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将军捡来的侧室,平日里对他假意讨好,乖巧懂事。
只因我能窥见他的梦境。
梦里,崔狩身后护着一女子,用剑将我捅了个透心凉。
后来天子为他赐婚,那画像上的姑娘竟长得和梦中一模一样。
我留下和离书,连夜逃走。
临走前,我记起梦里那一剑,反手给崔狩灌了一大碗避子汤。
捅我是吧?
让你一喝一个断子绝孙。
崔狩被赐婚的消息很快传遍府上。
人人都说,我这捡来的侧室,大抵是要被休弃了。
而我看着崔狩那未过门的正妻画像,冷汗直冒,越看越眼熟。
我突然记起。
正是因为这张脸,他在梦里杀了我一遍又一遍。
「在看什么?」
崔狩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手上的画像也差点掉落在地上。
见是他,我立刻换上盈盈笑脸道喜:
「这位便是皇上为大人赐婚的姐姐吧?
「听说纪小姐是盛京第一美人,难怪如此好看。」
眼眉之间,没有一丝属于侧室的妒意,唯有满满祝福。
我心想:
演得如此大度,这下他绝对挑不出我一丝错处。
崔狩眼风掠过我的表情。
我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杯茶:
「奴恭喜大人,好事将近。」
崔狩仰头灌下我那杯茶。
他忽略我话中那几分讨好的意味,淡淡道:
「虽是喜事,但你此番看起来倒比我这个新郎官还要高兴。」
崔狩站起身,张开双臂。
我立刻心领神会,上前去为他更衣,实则心里偷偷捏了把冷汗。
崔狩身高八尺,威风凛凛,端的是剑眉星目。
由于常年打仗,身上那股杀伐气势向来迫人。
尤其是每次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害怕,更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此刻,我莫名记起了崔狩的梦境。
2
我是崔狩从边陲战场捡回来的孤女。
当时我记忆全失,无处可去,身上只有一块刻着「月」字的玉,身世亦是个谜。
崔狩帮我找寻家人未果,只好把我留在身边。
一个月前,他带我归京,给了我侧室的名分。
怪事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生了。
我总是能窥见他的梦境。
夜半时分,崔狩入梦,我也会跟着走进层层叠叠的迷雾之中。
起初,我总是看见他在梦里杀人,手起枪落,残忍无情。
我为此夜夜惊梦,不得好眠。
而我对他的态度也愈发毕恭毕敬,处处小心懂事,从不敢逾矩。
生怕崔狩哪里不高兴,像梦里那样直接劈了我。
就在我快神经衰弱之际。
崔狩的梦境突然有了转折,开始出现了一个姑娘。
他们携手看花,秉烛夜谈,看上去甚是幸福。
这是崔狩的心上人吗?
我隐隐猜测着,却无从求证。
我一开始有些郁闷,想明白之后,又觉得这不算是坏事。
毕竟,将军府总会有个女主人的。
可我没想到。
某日,我竟在崔狩的梦中看见他将那女子护在身后。
他提着剑,直指我的胸口。
彼时我已有身孕,大着肚子,仓皇地跪在冰雪中,哭得满脸是泪。
还没等我开口,崔狩便厌恶地朝我瞥来一眼,抬手将我捅了个对穿。
每每经历这一幕,我总会在剧烈的疼痛中惊醒,心口仿佛漏了个血窟窿。
那梦中的情境太逼真了。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那样狠。
我安慰自己,这些不过是梦。
可从半个月前开始,我在崔狩梦里瞧见的一些事情,全都成了真的。
比如他梦见自己凯旋,攒下军功,向天子求娶了一个人。
——崔狩今天就真的求到了一纸婚约。
我这才明白,那些梦或许正是映照出了他从不宣之于口的想法。
而今,崔狩终于准备将这些一一实现了。
有朝一日,他真的会杀了我吗?
