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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名」的社会:文士以画治生的特殊空间

2024-06-26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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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艺术与社会研究

作者 | 王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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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的「重名」,主要是指社会中对于「名」的重视和崇拜。正如上一节所论,鉴藏观念中贵古贱今的观念受到挑战,文士绘画在当时便得到了认可,这为文士以画治生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条件。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非常明显:如果说古画经过了时间的淘洗,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价值评估,那么对于购藏者来说,他们面对当代文士的绘画,又应该以何种标准来甄别选取呢?除了少数精于鉴赏的文人,大部分购藏者对于绘画作品之良莠,其实并没有足够的鉴别能力。于是,作者之「名」往往成为判断绘画价值最重要的因素,绘画购藏由此不再依凭「目鉴」,而是仰赖「耳闻」,耳食之风遂盛于晚明社会。这种风气对文士以画治生来说,既有利,也存在弊端。一方面,文士往往是社会中名望的拥有者,多种因素均可造就文士之「名」,而名气之下往往不乏索画者;另一方面,这也为擅画却声名不显的文士造成了困难。可以说,重「名」的晚明社会,为文士以画治生提供了特殊的空间。


一.社交性消费:晚明社会重「名」之表现

虽然历代文人都有对于「好名」之弊的议论,但实际上,儒家对于「名」并非持完全排斥,而是主张名实相副,孔子即有言「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并不摒弃对「名」的追求。然而,晚明社会对于「名」的推崇,却出现了一种过度的样态:从士人角度而言,不仅「名士」往往名实不副[1],而且「名」与「利」也紧密相关,成为一种谋生手段;从社会角度来说,世人崇拜「名士」,并非重视其中的榜样模范意义,而是以一种消费的态度来对待,「名」也成为一种可以换算为经济价值的资本。也正是因为「名」具有此种价值,名士诗文书画成为文化商品,可以为他们直接带来经济利益。以下试一一论之。

首先,就「名」的意义而言,晚明社会对于「名」的理解与看待方式有很强的世俗性与功利色彩。历来文士获得声名,或者因为学问,或者因为文才,或者因为孝悌品格,并无定例,且数量并不多,方能显「名」之贵重。但在明中后期,名士之「产生」出现了一定的规律,狂狷成为当时名士的主要形态。士人不再恪守中道,反而有种种惊世骇俗的行为,再加以其诗文名望,成为当时「名士」的主要类型。好酒色、懂书画、擅诗文、有怪癖,皆可为名士,甚至有时人讽刺说当世名士只在赌场与妓院之中。也正因为此种偏离中道的名士风气如此世俗化,非常容易模仿,以至于晚明处处皆有「名士」,此一称呼不再是褒扬,反而成为一种带有贬义的「习气」。明末陈龙正在与友人的书信中对当时的「名士」行止有形象的描述,他认为「名士之称,起于诸葛之巾服临戎,……重在‘士’不在‘名’也」,而晚明之「名士」,则「简颖吟哦,邮筒往复,动矜名士,重在‘名’不在‘士’,毋乃未识名士之义耶?」[2]这种由「士」到「名」的意义转移,正体现了当时社会重「名」的风气,以及「名士」日趋浮泛的做派。钱钟书对「名士」有过一番梳理,认为「降至后世,‘名士’几同轻薄为文、标榜盗名之狂士、游士」[3],可谓的见。

「名」之源头如此,逐利的世风下,世人对「名」的理解也呈现出了世俗化特征,更为看重「名」的功利性意义。以唐寅和祝允明的一则故事为例,【白醉琐言】记载二人浪游扬州,「极声伎之乐,资用乏绝」,于是「戏谓监使者课税甚饶」,扮作玄妙观的募缘道者,去拜访监使者。如此冒昧而来,监使者果然大怒,叱之曰:「尔独不闻御史台,霜威凛凛邪!何物道者,辄敢经造乎?」面对监使者的责问,唐、祝则有一段颇有趣的回答:「明公将以贫道为游食者与?非敢然也。贫道所与交,皆天下贤豪长者,即如吾吴唐伯虎、祝希哲辈,咸折节为友。明公不弃,请奏薄技,惟公所命。」于是御史出题,二人赋诗,果然「御史大悦,即檄下长吴二邑,资金五百为葺观费」。唐、祝二人得金以后,「乃悉召诸妓及所与游者畅饮,数日辄尽」。异日,监使者巡视到了玄妙观,发现倾颓如故,找人来问,方知为唐、祝二人所骗,但「惜其才名,不问也」[4]。

