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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二塑62:工友的故事和工友讲的故事

2024-04-13文化

离开二塑后,我陆陆续续写过一些回忆工友的文章,本想都发一下,可发现多数涉及个人隐私,最后只筛选出少数几篇,感觉问题不大,能凑合着发。另外,在二塑工作期间,我还记了不少工友讲的故事,特选一二,与回忆工友的文章合在一起,凑成一章。

一、尉工友

大概在1980年秋天,好像调资之前,厂里派人送尉工友到北京去做手术。听说尉工友是为了结婚才做手术的。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他的对象坚持要治好病再结婚。

尉工友也是从兵团回来的,进厂报到时我就对他有印象。一身洗旧的工作服,一双旧解放鞋,显得很朴素。我们这帮兵团的土包子回了城,生怕别人看着我们「土气」,所以都穿戴得比较整齐,他混在大伙中间就显得很扎眼。

他干过配料,干过粉碎,这些都是脏活儿。他总是扎着裤脚,戴着鞋盖,脸上捂着个口罩。即使是夏天他那个口罩也不摘,感觉他非常重视养生保健。

听说他是属虎的,当时不过二十四五岁,可长得老成,看上去比我们要大一些。他中等个儿,说话有些口吃,但很善谈,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什么都知道。据他们连的人说,他很喜欢看书。

但他讲的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没人爱听,因为厂里的工友多为妇女,人家爱听家长里短。没有知音,他只能舍长取短,跟人家唠这些。当别人唠自家情况时,他也会说他们家的情况。

据听过他唠嗑的人说,他的父母都健在。他是老大,下边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妹妹们认为他的返城影响了他们的生活,对他有些排斥,他想抗争又怕引起父母不满,只好忍气吞声。父母偏心他的弟弟妹妹,在吃穿上他无法与弟弟妹妹相比。

他是大孝子,把钱全都交给家里,自己花一分再要一分,只是他要的时候家里总是不痛快,他也就尽量不要了。

他返城后没有地方住,就在院里盖了个小屋。小屋没有通电,点不了电灯,他就点油灯。

从兵团回来的人陆续地结了婚,没结婚也有了对象,只有他还是单崩一个。有的老娘们就以介绍对象为名,拿他找乐,之后还四处传播,我听到的一次是这样的:

「大尉,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行啊,哪儿的?」

「畜牧场的,叫杜朝霞(肚朝下)。」

「你跟她说了我的情况吗?」

「说了。」

「她乐意吗?」

「乐意!乐意!」

听到人们哄笑,尉工友才知道上当了,一脸愠恼。

当然,也有人真当红娘,给他介绍对象。人们觉得他结了婚,就能掌握自己的收入,生活应该会好一些,都尽量帮他找对象。找来找去,还真找到一位。

据说,这个姑娘是刀剪厂的,比尉工友大3岁。这人不仅皮肤好,白白嫩嫩,嗓音还好,说话娇滴滴像个小姑娘,只是个子矮点,还很胖。她的家庭条件不错,父母都有工作,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也都结了婚。她也为自己的婚姻着急,当把大尉介绍给她时,她爽快地同意了。

我们厂有的老娘们特爱拿人找乐,听说尉工友搞了对象,就四处打听女方的糗事,并大肆宣扬。我听到的一件姑娘的糗事是,野营拉练中,她在住下时洗了裤衩,因为她听说农村老乡讨厌把裤衩晒得很高,就把它晒在了猪圈上。等她再去拿时发现裤衩已吹落到猪圈里。她便找了根玉米秸往上挑,可一不小心她自己也掉进了猪圈。人们听到她的叫喊才把她拉上来。她全身都粘满了猪粪,让人们用水给她冲,还喊着:「使劲,多冲。」冲净了猪粪,她兴致勃勃地给大伙讲:「我一掉下去,把猪吓了一跳,它一跑又把我给吓了一跳。我俩就在里边转着圈地跑。」

这姑娘对尉工友很满意,说结婚的钱不用尉工友拿,她全兜着,可必须把先天性心脏病治好(尉工友把有病的情况如实告诉了对方),理由很实在——她不想早早当寡妇。

姑娘提的要求很合理,尉工友就答应了。可保定的医院治不了他的这种病,要到北京去。听说就是在北京治疗,死亡率也高达30%。尉工友经过反复权衡,最后下决心做这个手术。

他要去北京看病,卫生室的乔大夫做不了主,还要找书记。韩书记听说治这种病要花几千块钱(相当百十号人一个月工资),便对他说:「你再回去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有必要去。这种手术危险性很大,你又没有到了非做不可的程度,我看还是不去的好。」尉工友不为所动,坚持要去。

他的家人也支持他去。可去的时候他家里又没人跟着,厂里只好派保卫科的福工友去。两天后,福工友给厂里打电话说,手术成功,情况很好。人们都替尉工友高兴。可第三天福工友打回电话,说病情突变,尉工友不行了。

