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我全家被杀。
一夜之间,我从万千宠爱的小格格,成了沈公馆的表小姐。
未婚夫也带回来一留洋女子,我以为她是来与我抢夫君的。
她却拉着我的手说:
「月盈,女子的天地,在外面。」
……
几声枪响后,我的记忆停留在额娘浑身是血,爬向我的那一刻。
舅舅来的时候,那群身着土黄色服饰的人,正一边脱着衣服,一边搓着手向我靠近。
「混蛋!」
我舅舅怒喊一声,捂住了我的眼睛。
数十声枪响之后,他们便和额娘阿妈一样,没了生机。
舅舅带我回了家,我却因受了刺激,失了语。
他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抽着自己:「我要是再早去一会……」
我拉住他的胳膊,心疼地摇了摇头,不让他打自己。
他的眼泪掉了下来。
一把抱住我,把头埋在了我的肩上。
我摸了摸他的头,想安慰,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门外跑进来的少年,打断了一切。
舅舅背过身擦了擦泪,招呼着他过来。
「阿玉,这就是……」
「我知道,表妹真好看!」沈冠玉抢着话,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打量着我: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说的大概就是阿盈表妹这般吧!」
舅舅笑着,将我们的手握在一起。
「阿盈,等你十五岁,我就让阿玉娶了你,一生一世照顾你。」
沈冠玉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嗯!一生一世!」
我说不了话,自然不能同沈冠玉一般去学堂。
他便将自己学来的东西,仔仔细细地教给我。
他很聪明,听下人们说,他们的少爷,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神童。
我不知怎的,竟也会生出一股子骄傲。
沈冠玉瞧出我的心思,弹了我脑袋一下:「怎么今日我瞧着,我们阿盈有尾巴了?」
我一愣,赶忙回头去看,急得满地转圈。
他却噗嗤一声笑了,指了指天空。
「找不着?这不,都翘上天上去了!」
我又羞又气,追着他来打。
想着这样一生一世,当真是天赐。
两年光阴,有沈冠玉的陪伴,也不觉得寂寞。
直到那日,从未见过的二姨太,突然从娘家回来。
「这二姨太,表小姐您还是离远点吧。」负责照顾我的小菊在我旁边耳语。
见我不解,这才压低了声音。
「她可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要不是因为从小看着少爷长大,太太的临终嘱托,她也配在沈公馆?这趟回来,估计又是钱花光了……」
小菊话语间充满不屑。
那日的晚饭,我见到了这位迟来的二姨太。
大红旗袍,浓妆艳抹,果然一脸的风尘,但细看下来,倒是位难得的美人。
她拧着腰肢,连喝茶的姿势都满是风情。
许是见我怯生生地打量着她,这才抬了眼。
「哟,瞧我这个没眼力见儿哒!」她挑着眉,站起身来轻咳一声。
微弯了膝,手往后一扬。
「拜见格格!」
她还没说完,便自顾自地咯咯笑着,最后索性捂着肚子笑趴在桌子上。
「对不住对不住,这些个玩意,实在学不来。」
「你、你怎么如此不懂规矩!」小菊见我眼圈泛红,壮着胆子说。
「规矩?」她笑容一滞,细微地喘着:「听管家说,表小姐来了也有些时日了,现在这身衣裳,又是做的什么幺蛾子?」
我咬着嘴唇,这一身素衣是我为爹娘守孝三年所制,如今……
「老爷是个宠你的,冠玉那孩子也是个老实的,可我……」她冷笑一声:「想必也听说了,不是个好相与的!」
我的手帕在手中已经打了好几圈的结了。
「老爷为救你,打死了几个兵,已经是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你这般模样出入公馆,叫那些个有心人瞧了去,只会平增祸事。」
我心下一惊,想着这几个月家里进进出出的人,看我的眼神,原是这般用意?