我也曾有迟疑过,可很快就打消了那样愚蠢的念头。
因为,我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我不相信崔狩。
我要逃。
3
今天,崔狩的腰带看上去有些眼熟。
我偷偷摸了摸,终于确认,好像就是前几天梦里见到的那条。
我愈发肯定,崔狩的梦就是他的真实所想。
崔狩闭着眼睛,似是察觉到我手上动作放慢了:
「你不善女红,又行事懒惰,自然是指不上你什么。
「这条是云裳坊绣的。
「近日可有好好学?」
我心中一紧。
顿时有种被先生抽查课业时汗流浃背之感。
忽然记起,自己好像确实欠了这狗东西一条腰带,磨磨蹭蹭了半年,还没绣完。
我赶紧起身,故作惶恐道:
「大人此言差矣,奴虽然愚钝,但一直跟府上嬷嬷苦练女红,不曾有一日放松。」
崔狩对我要求极为严苛。
刚回了京就一直让我学这学那,我整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而我向来不擅长这些。
就连府上嬷嬷们都说,我双手娇嫩细腻,行事也极有礼节,看起来不像贫苦人家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做不惯这些活计呢。
崔狩不再说话了。
他吹熄灯烛,将我拉进床帐。
开始之前,我表现出急于求子的模样,郑重其事地抽出一个小枕头,小心翼翼地垫在腰间。
4
「想要个孩子?」
崔狩动作停下来,忽然问道。
我故作害羞,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即把脸埋在锦被中间,任他搅弄。
待到狂风骤雨结束。
崔狩终于放过我,一反常态地沉沉睡去。
我试着唤他:
「大人,您可睡了?奴有些口渴。」
回应我的只有崔狩微微起伏的呼吸声。
「大人?」
我又喊了几声,伸出手去推他,他仍是纹丝未动。
我壮着胆子低喝:
「崔狩小儿!吃我一脚!」
那大腿结实得犹如铁铸,把我疼得直抽气。
这下我终于放心了。
——茶中下的药起了作用。
据说此药药劲很足,就算是武功再高强,也会睡得形同死猪。
是时候跑路了。
我松了口气,安心地翻过崔狩沉睡的身躯。
可不知怎么。
我突然想起梦境中自己已有身孕,却生生挨了那一剑的惨样。
崔狩冷酷的面容像是刻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凭什么?
他天天梦里刀人,备受折磨的是我,最后被一剑穿心的是我。
整天提心吊胆的也是我。
他崔狩到底凭什么睡得这么香!
我阴沉一笑,直奔小厨房。
5
崔狩不知道的是,我那副急于求子的样子是装的。
我其实早就把每天入睡前喝的那些调理身体的「补药」,偷偷换成了避子汤。
原因很简单。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侧室,身如浮萍,什么都没有,能仰仗的唯有崔狩那微薄的宠爱。
而他即将有明媒正娶的夫人入府。
就算我有了身孕,生下的孩子也大抵是给旁人抱了去养。
如此一来,不如不生。
摆出那副乖顺懂事的模样,不过是侧室最基本的素养罢了。
——我重新端着满满一碗避子汤回到卧房。
崔狩闭着双眼,对即将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我平日伏低做小,从未对你有任何亏欠。
「可你整日里就知道拿着把大剑杀人,到处乱捅,竟然还有了杀我的心思。
「今日,你我做个了断!」
我毫不留情地将他身体转过来,同时挤开他的嘴,把避子汤狠狠灌了进去。
听说这药对男子亦有些作用。
我打定主意,势必要让崔狩尝尝苦头。
捅我是吧?
让你一喝一个断子绝孙!
随着那深褐色药液流入他口中,我心头升起报复的快感。
我正琢磨着药量会不会不够,要不要再加点。
也是这时。
崔狩的眉毛忽然微微一动。
我瞬间毛骨悚然,赶忙放下药碗。
这一次,我没再恋战。
而是留下早早写好的和离书,麻溜拎起小包袱,避开一众下人,从地道里钻了出去。
6
将军府外,月色正好。
我在凛冽冬夜中呵出一团白气,胸怀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自打来了盛京,这还是我头一回走出将军府。
平日里整天学这学那,又累又辛苦,还要伺候崔狩那个无趣的莽夫,我早就待够了。
崔狩会寻我吗?