厂里派汽车把尉工友拉了回来。

医院想高价买下他的遗体,查一查手术失败的原因,可他的家人就是不同意。他们家的态度挺奇怪,尉工友活着的时候,他们不疼他,他死了却疼他的尸体。

至今我还在为他惋惜,如果不冒险做那个手术,他可能还活着呢。我们厂那位在墙上写毛笔字的刘工友,也有心脏病,听说比他还重,人家就没有做手术,一直活得挺好。

二、邓工友

在我们车间最爱讲故事的是邓工友,大多讲一些似乎是真事儿的故事,由于他讲得绘声绘色,有许多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情节,我便怀疑他添油加醋地编造了一些内容。我记下来的有3篇,由于都太长,就不抄录了,不妨说一件他讲的关于他爷爷奶奶的小故事。

讲故事时他还没有老婆,但却认为女人总在男人的耳边絮叨是不能容忍的。他说他爷爷有对付絮叨的绝招,不吵不闹就能让对方闭嘴。他还举了一个具体事例,说有一次他爷爷买了一块儿肉回来,他奶奶看了说不好,不免唠叨了两句。他爷爷听了很平静地说:「不好就不要了。」说完把肉隔窗给扔了出去。他奶奶傻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邓工友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很少附和别人。有一次我在墙上写了一句自己的伪格言:「生命的价值在于创造。」他看了提出不同意见,说:「人活着就是为了看看这个世界。」

我俩曾议论过修辞格的问题,我在日记中记下了他对「映衬」的看法(日记中没有提我俩议论修辞格这件事,但我知道所记的内容是他的看法)。

1982年10月26

如果你看到一个普通的干瘦老头儿,穿着褪色的旧衣服,说话慢条斯理,你一定不把它放在眼里。但加上陪衬就不同了,当你看到许多你认为值得佩服的人,都在洗耳恭听他的讲话,然后都极为认真地按照他的布置去做的时候,你就会肃然起敬,一扫不屑的心理。

三、鹏工友

在我们车间,我有一个几乎天天与我叫板的对头,那就是鹏工友。

他与我叫板,不比工作,不比学习,专比体能。他比我年龄小,比我瘦,应该没我劲头大,可他上过体校,训练过,也有股子干巴劲,所以我们比起来经常是势均力敌,互有胜负,也就比起来没完没了。

为什么他不向别人叫板,专向我叫板?我猜着可能是因为我比他显得有块儿,但又比他劲头大不了多少,他有希望战而胜之,而战而胜之后又脸上有光。由于我们经常比赛,而且赛前要先斗嘴,所以颇具观赏性,也就有了观众捧场,每次比赛都有人在边上喊加油。

我俩经常比的项目有双杠和单杠,因为我们车间门口就有这些器材。

这些器材之所以安装在了我们车间门口,是因为我们车间的时工友喜欢练体操,厂里买了单杠、双杠后都是他张罗着安装,自然要近水楼台。他会做一些双杠、单杠的动作,感觉又规范又漂亮,唯一不足的是练来练去总是那几个动作,时间一长就觉得不新鲜了。后来经常从电视上看比赛,才知道他练的都是最基础的动作,没有什么难度。

可就他做的这些没有难度的动作,我和鹏工友也都做不了。那我们比什么呢?就比傻力气。双杠比「臂屈伸」,就是双臂支撑在杠上,然后撑起,沉下,看谁撑得次数多。单杠就比「引体向上」,也是比个数。

有一段时间,我俩是每天必比,而且把结果记在墙上。印象中我略占优势,到底是否如此,现在已不敢肯定了。

我们还经常比掰腕子,这个比赛全靠力气,我胜的时候多。另外,比过「端砖」、「拉钩」、「对脚侧拉」等。

偶尔我们也搞点知识类的比赛,当然要限定在他熟悉的范围,比如烟酒之类。比赛规则很简单,就是你说一个牌子,我说一个牌子,谁先想不出来了,谁就得认输。由于我基本不吸烟,很少喝酒,所以不是他的对手。

我明知在这方面不是他的对手,还和他比赛,是因为想借机扩展知识面。我觉得将来写东西,说不定会涉及烟酒的品牌。我把我们比赛中提到的烟酒的品牌都记在墙上,以便随时能看到。印象中还单独记下了中国的八大名酒。因为鹏工作在这方面最权威,他说是哪八个,就记哪八个,是不是与国家评定一致,也不得而知。记得有茅台、西凤、汾酒、泸州、五粮液、剑南春、古井贡、董酒、洋河。