此一则故事显然是小说家言,不过从这种野史记载中,正能看出社会普遍的对于文士之「名」的理解,其中有几点颇值得注意。首先,故事中唐寅与祝允明此举,明显背离儒家观念中的中道,若非二人具有名士身份,其行为实际上和民间普通诈钱骗财者无别;其次,二人面对御史的责问,为了增加可信度,称所交者皆天下豪杰,甚至当世名士如「唐伯虎、祝希哲辈」也折节为友,可见「名士」身份在当时的意义,甚至有道德与身份的保证作用;再次,监使者得知被二人所骗后,并未采取惩戒,反而将此事轻轻放过,其原因也是「惜其才名」,可见社会对于名士的怪异举止容忍度之高。在整个故事中,「名」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不仅是事情得以顺利进行的重要保证(即让监使者相信,并且保证二人免于惩戒),而且解构了二人骗财行为的严肃性,反而赋予其文士风流的另类色彩。可以说,唐、祝二人这一名利双收、愚弄御史并且免于惩罚的故事,正是世人对于「名」的功利态度的体现。传统的道德性的、隐逸的文士精神性的「名」不再是焦点,取而代之的是「名」之功用与特权,在上面的故事中,「名」最直接的用途便是为唐寅与祝允明提供了继续浪游扬州的资金,并免于责罚。

事实上,晚明社会正是以这样一种态度来对待「名」的。正如上文故事所展示的,与名士的交往关系本身便能提高地位,保证品格,进而带来利益。与名士结交遂成为一时风气,名人的文化产品也成为消费的重点,无论是名人的序跋,还是字画,都具有非常实际的经济意义,成为可以购买的商品。

以诗文类消费为例,重「名」的风气体现得最明显的是诗文集序跋和贺寿诗文。贺寿诗文,本章末节会有专题涉及晚明的贺寿习俗,此处暂不展开,且以诗文集的序跋为例略作观察。晚明文士中盛行编纂文集的风气,即便本人在世时未成集,其子孙也会努力使其诗文集付梓,并邀请名人为之写序。即使朋友间作序,也往往具有夸耀目的。这种序跋请求在晚明书信中比比皆是,如明末胡澂有【除夕与顾与治】,称:「以仆往者灾木,而虞山、石湖二老,于皇、伯紫、澹心诸同学,不吝诠序之,独先生未有一言。……仆非敢自谓可存,若借品题以归我黄山、白岳间,夸我父老,平生愿足。」[5]灾木一词,是指文集梓刻行为有浪费木料之嫌,是谦辞。胡澂此封信是请顾与治(即顾梦游,字与治)为其作序,以「夸我父老」,可见当时对序文的一般认识确实难免此种夸耀作用。胡澂信中亦提及了已经为他写了序的众人,有钱谦益(虞山人)、杜濬(字于皇)、纪映钟(字伯紫)、余怀(字无怀,号澹心)等等,皆属明末清初名士,钱谦益更是当时人人企望结交的文坛领袖,得其片语只字都是无上荣耀,可见作序人的选择并非根据熟悉亲密程度,而是有一套社会普遍遵从的标准,其中主要考虑的因素便是作序人之「名」。因此,当时的各种文集往往像是名士收集册,明末名僧袾宏描述当时风气称:「世人将平生所作诗文,汇为一集,乞诸名人序跋之,曰:‘以此为不朽计也。’」[6]名士作序跋,有助于诗文集的流传与不朽,更可以夸耀于父老,无怪乎世人竞相追逐名士,求其品题。

然而名士并不是人人皆可结交,在传统交往礼仪中,若非熟识,请其作文往往有唐突之嫌,于是经常需要中间人引荐。在此种需求下,「名士牙行」应运而生。何谓名士牙行?王士禛【居易录】中有一段文字,提及此种为名士作牙人的例子:

【老学庵笔记】,嘉兴闻人滋自云作门客牙、充书籍行。近日,新安孙布衣黙,字无言,居广陵,贫而好客,四方名士至者,必徒步访之。尝告予欲渡江往海盐,询以有底急,则云欲访彭十羡门,索其新词,与予洎邹程村作,合刻为三家耳。陈其年(维崧)赠以诗曰:「秦七黄九自佳耳,此事何与卿饥寒?」指此也。人戏目之为「名士牙行」。吴门袁骏字重其,亦有此名。康熙乙巳曾渡江访予于广陵。[7]

牙行亦称牙人、牙郎,是市场中为买卖双方引荐、促成交易的中间人,名士牙行,则显然是专门作「名士」生意的牙人,类似于现在专门经营关系的中介之类。以王士禛这里提到的孙默为例,他的活动正是结交名士、促成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他「贫而好客,四方名士至者,必徒步访之」,对于诸名士有明确的结交意识,与此同时,他也会有意识地促成文士之间的认识与合作,比如王渔洋提到他奔走于浙江海盐的彭孙遹(字骏孙,号羡门)与江苏邹祗谟(字訏士,号程村)之间,努力促成「合刻为三家诗」之事。陈维崧调侃道「此事何与卿饥寒」,但实际上,孙默等人正是以此为生,但凡有人需要代为引荐,往往需要奉上礼物和酬劳。可以说,孙默与诸多名士的联系正是其谋生之资。

关于吴门袁骏与新安孙默,杜桂萍有【「名士牙行」与清初「赠送之文」的繁荣———以袁骏、孙默征集活动为中心的考察】一文[8],专门对此二人进行讨论。除了上文中王士禛所记载的为文士牵线的行为,孙默和袁骏本身便是「名士收集者」:「苏州人袁骏以表彰母节为名,长期不遗余力地征求【霜哺篇】题词达60 年之久,以至‘凡士大夫过吴门者,无不知有袁孝子也’。客居扬州的休宁人孙默以回家为名,征求送归黄山诗文近30 年,促成了‘海内诗文积盈箧,无人不送归山辞’的效果,却始终未能返归家乡黄山。」[9]凡是当世有名者,皆是他们求诗乞文的对象,为他们题诗、作序的有陈继儒、施闰章、钱谦益、汪琬、归庄、魏禧、汪懋麟、陈维崧等当世名家,孙默自称获得的诗文便有一千多近两千余篇。值得注意的是,孙默以归黄山为由,向众名人求送别诗文,收集活动持续多年,却并未有归黄山之举,他也因此受到许多质疑。实际上,对于孙默来说,归与不归并不重要,收集本身便是目的。袁、孙二人,周旋于名士间,正是当时名士消费现象的典型案例。

其次,晚明社会对于「名」的消费,主要是在社交网络中展开的,是一种社交性消费。一般来讲,世人购买名人诗文书画的目的,或者为了欣赏,或者为了收藏,但在明中后期,对于此类文化产品的消费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维持人情关系。晚明正是一个社会性交往极为发达的社会,有别于人人各安其事的传统社会形态,晚明社会呈现出了极强的流动性,不仅有专门的帮闲、流氓等生业不固定的群体,即使文士也不再安于居家闭门耕读,往往处于奔波游走状态,送往迎来、交际应酬成为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内容,社交的意义在晚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显。