堂堂将军,逃了个侧室,没准儿会觉得自己颜面扫地。
可我在纪青衿入府之前自请下堂,早早卷铺盖走人,这么知情识趣,他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呢。
想到这里,我安心地找了家客栈,美美睡了一觉。
这一晚,一夜好眠,酣睡无梦。
7
睡到日上三竿,我去变卖掉包袱里的首饰,作为出城的盘缠。
我很小心。
既没有带出十分昂贵的物件,也没带那些刻有将军府图腾的,生怕被崔狩发现。
不承想,铺子掌柜又看中了我腰间那块刻有「月」字的玉。
「姑娘,这东西像是宫里的稀罕货,比你那包袱里的都值钱,你卖不?」
我急着赶路,一口回绝。
刚要走人,迎面撞上一道清婉的身影。
紧接着就是劈头盖脸的怒斥——
「谁这么大狗胆,竟敢冲撞我家小姐!」
8
骂我的是一个小丫鬟。
在她旁边的,正是纪青衿。
我暗暗感叹。
听说,她是平南侯的嫡女,而平南侯曾是崔狩的老师,二人应该算是旧识。
真不愧是京城宗室子弟争相求娶的淑女。
她比画像上更好看,亭亭玉立,不盈一握的腰间还挂了个绣工精致的香囊,走进来的时候,带进一屋子的冷香。
纪青衿打量着我。
「姑娘这条腰带好生眼熟。」
我这才发现,昨夜一番混乱,我竟然顺手把崔狩那条给系身上了。
纪青衿直接戳破了我的身份:
「你就是瑞卿的那个侧室吧?你在这里做甚?」
——瑞卿是崔狩的字。
我唤崔狩,向来都是恭恭敬敬的「大人」二字,从未有过任何逾矩。
她叫得如此亲昵,关系可见一斑。
那梦境似是更真了。
我笑答道:
「郡主,此番我已自请下堂,算不上什么侧室。
「祝你与将军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纪青衿显然是很受用这些话的。
她翘起嘴角,语气中隐隐带着一丝鄙夷:
「没想到你虽出身卑贱,但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瑞卿那等英明神武的将军,有几个女人很正常。那日他说,宠幸你不过是一时纾解欲望罢了,将军夫人不可能是个来历不明的卑贱女子。
「你要记清楚自己的身份。倘若你离京,莫要再利用瑞卿与你的旧情大做文章。若被我知道,定不会轻饶。」
虽未过门,纪青衿已经端足了将军夫人的架子。
一口一个「尊卑贵贱」,尽是羞辱。
若不是她这番话,我还不知道,原来崔狩是这样想我的。
小丫鬟帮腔道:
「我家小姐名冠盛京,和崔将军最是相配。你这种捡来的玩意儿……」
纪青衿轻咳,算是打断了小丫鬟的话,却并未苛责。
我正欲回嘴。
铺子门口突然传来脚步混杂着盔甲撞击之声。
帘子骤然一掀。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直接闯了进来。
那张脸不是别人。
正是崔狩的副官,陈子山。
9
我几乎是飞速蹲下身。
躲在纪青衿身后,还顺带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三千营,查人!
「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女子?」
他大手一挥,展开画卷。
上面是我的脸。
我吓得心脏咚咚直跳,生怕掌柜或是纪青衿直接把我供出来。
不料,纪青衿没有这么做。
她上前一步,拉着婢女,将我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
「陈副官,你在找人?」
陈子山看清纪青衿的脸,赶忙毕恭毕敬道:
「竟是郡主!卑职奉将军之命出来寻人。
「这画像上的女子,是……」
大概是怕纪青衿不高兴,陈子山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纪青衿美目疏冷。
「他人呢?
「将军在西市……」
「是何等人物,竟还要他亲自出马。」
崔狩醒了?
我心中一惊,开始后怕起来。
那他一定发现自己被我灌了药吧?
