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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公、王弼与陈鼓应、楼宇烈对「太上」一章的解读,差距很大

2024-05-15文化

魏晋之后,王弼版【道德经】以及他的【道德真经注】超过河上公,成为历代解老注老者的案头必备,尽管帛书,楚简本【老子】出土,依然不能盖过他的风头。

当代解读【道德经】的重镇陈鼓应、楼宇烈、南怀瑾等等,经常引用王注,但多跳出王弼注原意,楼宇烈即使对「王弼注」进行校释,依然属于「另起炉灶」,支离破碎不得要领。

本文以「太上(第17)章」为例,分析探讨他们在理解老子思想上的差异,同时反观我们的理解偏差。

原文:「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信不足焉,案有不信。犹呵,其贵言也。成功遂事,而百姓谓我自然。」

这一章有四个问题需要比较和探讨:

1:「太上」是「最好的世代」?还是「最好的君主」?

2、「信不足焉,安有不信」,是「诚信不足」,还是对「道」的信心不足?「安(焉)」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3、是「 呵,其贵言」?还是「 兮其贵言」?为何「悠」字最易误解?

4、「百姓皆谓我自然」,其中的「我」是百姓的自称,还是百姓对圣人的他称?

「太上」是「最好的世代」?还是「最好的君主」?

王弼注解「太上,下知有之」说:「太上,谓大人也。大人在上,故曰‘太上’也」,「大人在上,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故不知有之而已」。

河上公虽然将「太上」理解为「太古无名之君」,与下文文义略显不恰,但跟王弼一样,都是把「太上」理解为君主。

古代注释【道德经】的,随机抽取10人,巧了,无论把「太上」理解为「大人」,还是「圣人」,或者「君子」,但都是「人」而不是「时代」。

陈鼓应、南怀瑾则分别把「太上」理解为「最好的时代」和「形而上的道」,南怀瑾的解说更奇特:形而上的道,却是那些看起来最愚蠢的人才知「道」。

按照陈鼓应的逻辑,「太上,下知有之」,就应该是「最好的时代,人民只是感觉到‘最好的时代’的存在」。如此理解,逻辑不通。

楼宇烈对王弼注的「校释」反而违背了王弼原意,他说:「太上,是指伟大的领袖……这是以崇尚最上层次的道德规律来统治」。

楼宇烈把最好的道治模式直接当作退而求其次的「德治」「仁治」来理解了,混淆了「无为」与「有为」的关系。并且「道德规律」乃是生造词汇,与道治毫无关系。

比较分析:

「太上」只能指向「大人」「君王」等具体管理者,这样才能跟「知之、亲誉之、畏之、污之」相匹,从「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的表意来看,这是老子对统治者从「道治」到「德治」「仁治」「智治」渐次下滑过程的社会现状描述。

在有道社会,百姓知道有一个圣人一样的管理者,因为他「无为」,不强力干涉百姓的自由生活,所以百姓只会偶有提及,既不觉得亲近,也不觉得反感,就如同一个自然物的存在。

但接下来的君王就不同了,他们是「有为」的,是「大道废,有仁义」的表现,他们施行仁政德治,因此百姓亲近并赞誉他。再次一等的君王,「以兵强于天下」,以暴政虐民,以杀伐立威,强迫百姓就范,侵夺百姓利益,百姓怕他却敢怒不敢言。

最下等的君王就是昏君了,他昏聩不明、荒淫无道,却会跟百姓耍小聪明,与百姓离心离德(王弼大意),已经到了天怨人怒的程度,所以天下人都在贬斥他,侮辱他,跟他水火难容了。

所以,陈鼓应把「太上」理解为「最好的世代」是不对的。楼宇烈对「王弼注」的白话文翻译,更是肢解了王弼注的原意,且逻辑混乱,语法不通。

「信不足焉,安有不信」,是「诚信不足」,还是对「道」的信心不足?

这个 问题还涉及到「安(焉)」字到底如何解释的问题。

按照陈鼓应的解释,其意是:统治者的诚信不足,人民自然不相信他。南怀瑾则认为天生智能有分级,就像佛教所说的「根器」不同一样,人们对「道」的理解程度也不同。他的理解虽然有所偏差,但他毕竟还是避开了诚信之说,而认为是「信不信道」的问题。

还是王弼、李荣、苏辙等人的理解更好。

王弼说「辅物失真,则疵衅作。信不足焉,则有不信,此自然之道也。已处不足,非智之所济也」。

就是说:道辅佐万物,顺遂物性而不失其真,就不会出现波折。若信道不坚,半信半疑,则假借仁义智巧之术弥补之,结果适得其反。

苏辙【老子解】说:「吾诚自信,则以道御天下足矣。唯不自信,而加以仁义,重以刑政,而民始不信矣」——君王自己对大道都不自信,只好假借仁义,辅以刑罚,导致百姓跟着怀疑大道的存在与作用

楼宇烈在校释王弼注时说:人若失信,别人也会对他失信,这是自然规律。已经处于不足、被动的地位,不是智力能够扭转局势的。

他把王弼理解的「自然之道」理解为自然规律,把自己道心不足,理解为「出于不足、被动地位」,实属曲解。而「不是智力能够扭转局势的」的说法,更是不知所云。

所以,「信不足 焉,案有不信」根本不涉及上下之间的诚信和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关于信不信「道」的问题。即君主都对大道「信不足矣」,况乎天下人?