这种社交社会的风气与状态,也可以从晚明日用类书中窥得。前文已经提及明中后期的日用类书所涉及的各类知识,不仅有日常卫生健康、农业、节俗等居家必备知识,还有许多社交性内容,比如教人写信的「文翰门」,包含了「诸书札式、称呼套语、杂用称答、馈送小柬、请召小柬活套、妇女馈送小柬」,里面不仅有概论性的指导,还有具体示例讲解,非常生动。以「请人」这一交往模式为例,根据不同原因又分为「定亲请人」「定亲请媒」「新娶请人」「子娶请人」「生子请人」「生孙请人」「子冠请人」「常生请人」「父寿请人」「母寿请人」「建居请人」「葬坟请人」「商归请人」「请濯足」「新正请人」「元宵请人」「端午请人」「中秋请人」「重阳请人」。从中可见礼尚往来之俗,比如「商归请人」,指的是行商之人归来请客,而「请濯足」则商人反为客,是亲朋友邻为归来的商人接风洗尘。交往礼仪中专门拈出商人这一身份,亦可见此时对于商人的重视。此外,关于这种种场合的书函交往,不仅仅有「请」的范例,也有「回」的套路。比如「中秋请人」,请者套路为:「六合无尘,一轮全满,此心直射,对景益明,共坐蒲团,举杯畅饮。」而回者的套路为:「明月当空,群云在手,辱招绮席,示我德言,愿挹辉光,拂开暗塞。」[10]在市井百姓的日用手册中出现这种文绉绉的书函示例,让人不得不注意到此时社会交往风气的两个特点,一个是追求文士之雅(虽然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另一个就是繁缛,社交往来极为频繁,且人情交际关系展现为一套套文雅化的、充满刻意的套话,其中不乏阿谀奉承之词(如「文翰门」亦有专门针对不同身份的颂德活套之辞),足见此时的世风之变。正如王正华所说,「福建版日用类书所指向的晚明审过并非今日认定之‘衣食住行’日常生活或家居生活,而是极为重视交际应酬与流行话题的社会生活。……晚明福建版日用类书存在于一个巨大而密实的人际网络中,交织的是人情世故,是场面交际,而不是缙绅家业、问学求道或生活上的实际问题。」[11]

在这样的社会网络中,以「名人」诗文字画作为维持社交关系的物品,再合适不过了。一方面,诗文书画在明代本身便是流行风尚的一部分,是文士雅文化的象征;另一方面,即使无法欣赏书画本身,有「名人」落款作为保证,价值就得到了保障。所以,名人的诗文字画作为礼物,出现在了晚明社会的多种场合,比如送别[12]、祝贺(如贺升官、贺入泮、贺寿、贺新婚、贺得子等等)、丧葬(以碑志文为主)等等。不仅能文擅画的文士自己完成作品作为礼物送给亲朋,不具备创作能力的民众想要知名文士的字画,也会备上润笔酬劳,上门请托,或者请中间人代为引荐。著名文人画家詹景凤有一封与徽商方用彬的书信,展示了绘画的此种「人事」用途:「佳册二、佳纸四俱如教完奉。又长纸四幅、中长纸六帖、听兄作人事送人可也,幸勿讶。」[13]此处人事即维系人情的礼物。詹景凤不仅完成了方用彬定制的画册,还额外附上几幅画作,供方用彬送礼之用,可见以画为礼,确属当时的通行做法。

总而言之,晚明社会中对于名的崇拜,以消费的形式体现在种种社交关系之中。晚明重「名」,「名」不仅意味着社会身份,而且能够为文士带来经济利益。而普通民众,则以消费的形式共享了「名」:无论是名人字画,还是名士题写的序跋,都成为可供购买的文化商品,以一种象征性的方式满足了社会对于「名」的需求。通过这种商品消费,「名」传递、流转于社交往还之中,成为重要的社交资源。可以说,晚明正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展现了社会对于「名」的重视与崇拜。


二.耳食之风:重名社会中的文士以画治生活动

这种重名的风气波及绘画消费,则体现为「耳食之风」,即单凭画者名声、不识作品的购藏风气。耳食之风盛行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社会购藏群体绘画欣赏能力的缺失。虽然绘画在晚明社会极为盛行,却主要体现为一种消费风气,绘画知识仍然为少数文人所有,并不是每个购藏者都有相应的绘画鉴赏能力来作出独立判断。毕竟,绘画赏鉴不仅需要天资与识力,更需要广泛地观摩历代真迹。明末清初山水画家龚贤曾言:「广陵多贾客,家藏巨镪者,其主人具鉴赏,必蓄名画。余最厌造其门,然观画者稍柔顺,一日坚欲尽探其箧笥。每当有意者,归来则百遍摹之,不得其梗概不止。」[14]对于龚贤一类贫困文士来说,观赏古代绘画的机会极为难得,虽然龚贤不喜与扬州富商往来,为了看画却不得不「稍柔顺」,力求遍观其所珍藏的名画。