不行。
千万不能被陈子山发现。要是被抓回去,下场一定很惨。
可陈子山没有再说下去。
他注意到了纪青衿身后的我。
陈子山目光越过纪青衿,迟疑道:「郡主,您身后……」
「是我婢女,刚被罚了跪。
「你不信我?」
纪青衿沉了面色,反倒是让陈子山不敢上前了。
这一幕反而令我想到脱身的绝妙办法。
——纪青衿巴不得我赶紧消失。
而她这郡主加崔狩未婚妻的身份,可不就是出城最好的挡箭牌吗?
待陈子山离开,我双眼放光,看向纪青衿:
「郡主,不如,你帮奴逃出去吧!」
10
我赌对了。
纪青衿果然答应了。
马车的狭小空间内,我和纪青衿二人相对无言,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了城门。
我内心越来越激动。
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美好生活,如今触手可及,只有一堵城墙之隔。
刚悄悄地掀起车帘,马车停了。
马儿急躁不安地嘶鸣,不肯再向前走动。
似乎是有人拦住了马车。
「停下。
「巡捕营,例行检查!」
我悬着的心放下,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京城巡捕营的例行检查罢了。
出城门总是要过上这一关的。
只要不是崔狩,是谁都好。
「——车中何人?」
可那帘外,骤然换了一副低沉的嗓音。
是崔狩。
11
我脑子嗡嗡作响。
刚刚放下的心,再次被拎到了嗓子眼儿。
不用看也知道。
帘外那人此时坐在高头大马上,该是何等的杀气腾腾。
纪青衿镇定道:
「瑞卿,是我。」
这一声瑞卿,崔狩怕是更清楚车里坐的是谁。
陈子山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是郡主的车辇……那还要查吗?」
可崔狩直接无视了陈子山。
他语调依旧沉冷,重复道:
「郡主,请掀开车帘,配合检查。」
纪青衿试图蒙混过关:
「这马车里炭盆刚刚烧起来,我前几天染了风寒,怕是不便打开。
「如此紧急,是发生了何事?」
帘外,崔狩的声音已经降至冰点。
「昨夜我府上丢了一个人。」
这话一出,我立刻汗流浃背了。
崔狩是冲我来的。
纪青衿正欲说些什么:
「瑞卿,我……」
「郡主,得罪了。」
帘内骤然探进来一个剑尖。
我和纪青衿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紧接着,车帘被挑飞大半。
崔狩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眸,隔着纷飞的雪,就这么落在我的脸上。
12
霎时间,周遭陷入一片可怖的死寂,无人敢言。
……不过,最害怕的应该是我。
这下全完了。
我浑身血液倒流,顿觉眼前只剩下死路一条。
崔狩穿着玄色大氅,骑在马上,眉目冷冽如刀。
他将剑缓缓收回剑鞘,向我伸手:
「阿月,过来。」
他是要跟我秋后算账了吗?
我害怕极了,顶着呼呼灌进来的风雪,双手死死扒住马车边缘,宁死不从。
「我过去做甚?等你一剑杀了我?
「我偏不!你个王八蛋!」
局势再次僵滞。
身后的纪青衿忽然哽咽着开口:
「是她非要藏在我这里,还胁迫我带她出城。我不是自愿的,你要相信我。」
我震惊地回过头。
这人变脸怎么比翻书还快?