「盈丫头!」
她贴着我的脸,眼神浑浊。
「人呐,得为活着的人考虑,那些个死了的,呵,甭惦记!」
她轻笑一声,便起身哼着小曲儿上了楼。
我的眼泪,这会儿才刷地掉了下来。
那夜,沈冠玉找到正在荡秋千的我。
「被柳姨欺负了?」他从后面探出个脑袋,吓得我赶紧用手帕蹭了蹭脸。
「怎么还哭了……」
他一脸慌张地绕到我身前,啧了一声,捏起袖子轻点着。
「她这人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见我还唰唰落泪,他索性换了话:「她在乡下的庄子闲散惯了,我让她给你赔不是?」
我赶忙拉住他的袖子,头似拨浪鼓般地摇。
「阿盈,你要学会看到人面之下的东西,那叫人心。时间久了,你会知道柳姨的好,以后要多听她的话,要是有过得不顺心的,你也可告诉父亲。」
他越说越不对劲,最终在我的注视下,躲闪着目光。
「阿盈,我要走了。」
「去英国。」
那夜,我哭得几近断气。
满腹衷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死死扯住沈冠玉的袖子,他却突然抱住我。
「阿盈,你等我。等回来,我们就结婚!」
此刻,我任由着他的逾矩,贪婪地沉溺在他的怀抱里。
那是我今生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了。
沈冠玉走的那天,舅舅同他说了很多话,忧思满面。
「不去告个别?三年见不着,这会子还端着呢?」柳姨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将我推了过去。
我一个踉跄,被沈冠玉稳稳接住。
我羞赧地收回手,低了低头。
他还未来得及同我说什么,船上便开始哟呵起来,我一下子急了,拉起他的手,在手心写写画画。
「我……」
「等……」
「你……」
沈冠玉轻声读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他手握拳,紧紧捏在手心,放在嘴边:
「我记着了,表哥答应过你,一生一世。」
他冲我笑笑,一转身,上了船。
沈冠玉的身影离开我视线的时候,我才开始急,小跑几步在码头追着船,嗓子里不断嗯嗯啊啊地发着声音。
那一刻,我胸口突然有股热流,不断翻涌,不断上升。
「沈冠玉!」
那一天,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而第一句,便是心上人的名字。
沈冠玉离开的三年。
柳姨待我极好,但她却几乎不同舅舅说话。
两人打了照面,也只是点点头,生疏得不像夫妻。
我好奇,但不敢问,只是看着柳姨常常夜里喝着酒,指间夹着烟,手心却不断摩挲着一块金色怀表。
视若珍宝。
柳姨怕我待着闷,出门也总爱带着我,我们去最热闹的街头看家常里短。
我最爱看的,就是那码头边上的李家婆子。
「综桑!侬鸭无乱?」
李婆子说的话我时常听不大明白,但柳姨总笑得人仰马翻,我见着她笑,也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很多时候,李婆子也讲一些我能听懂的,但都是些糙话,听得我又羞又急。
「烂鬼!舍不得你裤裆里那点货!魂都要被那狐狸精勾搭了去!」
说着,就要拧着那李老头的耳朵回家去。
「有意思吧?」柳姨嗑着瓜子,抿着茶:「你呀,就爱端着,得像我这样,这才叫日子嘞。」
我多半时候,是看不透柳姨的,有时她静得好像要碎了。
有时,却像个肆意的孩子。
西风落叶之时,沈冠玉回来了。
我挪着碎步,最后索性抛了规矩,一路小跑到了大厅。
「表哥!」
我的笑还挂在脸上,声音也还带着喘息。
转头看我的,缺是一脸担忧的柳姨和一脸欣喜的沈冠玉。
还有一位,娉婷袅袅、落落大方的姑娘。
我愣在那,眼睛落在她搭在他腕间的手。
「阿盈!」
我以为,他会情不自禁地抱我。
可他只是跑到我面前,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都长这么高了?」
疏离又熟悉。
而那位姑娘也跟着走了过来,上下打量我一下,朝我伸出一只手。
嫣然一笑。
「你好,我是谢婉君。」
「你也可以叫我,沈太太。」
那天晚上,是沈冠玉的接风宴。
舅舅欢天喜地回来,却在得知谢婉君身份的时候,阴了脸。
他叫表哥去了书房,我既担忧,又有一丝欣喜。
我偷偷打量着谢婉君,想拿出些女主人的姿态。
她却猛地转头,磊落地对上了我的眼:「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愣,低头怯怯地说着:「江月盈。」
「原来你就是阿盈啊!」她笑得那样明媚,竟还从对桌不合规矩地坐到了我身边。
我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就听沈冠玉说他的表妹是位格格,端庄秀丽。」
我不自觉地问道:「那如今,见着了呢?」
她吐了吐舌头,模样俏丽得很。