龚贤这样的擅画文士想要观赏古画尚且如此困难,对于一般民众,绘画知识之获得就更难了。晚明普通民众对于绘画的认识,可以从当时的日用类书中窥得。以晚明福建书商余象斗所刊刻的【新刻天下四民便览三台万用正宗】为例,其中有画谱门,具体包括写真秘诀、杨补之梅谱、李息斋竹谱、历代名画、画山水秘诀、画松谱。相比书中其他门类的知识,画谱门的内容总体呈现出一种机械生硬的状态,可操作性较差。其中最可参考的,大概是梅谱,对于初学者较为友好,大概是因为梅花主题的绘画在当时社会最受欢迎。相比之下,此书对于山水绘画的介绍就抽象许多,摘取了黄公望【写山水诀】、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的部分内容,拼凑痕迹明显。而在具体讲到「识画诀法」时,则直接摘录了宋代刘道醇的「六要」「六长」说,至于为何选取此段议论,大概是因为刘道醇曾明言:「夫识画之诀,在乎明六要而审六长也。」[15]刘道醇此论如果不加以解释,实际上并不好懂,如此贸然摘选,除了可供记忆,或为时人提供可供炫耀、引为谈资的画史知识,并没有太大实际意义。实际上,这正是此种日用类书编撰的典型方式,即选取历代知名人士的著作进行选摘,排次成书。晚明社会中流行的各种通俗书籍,都存在这种选章摘句的特点。这些摘录的文字,主要是为了向大众提供正在流行的文人雅文化的基本知识,以作为社交场合的谈资。可以说,这种类书有点类似城市生活知识文化的通俗手册,并非登堂入室的上好选择,遑论借此培养鉴赏眼力了。

因此,晚明社会中对绘画的爱好,主要体现为一种消费风气,而非绘画知识的普及和鉴赏能力的提升。何良俊对当时购藏者的绘画修养有过一段议论:

世人家多资力,加以好事,闻好古之家,亦曾畜画,遂买数十幅于家。客至,悬之中堂,夸以为观美。今之所称好画者,皆此辈耳。其有能稍辨真赝,知山头要博换,树枝要圆润,石作三面,路分两岐,皴绰有血脉,染渲有变幻,能知得此者,盖已千百中或四五人而已。必欲如宗少文之澄怀观道,而神游其中者,盖旷百劫而未见一人者欤![16]

正如何良俊所述,晚明之好事者对于绘画的态度,仍然是夸示性消费,而非审美性赏玩。能够具备「石作三面、路分两岐」这样的绘画常识,对于一般购藏者已经是很高的要求,至于能够像南朝宗炳一样,卧游观赏、神游山水之中,更是「旷百劫而未见一人」。因此,在绘画的购藏选择中,名气就成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因素。绘画的价值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作者名气大小。沈德符曾记载二事,让我们得以一窥当时的耳食之风:

古名画不重款识。然今人耳食者多,未免以无款贬价。予顷在京贯城市中,同老古董徐季恒步阅,见一破碎手卷,纸质坚莹,似高丽旧笺,纯画人物,长几及尺,女郎十余曹皆倚醉偃仰,老媪旁掖之,或背负以趋。予急贸得归寓,徐怪诘所以,予曰:昔阎立本作醉僧图,后因有醉道士、醉学究图,此必醉士女也,衣摺简逸,笔法生动,有吴带当风遗意,是马和之笔无疑。徐大喜,正窘迫,从予哀乞,因以贻之,售于朱户部朱陵,得重价。又一友世裔而为古董大估。一日携一大挂幅来,重楼复殿,岩泉映带,中有美嫔袒露半身,而群女拥持之,苦无题识,问予当作何名。予曰:此杨妃华清赐浴图,可竟署李思训。此友亦喜甚,聊城朱蓼水太史一见叹赏,以百金买去,其元值一金耳。[17]

这两则故事,一个是沈德符慧眼识无款古画,另一个是廉价画作托名李思训而身价大涨。在第一个故事中,真正有艺术价值的古画,因为没有作者题款而湮没于无知者之手,幸得沈德符识珠,经由古董商徐季恒,能够以重价归于户部朱陵。可以说,作者之「名」在此画的价值与际遇中扮演了非常关键的角色,画之沉沦是因为无「名」(无款),能以重价而售则是因为有了「名」(南宋著名画家马和之)。当然,沈德符在其中也起了重要作用,他以文士之修养,识别出了此画的审美价值,并进行了画史定位,但他此举的最终结果,仍然是为此画赋予「名」,将其归为名家之笔(事实上,此画到底是否为马和之所作,尚堪讨论)。可以揣测,如果沈德符并未明确指出画者,而只是单纯称赞其笔法生动,徐季恒是否还会执着求画?此画是否还能以重价售于朱陵?没有了马和之名气的加持,结论颇可怀疑。第二个故事中,「名」的作用就更为明显了,一金买来的画作,托名李思训之后,竟身价大涨,以百金归于朱太史。沈德符对此见怪不怪,对于其所代表的精于鉴赏的文士群体来说,为画作赋「名」的请求颇为常见,他们作为书画鉴赏领域的「名家」,也掌握着「名」的予夺之权。