只见纪青衿柔媚的脸庞上遍布无奈,眼泪瞬间滚落。
——她看着瞠目结舌的我。
下一秒,纪青衿抬起脚,硬生生将我踹出了马车。
13
我整个人失去重心,朝着马车下跌去。
紧紧闭上眼,正准备迎接摔进冰雪。
不料,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天旋地转间,我整个人被崔狩扣在怀里动弹不得,鼻间到处都是他的气息。
这下,是真的逃不掉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挑衅道:
「崔狩,你若还算是个男人,就给我个痛快!」
可崔狩纹丝不动,只捉住我的手,皱着眉问:
「到处乱跑,还把自己冻成这样,回去我自会跟你算账。」
另一把剑悄然无声地搁在了崔狩的颈上。
崔狩微微一怔,终于从我身上转移了注意力,淡淡道:
「林老,我带走我的人,似乎不妨碍巡捕营的公务吧。」
顺着执剑的方向看去,我瞧见一个并不认识的老头。
「你先前只托我巡捕营帮你寻府上的人,可未曾说过,你要找的人是谁。」
那位林老冷哼道。
「崔将军常年在外征战,可能有所不知。
「一年前,皇上刚登基之时,钦命巡捕营秘密寻人,他要找的,正是您怀中这位。」
崔狩微微一怔。
林老凝视着我,那双浑浊的眼中有一丝激动。
他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跪下,大声唱喏——
「臣林永德率巡捕营,参见长乐公主!」
14
冰天雪地中,以林永德为首,在场之人无一不朝我的方向跪拜。
那声势之浩大,令我恍惚,却又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茫然地眨眨眼。
禁锢我腰间的手臂没有半分放开的意思。
「荒谬。」
隔了好一会儿,崔狩嗤笑,勒紧辔头就要带我离开。
可当林永德展开手中画像的时候,崔狩那副淡漠的神情瞬间被瓦解。
就连我也有些震惊。
——那画像中的粉衣女子,分明就是我。
就连鼻尖的小痣,位置也分毫不差。
崔狩伸手触上我的痣,喉结微滚,再三确认着什么。
他指尖颤抖,模样流露出几分难掩的仓皇。
林永德怒斥道:
「今日这人,您若还是要执意带走,那便是抗旨。
「这满朝文武,崔将军倒是第一个见了公主还不跪的。」
抗旨,意味着可以斩立决、杀无赦。
气氛更加剑拔弩张。
我回过神,趁机挣脱开崔狩的怀抱,来到了林永德身后。
崔狩仍是孤零零地坐在马上,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有些晃神。
可他最终也不得不掀袍跪在我面前。
玄色大氅上沾着一层薄雪,崔狩晦暗的眸子看向我。
「臣参见……长乐公主。」
那句「阿月」被他不甘不愿地咽回喉咙。
——这崔狩小儿吃瘪的样子,看着真爽。
他甚至拿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跪我。
我没能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脑海中翻滚过我们相识至今的一幕幕,终是要结束了。
「多谢崔将军这些时日的照拂。
「今日一别,你我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就当是从未认识过吧。」
我态度十分决绝。
跟着林永德离开的时候,我既没有让崔狩站起来,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所以,并没有看见身后素来淡漠的男人,正伏身于风雪之中,狼狈又急切地伸出手。
却再也没能抓住我半片裙角。
15
公主失忆,兹事体大。
那帮老太医施针的施针,灌药的灌药,我被浑浑噩噩地折腾了好几天。
好在终于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皇兄来看我的时候,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李明月,你什么时候偷偷跑去幽云关的?
「朕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该如何向母后交代?」
我一脸未恢复记忆的懵懂。
他不得不压下怒火,深吸一口气。
「罢了。待你记起来,朕再跟你一一清算。」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叫李明月,天子唯一的亲妹妹,也是当朝的长乐公主。
至于我为什么会失去记忆又出现在幽云关,暂时不详。
皇兄的话锋突然一转:
「不过,你与崔狩之间发生了什么?
「从你回来之后,他几次三番跪在殿外求见,吵得朕头痛。」
16
我将我们之间的事大致说了一番。
唯有崔狩将来会变心这一点,我只字未提。
皇兄听了后,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神色也有些怪异。
他问我,是否心悦崔狩,后悔与崔狩和离。
我摇摇头。
在幽云关的时候,我见过那个一人守一城的云麾将军,身负数箭,浑身浴血,却不肯轻易放弃每一个百姓,哪怕只是襁褓中的稚儿。
没人不会为了那样的崔狩心动。
可崔狩是个好人,却不是一个好夫君,更不会是我的良人。
现如今,我做回公主,亦会有更多选择,为何要执着于一个另娶他人的崔狩呢?