顺便说一下「安有不信」中的「安」,传本写作「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但楚简本和帛书本皆是「安有不信」,很多人望文生义,以为反问句:「怎么会有不信」?其实不然。

这个「安」不是疑问词,而是连词,作「乃」「于是」使用。老子说「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荀子说:「委然成文,以示之天下,而暴国安自化矣」,其中的「安」都作「于是」、「则」、「乃」字用。

「犹呵,其贵言」与「悠兮其贵言」,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传世本【道德经】诸版本,以及出土的帛书本、汉简本、楚简本诸本全是「犹兮其贵言」,唯有王弼本是「悠兮其贵言」。「犹」与「悠」一字之差,带来诸多理解障碍。

「悠」虽有忧思之意,但人们多把它理解为是悠然、闲适、安闲、从容不迫之意,理解为陶渊明所说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意,所以王弼本虽然「悠兮,其贵言」含有谨慎之意,但后人不解其意,都把悠理解为「悠然」,比如陈鼓应就是这么理解的。

老子描述圣人、「古之善为道者」,其基本特征都是谨慎,不轻言、不任性,所有用「犹」字更能跟「贵言」——不轻「言」联系起来。

所以,「犹呵,其贵言」指的是为道者谨慎从事,「若冬涉水」、「若畏四邻」,因为政令繁苛,会「带来「天下多忌讳」,民怨由此滋起,导致「百姓之不治」。

所以,河上公解释说:「太上之君,举事犹,贵重于言,恐离道失自然也。」

「百姓皆谓我自然」,其中的「我」是百姓的自称,还是百姓对圣人的他称?

这是一个争议持久而普遍的老话题,本人也曾坚信「我自然」是百姓的自称,但后来接受了刘笑敢先生的大观点,他对此做了大量考证,认为「我自然」,是百姓对圣人「犹呵,其贵言,成功遂事」的评价。

很多人从字面上来看,认为这是老子对权力实行道治后,百姓对自身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生活状态的由衷称道。

因此,像河上公、成玄英、苏辙、憨山德清等等那样的大家,也都认为是百姓的自我评价,比如河上公说:百姓「反以为己自当然也」。憨山德清说:「人人功成事遂,而皆曰我自然耶。」陈鼓应说:百姓都说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的。

果真如此吗?如果不是圣人「以道莅天下」,如果百姓「重死而远徙」,还能说他们本来的状态就是那那样的吗?

前文既然说「信不足有不信」,很显然,百姓信不信道,取决于圣人行不行道,而「犹呵,其贵言也,成功遂事」正是对圣人为道的描述,因此「百姓谓我自然」,是百姓对圣人无为不干涉百姓生活的评价。

历代名家对「太上」的理解,基本上都是「大人、圣人、太古无名之君」,我所随机查阅的「注老」大家,从河上公、王弼、成玄英、李荣、苏辙、林希逸,到黄元吉、南怀瑾,包括唐玄宗、宋徽宗、明太祖等「御注」,无一例外。

而「犹呵」「贵言」「成功遂事」更是圣人的「无为」特征,因此「成功遂事,而百姓谓我自然」只能是对大道 「弗为而成」的说明,只能是对圣人的评价,而不是对自己贵言、成功的自我评价。

同时,「我」是大道和为道圣人的代称,不是对万物和百姓的指代,这大概是共识吧?

我们比较一下原文便知,【道德经】中前后出现17处「我」,全是对大道或圣人的代称,如:我泊焉未兆,我独遗,我愚人之心也,我无为,我好静,天下皆谓我大,等等。

还有可参照的案例,比如67章「天下皆谓我大」,与「百姓谓我自然」句型句意一致,这个「我」明显是特指道的。

刘笑敢的考证很详细,简言之就是:「谓」不是自言,而是对他人他物的评价。为道权力的使命在于无为,在于「辅」助百姓回归「自然」,只有圣人「无为」不干涉「百姓」,百姓才会评价他:他本来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百姓都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发展创造,实现「自化」、「自富」。但是天上不会掉馅饼,百姓的「自然而然」不是天然地、自发存在的,它取决于权力是否「无为」,只有权力为道,才会有百姓的自由发展和自主创造。

只有当百姓获得「自然」时,他们才会由衷地说:我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正如王弼所说:「大人在上,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 不知有之」,自然而已。

所以,「百姓皆谓我自然」,应该是百姓对权力者「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称道,而不是对自己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