强调「名」遂成为提高绘画经济价值的一大手段。著名徽商方用彬曾经营书画典当事务,其与亲友书信往来中,经常提及书画的经济交易,从中可以看出当时对于书画价值的认识确实以「名」为主导。比如方大汶欲以几幅画质典于方用彬处,其信中称:「今有墨庄山水一幅,杨维桢字一幅,原得重价。维桢系元时名人。雪窗兰一幅,亦古名僧画。欲当银五六两,望乞俯从,足见爱厚。」[18]杨维桢之字和雪窗兰画,其价格并不完全系于艺术价值本身,而更依赖作者的名望,所以方大汶要特地说明杨维桢是元代名人、雪窗兰是古名僧所画,其目的显然是为了提高典当品的经济价值。此一例子正说明作者的名气本身就具有保值的作用。可以说,在晚明社会中,「名」比作品本身的审美意义更具有说服力,更具有公众认可的流通价值。所以,在描述绘画作品时,对于作者之「名」的强调,效力要远胜于对画作细节的描摹。冯梦龙【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故事中,描写花魁娘子居室布置时称「中间客坐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19],可见,以画作凸显居室之风雅,甚至不必进行详细描述,只需突出是「名人」山水便足够了。

既然名士山水具有极高的经济价值,托名文士的赝品也越来越多。即使是画家本人,面对如山堆积的笺素之请,也往往需要请人捉刀,进行代笔。求画者为了避免拿到此类代笔之作,甚至有面请的行为,逼着画家当场作画,以作监督。此举实在不雅,有此遭遇的文士亦叫苦不迭,傅山即称之为「俗物面逼」,极为苦恼。但即便是此种面请的场合,也未必一定能拿到真品,因为作者本身也是可以「赝」的。【鸥陂渔话】中记载了一新安商人的遭遇,让人咂舌。此新安商人想要董其昌的书法,却又担心拿到的是赝品,于是请中间人引荐。此中间人让商人备好厚礼,带其面谒董其昌,董其昌当面作书,商人欢喜而归。结果到了第二年,此商人于松江偶遇董其昌,才发觉昔年所请乃有人假扮,并非董氏真人。商人于是大呼冤屈,董其昌知晓前因后果,笑而为其书。此一故事展示了当时作伪之荒诞,不仅作品可伪,连作者亦可作伪,社会追「名」逐利之风可见一斑。值得注意的是,此一故事并未到此结束,此新安商人得了董其昌的书法,「归以夸人,而识者往往谓前书较工也。」[20]董其昌的书法反而不如赝品工致。对此我们亦不妨作一揣测,即使识者以为董书不如赝品为工,此新安贾人便会认为赝品比董其昌亲书作品更有价值吗?答案应当是否定的。这不仅涉及真赝之分,更重要的是真赝背后的意义:即使董其昌亲笔所写被认为不如赝品,那也没有关系,书写的审美价值并不是最关键的,作者才是作品价值之所系。这种作者和作品的关系,并非传统书论中「书如其人」的精神与道德逻辑,而是重在作者之「名」为作品带来的经济价值。

在这样的风气中,文士在以画治生活动中,更值得关注的身份其实是文人,而非画家,他们的名也并非单纯缘于绘画。正如陈宝良所说,「‘名士’云云,或藉诗文而名,或藉讲学而名,或藉帖括而名,或藉谈禅而名,其间不一,很难一概而论。」[21]晚明文士成名原因很多,比如陈献章以学问名世,亦能画梅花,世人求画往往未必单纯因其画梅而来,而是循其学问名望而来。相较于其他群体,文士群体更具身份优势,也更容易获得声名。这对文士以画治生来说,既是有利因素,同时也带来许多困扰,因为并非所有文士皆欲借名售画。关于文士名望与以画治生之关系,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是明末黄九烟卖画扇的遭遇:

前进士浔阳黄九烟先生,国变隐居,往吴门,访徐昭法。……叩昭法草庐,昭法饿,不能出门户,强起揖客。黄先生抱持大哭。……黄先生令铁庐持一扇,鬻之市,戒勿道姓名。铁庐持扇入市,顾者辄弃去。铁庐念昭法厨空久矣,售扇可作数日粮。乃言曰,此黄九烟诗画也。一富人即持白金数钱购之。铁庐归,以实告。黄先生暨昭法大怒曰,孺子殆不足教,速持去,索扇来还我。铁庐惴惴入市,顷之,持扇还。黄先生笑曰,孺子固当如是。[22]

此则记载中,同一把诗画扇,前后遭遇竟如此不同。在铁庐未道破画者名字时,「顾者辄弃去」,而明言此乃黄九烟所作后,即有富人持钱购之。有「名」与无「名」的区别,不啻天壤。我们或许可以作一推断,即此扇艺术水准可能未必有多高,或者画风在普通民众间不具吸引力。实际上,黄九烟在艺术史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其画家身份远不如其「进士」身份具有知名度与社会认可度。实际上,「进士」黄九烟的名头正是富人购买画扇的主要原因。不过,黄九烟对于借名卖扇之事,显然是非常反感的,否则也不至于让铁庐返回市中,取回画扇。黄九烟所拜访的徐枋也持相同态度。徐枋为明末遗民,他以画治生,却不落款不题字,努力隐去画作和自己的关系。这种做法,与黄九烟在托铁庐卖扇时告诫勿道姓名,属同一逻辑,都是明清易代之际隐士维持隐居避世状态的一种努力。

然而,他们的努力往往宣告失败。正如铁庐需要宣扬黄九烟之名才能卖出画扇,徐枋之以画治生,也无法完全摆脱其名的影响。徐枋之名,正是因其遗民操守而来。他虽欲隐姓埋名,故不题字、不落款,但世人慕其名而求其画,显然不会满足于一幅没有落款和题字的作品,往往不仅要写明定制者的情况,还要表明徐枋的身份信息,宣告绘画与创作者的紧密联系。徐枋在与友人的信中曾屡屡抱怨,深深困扰于买画人的题字要求。这实在是非常矛盾的局面。

由此可见,在一个耳食之风盛行的社会中,文士要展开其治生活动,所面对的正是这样的困境。一方面,文士作为社会中文化和社会资本的占有者,有多种途径获得名望,他们往往也是拥有「名」的主要群体,而社会中对于「名」的追逐和消费,无疑为文士以画治生提供了非常好的环境;另一方面,「名」也会成为一种负累,对于黄九烟和徐枋这类隐姓埋名的遗民而言,不仅意味着节操难以持守,在清初人人自危的法网之中,还会带来性命之忧。同时,专擅一艺的普通文士来说,在晚明这样一个重名的社交型社会中,如若不善于结交,声名不著,则治生活动寸步难行。这正是重「名」风气的反作用。

——选自【自娱之外:明末清初文士以画治生研究】


注释:

[1]明人对当时名士「名实不副」的不满,可借两封书信略作管窥。其一为黄虞龙写与葛震甫的书信:「昨在郭圣仆会中,见近时诸名辈,正平平无奇耳,乃知见面不如闻名也。坐中有伧哄然厉声曰:只要千秋人敬重,休管物议沸腾。不知一时既腾物议,那讨千秋敬重出来?况所经物议者,又未必皆负冤屈。此处却不照管。虽才凌沈宋,亦何取乎?余尝举似孙子京,子京曰:奈深人逃躲何!余应曰:宋比玉既言之矣,世间自有明眼人在,自然逃躲不得;即使逃躲得一时,千秋后依旧时有明眼人翻他的案,依然逃躲不得也。」见(清)周亮工著:【尺牍新钞】,岳麓书社2016年版,第172页。其二为明陈龙正与友人之书:「名士之称,起于诸葛之巾服临戎也。勋略震世,名都将相,蝉蜕轩冕,履贞蹈素,不改士风。故懿叹而称之,重在土不在名也。简颖吟哦,邮筒往复,动矜名士,重在名不在士,毋乃未识名士之义耶?昔之名士,人号之;今之名士,自呼之。昔之名士,离士位者当之;今之名士,守士习者居之。」(清)周亮工:【尺牍新钞】,岳麓书社2016年版,第203页。)