更何况,我将来极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上。
皇兄按了按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那朕就放心了。我李元昭的妹妹,便该配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我不知道他在放心什么,听他又道:
「只是,崔狩毕竟是朝中要臣,你要给他一个说法。」
17
我听了皇兄的话。
让崔狩进来后,我屏退了其他人。
我们之间,隔了一道画屏。
「你这几日,身体可否好些了?头还疼不疼,有没有想起什么……」
面对崔狩的询问,我直奔正题:
「将军几次三番来找,是为何事?」
他沉默半晌——
「臣想求个答案。」
我拿起茶盏,小口啜饮。
「什么答案?」
听得我语气淡淡的,崔狩沉声问道:
「你那日到底为何要逃?
「我以为我们……」
我本以为,崔狩此番是来为了避子汤兴师问罪的。
不承想,他竟是为了这个答案。
我索性回答了他:
「在幽云关的日子固然快活,可回京后,将军府的日子让我一直很辛苦。
「你让我学那么多东西,以正妻的标准要求我,转头又求娶了别人。」
我放下茶盏,叹息道。
「崔狩,我不敢想象今后的日子。
「在将军府上当个如履薄冰的侧室,看你和纪青衿的脸色过活。待我有了骨肉,没准你还……」
想到那惨烈的梦境,喉咙发紧,没再说下去。
「你方才想说我们如何?难不成你以为我很爱你?
「实话告诉你,都是假的。在你身侧我夜夜无法安眠,你杀性太重,经常扰得我也跟着受苦。我假意乖顺,不过是因为怕极了你。
「唯有那封和离书,我是真心的。」
按照本朝律例,纳侧室从不需要过什么文书,偏偏崔狩当时来了这一手,害得我还有些感动来着。
——我虽然是假的,但也真过。
那崔狩呢?
从头到尾,他可有对我真心过?
我绕出画屏。
只见崔狩唇角微微翘起,笑意却未达眼底。
「杀性太重,如履薄冰,未曾有过一日安心……
「所以,你假意事事哄我开心,实则偷喝避子汤,早就谋划如何离开。而你做这些全都是因为信不过我。
「我说得对吗?」
崔狩终于认清,自己在我心中到底是何等形象。
我收敛最后一点好脾气。
想起纪青衿的话,忍不住垂眸嘲讽:
「崔狩,别装了。你那未婚妻已经来找过我了,她说她是平南侯嫡女,与你这大将军才最为相配,她还说,你不过是贪慕与我的云雨之欢罢了。
「你别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和离一事,本宫说了算,由不得你。」
他咬紧牙关,漆黑的眸隐隐薄怒,夹杂着挫败的情绪。
「行啊,若公主偏要和离,不如说说臣犯了哪『七出』之罪。
「还有方才的话,臣听不懂,还请明示!」
我冷笑着打断。
「既然你好奇,那本宫就捡几个说给你听听。
「除了刚才那几点,你为人不懂浪漫,朽木般无趣。就连床笫之间,也只有那一身蛮力不得技巧。在本宫眼中,连『云雨之欢』都称不上。
「这回答你可还满意?」
崔狩的表情逐渐僵硬。
「对了,那碗避子汤好喝吗?