「和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不一样,那些个皇家格格,死板得很!可阿盈……长得很可爱,粉嘟嘟的,像西方的……」她又细细地打量着我,直到将我盯得害羞,才肯罢手。
「天使!」
我还未来得及问她那是何物,舅舅便和沈冠玉下了楼。
我满眼希冀地看着舅舅,可他们却径直走到谢婉君身边。
身为女子,她却能从容地与长辈握手。
舅舅的眼中,满是欣赏。
我站在那里,突然明白,在表哥的努力下,我成了这家里唯一无法接受谢婉君的人。
我心里难过至极。
在看到沈冠玉给我带回来的那些个稀奇洋玩意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
他拿着那个洋娃娃,笑容僵在脸上。
许是知道,我们之间这几天粉饰的太平,终究是要打破的。
「阿盈,别这样,你从小最乖巧懂事的。」
我愣在那儿,满腹的委屈似乎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无理取闹。
「是了,表哥说的是了。我不该有别扭,我也没资格有别扭。」
我红着眼看他,压着羞耻心,小声地喃喃道:「只是,我还是想问一句,往前那些,都是哄我的?表哥谦谦君子,竟也是会骗人的?」
他突然急了,眼睛瞪得老大,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只等着他张嘴来辩解。
可他片刻后,只是垂了垂眼,将那娃娃塞到我怀里。
「阿盈,你等等我好吗?」
我愣在那儿,眼泪掉了出来,砸在娃娃的脸上。
「表哥,是让我等什么?」
我大着胆子,压着哭腔:「是另一个三年,还是……等着你和谢姑娘成亲,等着……」
「做你的妾吗?」
沈冠玉看向我,拼命地摇头,却还是说不出只言片语的辩解。
「表哥,你何必骗我。」
他看着我的模样,眼也跟着暗了下来。
谢婉君带着礼物来找我的时候,我正伤心地看着那娃娃。
她敲了敲门,手里还拿着个礼盒。
「本来是要和沈冠玉一起来的,但我忍不住,想先来送给你。」
「谢姑娘不必如此多礼,你我本……」我心里压着气,拿腔拿调地说着。
可谁知她竟一屁股坐下。
「这有什么!莫说你是沈冠玉的表妹,就算是个旁人,我来你家,送个礼物也是应该的。」
我皱着眉,心里实在不解为何表哥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不守规矩、毫无礼数的女子。
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双我在画报上才见过的鞋子。
「这是?」
「高跟鞋,现在很多女孩子都这么穿,喏……」她撩开自己的裙子,漏出一双白腿,惊得我立马用扇子挡住。
「这是做什么!谢姑娘!」我探了探头,索性晌午下人都贪着懒,没什么人瞧见。
我撇了撇嘴,十分嫌弃地将她的裙子整理好。
「这要是让下人瞧见了,毁了清誉可怎么好?」
她愣在那儿,转而哈哈大笑起来,一整个没形。
笑完以后,她拍着桌子:「阿盈,你太逗了!再说,我都嫁给你表哥了,还要什么清誉啊。」
她说这话,似是无心,我听着却不是滋味。
脸被气得通红,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表哥谦谦君子,又学富五车,与他成亲,更应在乎他的名声!」
她这会儿也呆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生气,巴巴地扯了扯我的衣角,见我不理睬,又开始求软。
「我错了阿盈,是我说的不好,打我打我!」她朝自己的嘴上轻拍了两下,转而又掏出那双高跟鞋。
「小的给您提鞋,当作赔罪!」
说着,就蹲在地上去抓我的脚。
她速度极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抓住了。
「别!这不和规矩,放开我!」我急得快哭,她却自顾自地脱着我的鞋袜。
「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穿这么多层袜子?」
在解开鞋袜的那刻,她愣在那里。
本以为,我的自尊在那一刻便已经碎了。
可当沈冠玉推门而入,目光落在那双闪着丝丝银光的高跟鞋上。
还有它旁边,我那双因缠足而丑陋的小脚。
原来,还可以更碎……
只是一秒,沈冠玉便冲进来,一把推倒了谢婉君,将我的脚紧紧裹在怀里。
「没事,没事阿盈,没人看到……」
他帮我擦着泪,一脸的心疼,转头恶狠狠地吼着。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谢婉君浑身哆嗦了一下,应是没想到一向温润如玉的男人,也会这般发怒。
她隐忍地出了门。
别说是她,连我都惊讶这般的沈冠玉。
但此时,我更惊讶的是,他竟是一副知情的模样。
我呆在那里,盯着他,看他躲避着我的眼神。
「你知道了?」我低声喃喃地问他。
他却只是低着头,紧紧地捂着我的脚,不回答。
我蓦然地笑出声,凄然又无奈。
