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魏晋风度，仔细想来，或是富贵风度，竹林七贤，貌似都是不富即贵，王戎家资万贯，夜夜跟婆娘在床铺里数钱玩；山涛早年固孤贫，入得竹林会所，已初富而贵；铁匠师傅嵇康是官二代，他爹嵇昭，官至治书侍御史；不太济的酒鬼刘伶，家境好生了得，酒坛多多，深到可以跳进酒坛去游泳。魏晋风度，富贵打底，算是富快乐，我等学不来。
史上另一魏晋，当是晚明，晚明文人过得爽利，任性放诞，欢谑无间，宴游览胜，诗酒酬唱，纵情山水，煮茶品茗，过的不是神仙日子，便是鬼怪生活，晚明风流疑心都不在人间。若与魏晋风度较，想必有二，一者晚明玩风流的，人数众多，魏晋竹林只有七贤，晚明山林或有七千，出名的不出名的，都在风流自认，风度比竞；二者，魏晋风度是富打底，晚明风流是穷底色，本来穷的，无话可说，就搞穷快活，本来富的，也要弄成穷的，争先穷快活。
苏州府张名由，出生带金锁玉链，「家在安亭，有田亩童仆」，田亩万顷，僮仆百人，什么雕梁画栋，什么锦衣玉食，富贵人家有的，他家都有，富贵人家没有的，他家也有。比如诗书，老板家里都无，他家叠床架屋。这个张名由，抛却功名富贵，散尽家财，他要穷快活去了：「迢迢幽溪上，寂寂野人居。泠泠风入树，鸡鸣墟。白日三杯酒,清秋一草庐。闲花阶下笑，谓我意何如。」本来华堂住，他偏偏要去野人居，众人都笑话他有福不享，当败家子，过惯了富贵，现在穷死了，意如何？闲花阶下笑。赤身裸体，裸体读书，他常喊来二三知己，「坐环堵中，读书谈道。」人家是高楼大厦为乐，他是高山小涧为乐，人家是美女如云为乐，他是白云如锦为乐。
吴孺子家资殷富，不算珍珠为土金如铁，也是白玉为堂金作马，钟鸣鼎食，锦衣玉食，活到中年，也许是活明白了，也许是发妻过世引发人生如梦，他「尽弃其产，购古法名画」，山林深处结一处茅庐，日日把玩那些没用的书与画，「炼白垩为灶，名‘玉雪树’；用绿萼枝条为杖，名‘紫玉杖’；又有‘木瘿炉’，‘曲木几’。」名字起得其雅无比，材料却是土俗至极。在一个地方住腻了，便以黄冠游吴楚间。到处苦游，无地住何搞？睡亭子嘛；无饭吃何搞？人家红喜白喜，摆一里十里筵席，找个桌子坐下来，胡吃海喝嘛。穷，百事不哀，穷，万事可乐，所以，「耻为纨绔子弟及儒衣冠」，本来纨绔子弟，深以为耻，散尽家财即不为纨绔；本来儒家秀才，深以为耻，烧掉衣冠即不为秀才举人。人家本穷，千方百计求富，过老板家日子，其人本富，毅然决然求穷，过穷鬼子生活。
穷快活，还真快活。张献翼也是苏州人，先前循规蹈矩，做礼教中人，受过一回小刺激，他三兄弟曾经一起去科考，大哥张凤翼，三弟张燕翼，同赴科场，应该可以使大明王朝弄个兄弟三中举佳话，主考官说不行，要避嫌疑，三兄弟取二，独把他刷下来。这个也不是太大事情，不用豪言十八年后又是一好汉，只须三百六十五天，或者三年，仍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看人家科举考到七十三八十四，大有人在。
张献翼不干了，不再想一朝身到凤凰台，官醉仙桃女斟酒，「好怪诞以消不平」，他当了城区房，于竹林水泽搭了吊脚楼，楼上挂十数匾牌，上面写张某卖货，愿者上钩。卖什么呢？一一注明：卖文，卖诗，卖浆，卖痴，卖萌，卖果。中间硕大三个字，写：不卖身。这等事，不出奇，落魄文人常以此消不平，出奇的是，「身披彩绘荷菊之衣，首戴绯巾。」人体彩绘，莫非自张献翼始？怪诞处更是「首戴绯巾」，大不祥。头上戴红帽，比戴绿帽，羞人得多，那是战俘所戴，送将刑场割脑壳的，他毫不在意，招摇过市，「每出，则儿童聚观以为乐。」儿童乐，他也笑，穷鬼日子真快活。
不是神经病，正是精神振。张献翼还有一位哥们，也姓张，叫张孝贤，名实两乖，孝不孝不知，按儒家贤标，贤是真不贤的，他俩曾分工合作，从古书里爬罗剔抉，专门搜检越礼任诞故典，分类排目，这个不算啥事，刘义庆也编【世说新语】嘛，这两个活宝怪处是，一一效仿，「或紫衣挟妓，或徒跣行乞，遨遊于通邑大都」，最穷莫过于乞丐，他们就学了乞丐，到东风路、红旗路与战鼓街及王婆井，破衣烂衫，黑手土钵，尽享叫花子穷快活，他们做了金钱社会的反对派。
人道魏晋有风度，是因为文人敢反、能反礼教，人在礼教中，纵使富贵，也是快活不起来的。人真要活得通透，要反三教，一者礼教，现在礼教不用反，礼教已经没有了，人活得还是郁闷，沉闷，苦闷，原来，至少还有两个要反其道而行之，一者仕教，学而优则拜仕教，不弄个一官半职，无以见家乡父老，那就活得苦了，晚明屠隆曾经富贵而不乐，「自作一官，五脏俱俗」，自做一官，五脏俱苦，纵使大贵，也难得富快活；二者币教，就是金钱拜物教。若说礼教近无，仕教稍淡，那币教之念，却是浓得化不开，捆得挣不开，关得打不开，人人都急如星火，躁若蚁锅，堆集、堆积、堆挤在此，呼吸都难，不来快乐。
入俗为苦，脱俗为乐。最苦的俗，是礼教，最烦的俗，是仕教，最大的俗，是币教。庸俗、低俗、媚俗等三俗不除，人品难高；礼俗、仕俗、币俗不消，人生难乐。这说的是，风度不一定起自富贵，快活足可以从贫寒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