我们比赛时经常互相攻击,包括人身攻击,但还是关系密切的朋友,因为我俩经常一块儿玩儿。他喜欢玩儿,我也喜欢玩儿。

四、倪工友讲送氧气老头的故事

1982年11月初,工友倪秀兰给我讲了送氧气老头儿家的事情。

从我进入这个厂,我用的氧气就由一个老头儿蹬着三轮车送。是氧气厂安排的,还是我们厂找的我不清楚,反正我的氧气不多了,跟厂里说一声他就会把氧气送上门。

这老头儿五十多岁了,不高,还很瘦,穿得也很破旧,看他费力地拉氧气瓶,觉得他可怜巴巴的。不过我对他的身世并不了解。

11月初的时候,倪秀兰无意中提到,她和这送氧气的老头儿是邻居。她认为我和这老头儿有业务联系,应该对他有所了解,就给我讲了他家里的悲惨境遇。

老头儿的老伴十多年前就去世了,给他扔下了5个孩子。为了养活这些孩子,他虽年老,但还在干着拉氧气的活儿。

他头大的孩子是个姑娘,在干临时工,能够给他帮把手,可没想到最近因为搞对象喝敌敌畏死了。

她是干临时工时搞的对象。开始俩人关系很好,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男方不乐意了。她接受不了,想以死迫胁对方就范,就喝了家里的敌敌畏,跑到男方家里去闹。男方家人赶紧把她送了医院,但还是晚了。

老头儿悲痛万分,身体更差了,可还得干活儿,他还有4个孩子要养。

知道了这种情况,我更为同情他,每次送来氧气,我都主动去卸钢瓶,尽量让他多歇一歇。

五、卉工友

具体时间记不得了,可能是1983年或者1984年,也可能更晚,吕工友的妻子卉工友被液化气严重烧伤。

听工友说,卉工友是被邻居倒在下水道里的液化气烧伤的。

吕工友与卉工友结婚后,住在了染厂附近的一座新楼里。房子是卉工友的父亲帮助找的。当时能弄到新楼房的都是有门路、有本事的人,所以吕工友的邻居中就有人用上了液化气。

那时液化气还不普及,人们安全用气的知识匮乏,都想当然地使用。而液化气质量也不高,残液特别多,如果灌气时不倒掉,就会吃亏。因为一些个人的钢瓶灌气时不是换瓶,而是原瓶续灌,气站又不给抽残,还按总重量计量,所以不倒掉残液灌上的新气绝对不够份量。这样人们在灌气前都会想办法倒掉残液。不少人是在夜深人静偷偷倒在街上,到早晨人们上班时还能闻到那刺鼻的味道。

倒在街上就有安全隐患,当然就更不能倒在下水道了,尤其是楼房的下水道。可不幸的是吕工友的楼上邻居就这样做了,结果卉工友上卫生间时那些通过下水道挥发的残液正好爆炸,把卉工友烧成重伤。

经过抢救,卉工友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皮肤都烧得严重变形。此后,我就再没有看到过卉工友。

吕工友和卉工友都长得好,被称为厂里的「金童玉女」。厂里人都为卉工友惋惜得不得了。

此后,吕工友与肇事者打起了官司。据说,肇事者很不讲道理。官司肯定是吕工友胜诉,但怎么赔偿的已没有印象。不过怎么赔偿都已弥补不了灾难给卉工友造成的伤害。

后来,我听说吕工友与卉工友离了婚,并离开了保定。他们有一个儿子。

2003年2月8日,吕工友回保看望卉工友和孩子时,请了一些朋友在齐芳阁聚餐,在这次吃饭时我第一次见到卉工友,脸已烧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嘴烧得变了形,说话已不很清楚。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又恨起她那个可恶的邻居。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事,她不会失去姣好的容貌,也不会失去幸福的家庭。

六、裕工友讲的故事

裕工友爱讲一些小故事,多是社会上的趣事,我不妨将他1982年10月17日讲的一则抄录下来,让大伙也跟着听听。

石油化工厂派出一批人去玉门培训,有个小子嫌那儿太苦想回来,就给他的同学写了封信,让他的同学以石油化工厂书记的名义给接受培训的人发电报,让他们回来。他的同学也像他一样二百五,还真的发了这样一封电报,把大伙诓了回来。此事发生后,厂领导气得够呛,决心查出发电报的人。他们在公安局和邮电局的协助下,最终找到了发电报的人,也就找到了幕后指使者——那个害怕艰苦的小子。不过厂里对他还是网开一面,没有开除,只是延期两年出徒。

七、管工友讲的故事

管工友和我关系也很好,他给我讲了不少故事,我记下的就有4篇。其中一篇是骂「抽蹭烟」的。管工友好吸烟,但自己买。有人也好吸烟,但不自己买,专等别人吸烟时要着抽。管工友就编故事骂这种人。他的故事如下。

乌龟和仙鹤相遇,都夸自己生活的地方好,最后决定互相看一下对方住的地方。

乌龟带仙鹤看了海,仙鹤觉得海是够美的。

仙鹤又带乌龟去看天。乌龟咬着仙鹤的尾巴,由仙鹤带上了天。乌龟看到高兴处禁不住说了声「好」,这下可不得了,乌龟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仙鹤吓坏了,赶紧飞下来寻找。

一连几天找不到,仙鹤停在一个烟囱上伤心地哭起来:「乌龟大哥,我真对不起你啊!」忽听乌龟在烟囱里搭了腔:「别哭,我没死,我掉在了烟囱里。」仙鹤救出乌龟后问它:「这几天你靠什么活着啊?」乌龟回答:「靠抽蹭烟。」

我记下的工友讲的故事已装订在一起,多数篇幅较长,怕大家嫌烦,就不再抄录了。

(照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