「以后你若再敢擅自踏足公主府,闯一次,本宫便灌一次。
「不过,下次是避子汤还是什么旁的毒药……谁又说得准呢。」
崔狩眼底泛出薄薄的雾色,身形微微晃动,双拳蜷在身侧。
我这才注意到,他那件大氅竟还是几天前雪地里弄脏的那件,仍未换过。
此番,才算是真正的一刀两断。
我扬起眸子,娇声咤喝:
「来人,送客。」
18
在太医们的努力下,我倒是记起几件幼时的事,可印象模糊,并不深刻。
皇兄心情大好,特准许我开府设宴。
他说,我从前不喜欢抛头露面,很少参与这些场合,整天在外面厮混,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
如今,收收性子总是好事。
顺便悄悄相看一番,是否有哪家子弟入眼。
虽然我暂时没有这心思,但还是让大宫女茯苓给世家子弟贵女们全都递了帖子。
唯独避开了崔狩。
开宴当日,府上好不热闹,我看着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孔,宛如朝气蓬勃的花,只觉得这才是年轻人该过的鲜活日子,光是看着就通体舒畅。
一群贵女正围着我叽叽喳喳,关心我失忆后的恢复状况。
我有些盛情难却。
招架不住之际,她们声音渐渐停了,一齐朝着门口看去。
「啧,这不是纪家那位女郎吗?她今日也穿了绛红色。」
「听说她被退婚了,怕不是受了刺激?」
「别瞎说,她和大将军是皇上赐婚,哪是说退就退的?我看,闹这一出,是怕公主抢了她的风头呢……」
她施了一礼,那股熟悉的冷香萦绕鼻间。面上却仍然是那副骄傲的姿态,不肯随便低头。
「拜见公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身上裙衫的款式,和我的一模一样。
不同之处,是她腰间那枚精巧的香囊。
19
在我被找回来之前,纪青衿也常常在平南侯府主持诗会,她闲谈煮茶,画技惊艳四座,也因此在京中颇具雅名。
可现在人人都上赶着巴结我这个失忆的公主,她那里显得冷清许多。
纪青衿抬眼环视一周,像是在找谁,略有讥讽地说:
「几日不见,为何公主这样看我?您还在因为那件事怪我吗?」
我猜她没憋什么好屁,不打算理会。
「真巧,今日我们穿得一样。」
说罢,她微微一笑:
「这件是我心上人送的。他虽没有到场,但我们初见的时候,正是因为这条裙子定情。
「公主,你一定不会和我计较吧。」
纪青衿骄傲地昂着头,完全没有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左不过几块布料罢了,我并不在意旁人是否和我穿得一样。
可纪青衿这蹬鼻子上脸的架势,让我记起她与丫鬟一起挖苦我,和梦里的所作所为。
最可气的是纪青衿最后踢我的那一脚。
直到现在,我后腰都还留了块淤青未散。
我上前一步,叹了口气:
「纪淑女,你有所不知。
「本宫向来是个斤斤计较的小人。
「他人爱我十分,我才肯爱一分。可若是他人惹我一分,我却定要让他偿还十分。」
纪青衿脸色微变。
我瞥见,她身后大门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知道崔狩在那儿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来得正好。
我阴险一笑。
「茯苓,带人过来,把纪淑女的鞋给我扒了!」
20
两个力气大的嬷嬷直接扭住纪青衿的胳膊,将她架在长条凳上,一人手里拿了根木棍。
另外两个,则是直接按住了她的腿。
纪青衿脚上只剩下罗袜。
她吓得不轻,俏脸惨白:
「公主这是要杖责我?还是想毁我的容?
「我是平南侯府嫡女,也是先皇亲封的郡主!您若只是因为一条裙子毒打我,那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公主立威,在场自然无人敢劝言。
有些胆小的贵女甚至还捂上了双眼,生怕见到接下来残忍的一幕。
我端坐正位,拿起茶盏吹了吹气。
「动手吧。」
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凉气,不忍再看下去。
纪青衿呜咽一声,美眸含泪。
可那两个嬷嬷也没有如大家预想的那样,用手中的木棍粗暴地殴打纪青衿。
相反——
那两根木棍,分别朝着纪青衿的脚心,轻轻地挠了过去。
21
接下来,盛京第一淑女纪青衿,一改往日形象,在公主府上爆发出尖锐的笑声。
起初她还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随着嬷嬷手上频率加快,纪青衿的表情逐渐扭曲、崩坏。
她再也忍不住,整个人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人前处处举止端庄的纪青衿,此时此刻,笑得是涕泗横流,鬓发乱飞。
她声如洪钟,气势十分豪迈。
没一会儿,我就让人停手了。
纪青衿面部表情骤然松懈。
她擦去眼角的泪,愤愤地盯着我。
这样简直比打她更难堪。
纪青衿套好鞋袜,低着头朝外冲去。
她差点撞上门口的崔狩。
纪青衿含泪的眸子哀怨地看着他,像是有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