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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挂雪的树枝不垂泪

2024-01-15文化

挂雪的树枝不垂泪

文:迟子建

在我居室的下面,奋斗路的另一侧,原本是有两座平房的。一座是食杂店,另一座是酒店。食杂店铺着缝隙很大的木质的地板,走上去嘎吱嘎吱地响。货架也是木制的,动人的醋香味和暖洋洋的甜香气在黯淡的室内四处弥漫,给周围的平民百姓以许多方便。店的角落有一部公用电话,是黑色的拨盘电话,式样古老,与店的气息很协调。只要短了柴米油盐,我便踅进店里。而毗邻食杂店的酒店,却不曾光顾,只见它的门脸刻意装饰过,门前还吊着四盏红色宫灯。一排婆娑的柳树站在两座平房前,几乎与屋脊同高。

那时我有个天真的想法,平房永远是平房,而柳树年年长高,最终柳树会覆盖了那有着猩红色屋顶的平房,繁茂枝叶的加冕会使平房更加充满童话色彩。然而童话终归是童话,那两座平房忽然在一日间被拆得成为一片废墟,几辆卡车将碎砖裂瓦、废土朽木清理干净后,那里就可怕地成为另一座大厦的基地。那有着古朴情调的平房消失了,还有那一排我企望形成一片浓郁绿云的柳树也消失了。那天我站在楼上,发现对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片被砍伐了的柳树,白色的伤口分外夺目,而它们的枝条分明已经柔软了,毕竟春天近了。

平房消失了。柳树消失了。原本开阔的视野不久就被一座钢筋水泥建筑的大厦所遮挡。工地传来彻夜不息的打夯声。室内不得安宁,我便到图书馆寻清静去。

在读书气氛颇浓的社科阅览室,我被沙汀先生的【睢水十年】吸引住了。文中主要记叙一九三九年沙汀由延安返回四川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连绵的战火、生活的困窘并没有使他们丧失对文学的信心。文中还提到了许多现当代文学中的知名人物,这些人大多已经作古。这样质朴亲切的叙述风格和文中所提到的那些已故的文学大师,不知怎的忽然让我想起已故的林予老师以及珍藏于我手中的他生前的几册藏书。

大约是前年,得知林予老师患了癌症,去年春天,就传来了他病情加重的消息。有一天在街上碰见小黑,她告知刚带女儿去医院看过林予老师。「消瘦得特别厉害,身体已经开始浮肿了。」小黑这样对我说。我心下戚然。我记忆当中的林予,是一个和善的神态怡然的长者,他宽厚的笑容和温和的话语给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在是否探望林予老师的问题上,我矛盾了很久。是记住一个人生命旺盛时期的自然神态呢,还是记住一个人垂死前的非人的表情?我选择了前者。我更愿意记住一个人正常生活时的影子,那么在我的记忆中,他就是平静故去的。

林予老师去世后不久,冬天便来到了。我和左泓去看望林予的夫人赵润华老师。我们在江边下了车,沿着江岸的斯大林公园朝前走。那天气压很低,松花江还未完全封冻,黑褐色的树木披着密密实实的白霜,这高傲的延伸着的树挂使我们恍若走进一座充满哀悼气息的灵堂。没有四壁的灵堂,灵魂可以直接面对苍天、树影、朔风,想必灵魂也是自由的吧。

林予老师的遗像悬挂在书柜上。那正是我记忆当中的他,和善亲切、淡泊宁静。赵润华老师明显消瘦了,头上也有了白发。她拿出一捆书让我挑选一下,书是林予老师生前的藏书。我从中选择了几册:【黑龙江农事】【中国的垦殖】【苏联的远东地区】【垦殖学】等。其中的【垦殖学】是商务印书馆于民国二十四年出版的,扉页上有林予老师的签名以及购书日期——一九六二年东安市场。一九六二年,我还没有出生,而林予老师已经买到这本书为记述垦荒生活做准备了。

当我把这几册书提回居室,一本本地翻阅它们的时候,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在【垦殖学】的插页中,林予老师在割稻器、施肥器、三段空心压土器的图形下面都用红笔画上了标记。让人想到他不是去当作家,而是一心一意要做个荷锄种谷的农人。书页里透出一股植物生长的气息,可以想见林予老师对待工作有多认真和严肃。这是一个文学前辈留给后人的最大遗产。

岁月的浮尘使那几册书纸页泛黄,时间多么无情,它销蚀了一个人的激情、爱情、亲情和才华。如果上天因为给予了人的生命而要收回人的生命的话,那么上天收回的只是人的凡身躯壳,上天收不走人的精神成就。

从图书馆出来,听着建筑工地单调的打夯声,我又一次想起了初冬松花江岸那些美丽的树挂。如果是雨落在树上,树就会垂泪。而如果是霜雪落在树上,树就仿佛拥有了无数颗雪亮的白牙。能让人看见白牙,那树必定是灿烂地笑着。如果善良的人果真去了另一个世界,林予老师,您一定就会在另一个世界。现在又是哈尔滨开花的时令了,另一个世界也开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