以宋代永州石刻诗中有大量关于浯溪【大唐中兴颂】和朝阳岩观景的诗歌,后者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永州的文化记忆。

崇宁初,张琬赴广东任官时途经永州作此诗,刻于朝阳岩下洞洞门岩壁上。朝阳岩是元结开发的文学景观,所以诗中第一句既是对元结品格的赞颂 ,也是对朝阳岩秀丽景色的赞美

在赞颂元结之后, 张琬开始具体描绘永州山水 。他首先以「极目」的方式将城、楼、寺、石、钟、月、江、泉收入眼界,又以汉赋中独特的山水方位意识介绍景物,于是南楼北寺、石涧平泉被依次罗列,景色各异又使山水空间变得立体。

最后,「暂来还去」的时间流失感又把原本营造好的山水空间逐一打破,以一种特殊的意识将自身从山水观赏中抽离, 只剩下朝阳洞里的无生命的诗文

值得探讨的是,张琬诗中的这种意识, 恰好是宋代才形成的新的山水审美意识 ,它指出了风景需要人的参与才能生成意义,并且是基于历史的,社会的,否则风景永远是「沉默」的风景,其文字、历史、美感都不会被激活。

这与唐代诗人的不同:唐代诗人多注重吟咏情性,常常追求本真化的生命体验。而宋代诗人则追求在山水中感悟社会和历史。在宋人眼里, 山水的意义与历史、符号等意义密不可分。

从山水与历史的联系上看,宋代诗人 不只是追求描山绘水的精湛技巧 ,还十分关注历史,所以永州石刻诗中的山水书写也经常凸显出一种历史烙印。

宋人在观照山水时多了一份审视历史的目光,并将山水纳入到了社会历史中, 使山水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不过,由于文官政治的弊端,诗人在贬谪期间所作的 诗、文、画都易引来权力的猜疑 。为了减少政治风险,宋代诗人便经常在诗中借山水审视历史、针砭时弊,而且大多会在诗中设置极深的政治怨讽。

另外,宋人对历史的选取也十分讲究,他们通常 选取一些衰败的社会历史为对象 ,并站在符合纲常、道德的立场进行议论,最终将之与山水景色相结合,既感怀历史,又批判现实。

所以永州浯溪摩崖上与「安史之乱」相关的【大唐中兴颂】一直都是宋代贬谪诗人的重要议论对象, 浯溪摩崖也成了他们在永州的必游之地

崇宁二年(1103),黄庭坚被贬广西宜州, 中途在永州停留了近两个月 。在此期间,他在浯溪摩崖观赏了【大唐中兴颂】,游历了愚溪、淡岩、朝阳岩等地,作了【浯溪图】【答浯溪长老新公书】二诗,并刻有【书次山欸乃曲二首并跋】【书摩崖碑后】【浯溪题壁】。

据说黄庭坚在刻这首【书摩崖碑后】之前还专门洗浴,这既表现出了 他对元结、颜真卿所作的【大唐中兴颂】的尊敬和喜爱 ,也表现出了他的历史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