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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三百首(40)

2024-07-02文化

西江月

苏轼

<春夜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觉,已晓。乱山葱茏,不谓尘世也。书此词桥柱。>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驰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赏析】

这首【西江月】,作于元丰五年(1082)三月,这是苏轼经历乌台诗案贬谪黄州的第三年。苏轼在黄州共计五年,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首尾两个阶段时间都比较短。从元丰二年二月初到黄州寓居定慧院,到同年五月二十九日,迁居临皋亭为标志,此一阶段。由于乌台诗案中的种种痛苦经历使其惊魂未定,寂寞孤独是这一时期的主要心境,"心衰面改瘦峥嵘,相见唯应识旧声"(【侄安节远来夜坐】),"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可谓此一时期之写照。第二个时期,苏轼渐次适应了贬谪生活,或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寻求精神的慰藉,或在历史的面前深邃反思,从而使其人生思想和艺术表现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首词作,正是这一时期其"野性"生活的一个缩影。第三个时期,到临别黄州之前夕,东坡不仅仅从寂寞孤独的痛苦中摆脱出来,而且从皈依自然、"醉眠芳草"的人生中,再次走向日常的世俗生活,临别前的【满庭芳】:"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可谓其象征。

此词八句,若举出其中一句作为全词的灵魂、核心,无疑是"我欲醉眠芳草"。可以想象:这是一个仲春之夜,词人夜过酒家,饮酒而醉,策马至溪桥,醉眼中见到蕲水(在黄州附近)岸边,有一片美丽的芳草,在月光水波的映照下分外可爱。词人再也不愿前行,一行字句在心目中隐隐现出:"我欲醉眠芳草"。是呀,陶渊明有言:"我醉欲眠卿可去。"渊明号称隐士,却还有客来,而我呢?只有醉酒相伴,还有,就是这美妙的夜色、江水和芳草,"我欲醉眠芳草"。在这里,"芳草"就成为了大自然的代言和象征,东坡欲要远离那污浊的、熙熙攘攘的尘世,而与芳草联为一体,那就是生命的一而二、二而一的存在形式。

当然,有了这一核心的词句之后,还不能构成为一篇作品,还需要一个精心的安排。作为大词人苏东坡来说,也许并不需要费心安排,就在这半醒半醉之中,在这醉意弥漫的朦胧的内心深处,一行行美妙的词句络绎奔会而来。这些词句描绘的场景心境,无一不是围绕"我欲醉眠芳草"而来。词人说:你看,那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旷野中的蕲水,你看,那袅娜的云彩,似乎舞蹈在夜空中,这多么像是陶渊明在【时运】诗中描写的"山涤余霭,宇暖微霄"呀!

【晋书·王济传】记载王济"善解马性,尝乘一马,着连钱障泥,前有水,终不肯渡",王济说:"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马便渡河了。障泥,即马靴,垫在马鞍下,垂于马腹两侧,用于遮挡尘土。苏轼用此典故说:"障泥未解玉驰骄",我的玉驰马不肯渡河,大概是由于"障泥未解"吧!此句写法,令人忽然想起屈原【离骚】结尾处的名句:"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两者同样是想表达一种不愿再前行的意思,同样将这不行的原因,推到了马的身上,只不过,前者之不行,带着"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悲壮,而后者却带着"我欲醉眠芳草"的自在。两者之间,相差千余年,正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不同坐标,不同时代的不同写照。

但两者之间还有一个小的细节之不同,可能更有某种象征的意味,屈原诗句中有"仆人"之意象,而东坡词中仅有"我"、"马"、"草"等自然意象,则屈原在一个"人"的现实,而东坡此刻,则在一个自然之世界,所谓"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独形影相嬉娱"(【舟中夜起】)-﹣正是一个心灵自由的片刻时光,才会有"醉眠芳草"的陶然一醉。

如果说,"我欲醉眠芳草"一句为全篇之眼线、主旋律,则我与"玉驰"马之间的关系则为全篇之副旋律,它不仅仅被安排在"我欲醉眠芳草"这一"居要"之"片言"之前,成为这一核心表达之最为重要的铺垫、反衬,而且,在下片中更进一步成为主角。词人接着就此生发说:我非常珍爱那美妙的一溪风月,莫让马儿踏碎这如同美玉琼瑶的蕲水,索性解鞍欹枕,醉眠在这绿杨桥下,在锵然的流水声中入睡,一直到啼鸟将我唤醒,-﹣在这美妙的春晓。

前文正用王济典故,说玉驰因障泥未解而不肯渡,下片反用王济典故,说因欲醉眠芳草而"解鞍欹枕",横说竖说,无非是佛,正用反用,任我调遣,此正是东坡诗词之妙境,任性洒脱,信马由缰,总在心境之自然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