[2](明)陈龙正:【与友】,载(清)周亮工【尺牍新钞】,岳麓书社2016年版,第203页。

[3]钱钟书:【管锥编(一)(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35页。

[4](明)唐寅:【六如居士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第249—250页。

[5](清)周亮工:【尺牍新钞】,岳麓书社2016年版,第205—206页。

[6](明)莲池大师著,张景岗点校:【莲池大师文集】,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458页。

[7](清)王士禛撰,张鼎三点校:【王士禛全集】(五),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3788页。

[8]杜桂萍:【「名士牙行」与清初「赠送之文」的繁荣——以袁骏、孙默征集活动为中心的考察】,【求是学刊】2016年第5期。

[9]杜桂萍:【「名士牙行」与清初「赠送之文」的繁荣——以袁骏、孙默征集活动为中心的考察】,【求是学刊】2016年第5期。

[10](明)余象斗编:【新刻天下四民便览三台万用正宗】,万历二十七(己亥)年余氏双峰堂刊本,卷十五「文翰门」。

[11]王正华:【艺术、权力与消费:中国艺术史研究的一个面向】,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370页。

[12]实际上,以诗文送别,明代之前已成为文人交往的习惯之一,其中不乏感情深挚、动人心魄的作品,如李白【渡荆门送别】之「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都是传诵不已的名句。明代,则不仅有送别诗文,送别图亦极为流行。如明成化间举人陶成有【云中送别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送友人赴云中就任,以画送别。此外,【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三山门贤人饯别五河县势利熏心】中,亦有「庄濯江寻妙手丹青画了一幅登高送别图,在会诸人都做了诗」的情节,可见明代文士送别亦有诗画合璧的情况。(清)吴敬梓:【儒林外史】,崇文书局2018年版,第320页。

[13]陈志超著:【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页。

[14]刘海粟主编,王道云编注:【龚贤研究集】(上集),江苏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157页。

[15]刘道醇此说如下:「夫识画之诀,在乎明六要而审六长也。所谓六要者:气韵兼力一也,格制俱老二也,变异合理三也,彩绘有泽四也,去来自然五也,师学舍短六也。所谓六长者:粗卤求笔一也,僻涩求才二也,细巧求力三也;狂怪求理四也,无墨求染五也,平画求长六也。」(宋)刘道醇撰:【圣朝名画评】,载安澜编【画品丛书】,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4页。

[16](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页。

[17](明)沈德符著,杨万里校点:【万历野获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55页。

[18]陈志超著:【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05页。

[19](明)冯梦龙编著,杨桐注:【醒世恒言】,崇文书局2015年版,第31页。

[20]此则记载原文为:新安一贾人欲得文敏书,而惧其赝也,谋诸文敏之客。客令具厚币,介入谒,备宾主礼,命童磨墨。墨浓,文敏乃起,挥毫授贾。贾大喜,拜谢持归,悬堂中,过客见之,无不叹绝。明年,贾复至松江,偶过府署前,见肩舆而入者,人曰:「董宗伯也。」贾望其容,绝不类去年为己书者。俟出,审视之,相异真远甚,不禁大声呼屈。文敏停舆问故,贾涕泣述始末。文敏笑曰:「君为人所绐矣!怜君之诚,今可同往,为汝书。」贾大喜再拜,始得真笔,归以夸人,而识者往往谓前书较工也。此又可见名家随意酬应之笔,常有反出赝本下者,可遽定真伪于工拙间乎?(清)叶廷琯【鸥陂渔话】,见张小庄著:【清代笔记日记中的书法史料整理与研究(下)】,中国美术学院出版2012年版,第551—552页。

[21]关于明代名士的分类及行为表现,陈宝良有【明代的名士及其风度】一文,所论颇精,可资参考。参见陈宝良【明代的名士及其风度】,【安徽史学】2018年第1期。

[22](清)吴德旋:【初月楼闻见录】卷二,文明书局1985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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