「你早就知道了啊……」
我笑着流泪,将脚抽了回来。
「出去吧。」
「阿盈……」他轻声唤着我。
「出去!别看我!求你!」
我嘶喊着,守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体面。
沈冠玉十分痛心地看着我,却还是不动。
「我要你出去!」我随手抓起身边的一个物品,狠心地扔了过去。
谁知道,他竟没躲。
高跟鞋的跟,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表哥……」我吓蒙了,也顾不上露在外面的双脚,爬着过去抱住他。
看着他额角冒出的血,我吓得直哭。
「怎么不躲……怎么不躲啊!我去叫人!」
沈冠玉默不作声地一把拉住我,静静地将我搂在怀里。
「阿盈,都过去了。」
我的身子一僵,他似是感受到了,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
「都过去了……表哥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永远不会。」
那一瞬间,我藏了十多年的情绪,喷薄而出。
阿玛是王室为数不多残留的血脉。
王朝兴盛时,他活得像个人。
王朝倾覆后,他便连个人都不是了。
他染上了大烟,变成了一个畜生。
「阿盈,你阿玛与我,是恩爱过的。」额娘说这话时,已经被阿玛打得只剩下半条命了。
但不论如何,阿玛待我极好,府里的吃穿用度,他给我的,都是一个格格该有的。
只有一样……
自我懂事起,他便派个老妈子日夜到我房里,用几块白布,将我的脚裹得紧紧的,见我疼出眼泪也不曾歇手。
每每此时,额娘都会冲进来。
「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阿娘哭得撕心裂肺,换来的却是阿玛响亮的耳光。
「滚开!要不是看你岁数大了,我早就……」
见不得额娘受委屈,我只能一边哭着,一边扯着阿玛的衣角:
「阿玛,别打额娘了,阿盈听话,阿盈听话……」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三四年,当时还傻傻地以为,阿玛只是怪了些。
直到那日,他带了一个老头来家里。
看那岁数,比阿玛还大了一轮。
阿玛一脸谄媚,他一个王爷,弓着腰:「都说了,正了八经的格格,可一直给您养着呢!」
那老头盯着我,眼神在我身上游走,最终停在了我的脚上。
他眉毛一挑,掐着尖嗓:「那这脚……可是按我的喜好啊?」
阿玛立马乐了:「还能不知您的喜好?贵,就贵在这脚上嘞。」
说话间,阿玛就让人按住了我,任我怎么哭喊,都视若惘然。
那天,我哭得肝肠寸断,而我的阿玛,我的父亲。
以五百块大洋,将我卖给了那个老头……
做妾。
「王爷,求你了!阿盈还小,她遭不住罪的……」那夜,额娘跪在地上求他,他却一脚踹倒了额娘。
额娘又重新爬了过去:「我去!王爷,我替阿盈去!」
她极力地扯出一个笑容,尽展风情。
阿玛却不耐烦地抽出了自己的腿。
「你以为我没想过?可人家挑啊,你这种半老徐娘,人家不要!」他抬头看着缩在角落里的我,笑得得意:「你呀,也算对得起我,给我生了个漂亮的格格。」
「我也是在烟管听说那群糟老头子有小脚的癖好,你别说,这招好使!」
他拿起一块大洋,在嘴边吹了吹,又放到耳边,一脸的享受。
转头,笑嘻嘻地抱着他的钱,去了烟馆。
额娘跪了许久,直到我以为她同我一般认命时,她却突然擦干了眼泪,默默回房,提笔给舅舅写了封信。
半月后,额娘替我上了花轿。
她摸着我熟睡的脸,喃喃地说道:
「额娘,一生穿过两次嫁衣,一次为你阿玛,一次为你……也算无憾。」
我一路小跑,哭着喊着回去找额娘的时候……
整个喜堂,都是死人。
老头死死地睁着眼睛,手里还抓着他胸前的大红花。
「额娘……额娘!」我吓得小声呼喊着额娘,直到看到角落里,一脸惊恐的她。
看到我的一瞬间,她的眼神才重新有了神。
「你怎么来了。快走阿盈!他们马上就回来了……快走!」
我不知道额娘在说什么,直到阿玛出现在门口,身上还背着各种金银玉器,他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往前跑着。
但「嘭」的一声,他就这么随着他的金银,倒了下去。
而开枪的人,踩着他的尸体,来到了我和额娘的面前。
额娘也曾是名门贵女,而如今,披头散发,用身体堵住了所有的枪。
「阿盈……跑!快跑!」
我吓得呆在原地,看着她口吐鲜血,身上被枪打出好几个窟窿,慢慢倒在我面前……
后来,舅舅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不记得了。
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而如今,梦该醒了。
小脚,终究是穿不上新时代的高跟鞋。
我,也配不上沈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