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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后会无期

2024-01-27文化

后会无期

文/清朗星空c

红亚和我的相逢,缘于我们在同一时间,选择了同一所学校。四年同学,时光飞逝。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教室里,红亚留给我唯一的记忆是他出类拔萃的学习成果。

按照当时的分配政策,毕业时,我和红亚应该是有优选权的。我们心里的首选也都是学成回乡。可偏偏用人单位请托了关系,拿着学校的成绩单,点了我和红亚,我们回乡工作的梦想因此化为烟云。

毕业季,校园的一切依旧,平坦的水泥操场蒸腾出阵阵热浪。负责分配的老师依然昂首挺胸,笑容可掬。学校的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首缠绵缱绻的【故乡情】。没有人理会我们的失望,也没有人顾及我们的委屈。分配方案已经公布,我们无力更改,只能服从。

去工厂报到那天,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认识红亚。他已早我几天上班。待我几经辗转,来到工厂时,红亚俨然成了这里的主人。简单寒暄之后,他帮我扛行李,扫宿舍,理床铺,忙得不亦乐乎。一边忙着,还一边介绍几天来掌握的情况。

我自幼一直在农村长大,除了实习,从未到过工厂。眼前的一切,对我来说,很新鲜,也很茫然。分配的不快仍然笼罩着我,心情总是灿烂不起来。红亚说着,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红亚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快。忙定之后,他问我:是不是还在纠结分配的事?我勉强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略加思索,接着对我说:事已至此,和自己较劲也于事无补,只有先安顿下来,再寻找机会。红亚说的时候,脸上真挚的表情成熟而又稳健。看得出,这个身材不高,比我小几个月的同学更懂得迂回,更懂得妥协,更懂得珍惜。

峥嵘岁月同路人,相逢原本曾相识。红亚与我因为一次意想不到的分配,来到同一个地方。相似的经历,共同的命运,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在崭新的环境里,我们情同手足,相互依靠。图纸设计卡壳的时候,我们一起切磋;人际关系不顺的时候,我们共同化解;生活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们相互帮助。记得有一次,我感冒发热,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浑身无力。红亚不仅在第一时间,帮我到医务室开了药,还从食堂买来可口的饭菜,送上暖暖的关心。在初入社会的懵懂和迷茫中,这种没有任何杂念的、纯真的友情,犹如渡河的小舟,承载我们向前的梦想,摆渡我们青春的迷茫,把我们送达平静的彼岸,走向成熟的境界。

可是,人生的旅程总是充满变数。上班不久,我接到工厂人事科的通知:去省城进修一年,学习计算机技术。那时,计算机在国内尚处于起步阶段,能有机会走进大学校园,接受系统培训,自然让人求之不得。红亚已经知道我即将外出培训的消息。出发前的那天晚上,他和我谈了很多。我们谈到了母校,谈到了命运,也谈到了未来。在我整理行李的时候,他还不时提醒我,需要带上的东西;特地帮我把易碎的物品做了隔离处理。记得以前,这些都是父母帮着做的,可这一次是红亚。他就像一位兄长,让我心里很踏实,很温暖,也多了一份牵挂。

出发那天,红亚帮我分担了部分行李,陪我前往车站。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县城的马路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喧哗和嘈杂;路旁的梧桐树跟随秋风,摇曳着多情的身姿。偶尔擦肩而过的行人,静默着陌生的面孔;树上形单影只的秋蝉,不时发出凄切的鸣叫。

在一片落寞的秋色中,我们不知不觉到了车站。红亚找了候车室一处座位,帮我看着行李,我赶忙排队买了就近出发的车票。本以为可以和红亚聊几句再上车,可还没等我落定,候车室巨大的圆钟已经把我们分别的时点锁定。在检票口哨声响起的那一刻,红亚猛地站起身,手习惯地向上推了推眼镜,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我,声音低沉地说:兄弟,保重!说话间,红亚的嘴唇微微颤抖,眼里透出晶莹的光。望着红亚难舍的表情,我猛烈地挥挥衣袖,什么也说不出来,一转身,飞快地穿过检票口,爬上了汽车。

一扇车窗,仿佛把我和红亚隔在了两个世界。我不敢回头,我怕撞见红亚孤零零的身影,我怕自己的目光不够深长。

一年的进修很快就到了终点。我又回到了工厂;回到了和红亚一起吃食堂,一起上下班,一起踢足球,一起打乒乓的生活节奏。早上,我起得迟,红亚常帮我打好早饭,带回宿舍。晚上,我和红亚一起来到办公室,如饥似渴地汲取书本里的营养。

那个年代,教育资源匮乏。那批在懵懂之中,走错校门,与大学失之交臂的中专生;那批被「读书无用论」耽误了青春的人们,不少忙着读电大,上函授,学习蔚然成风。我们几个志趣相投的年轻人,一起参加了自学考试。为了一张文凭,我们牺牲节假日,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在知识的海洋里,奋力向前。通过不长的时间的努力,大家先后都考取了大专或本科文凭。

对于今天的人来说,一张文凭,也许微不足道,也许唾手可得。但在那个年代,那样一个特殊的群体,承载着时代的重托,满怀八十年代新一辈的壮志豪情,追逐梦想,立志成才,自强不息,无怨无悔。星夜的灯火,照亮他们苦读的身影;破旧的宿舍,飘荡着他们朗朗的书声;春风中,那支细长的竹笛,演奏着他们壮丽的青春之歌。他们所取得的每一张结业证书,都宛如一株盛开的青春之花;每一张文凭,都蕴含着一段精彩感人的励志故事。

青春在复苏的岁月里,上演着华彩的旋律;生命在时光的轮回中,释放出新的惯性。随着生活的铺展,我和红亚渐渐融入了他乡的氛围。县城老街、三河大堤,遍布我们的足迹。体育场上、图书馆里,闪现着我们的身影。

记得有一年春天,县里组织各单位去三河滩植树。我和红亚随着厂里的年轻人,不约而同来到了三河滩。站在滩涂的一角,凝望浩渺的淮水,碧波荡漾,清澈见底;开阔的滩涂,野草返青,生机盎然。他乡的美景点燃了我们劳动的热情。我和红亚一口气栽下了几颗柳苗。也许是青春染绿的期盼,抑或是劳动滋生的珍惜,我们随手打上了标记,并相约来日树下相聚。没想到,待我们秋后造访之时,那杆曾经没有一粒嫩芽的柳苗,已经破土生根,在无边的柳林中,长得有模有样。红亚兴奋不已。三河滩从此成了我们假日的港湾。

他乡的土地也有梦想;他乡的田野也有希望。我和红亚在这片土地上,挥洒汗水,默默耕耘,感悟生命的苦辣,收获人生的甘甜。可是,故乡的幻境依然魂牵梦萦,想家的情感依然肆无忌惮。虽然工厂离家不算太远,但是由于交通不便,回家的路却很漫长。每当想家的情结纠缠不休,每当空虚的身体被孤独包围,我常常一个人来到三河南岸,面朝家乡,泪流满面。夜深人静的时候,月光牵着淡淡的乡愁,忧伤的情绪弥漫星空。我也会情不自禁披衣下床,打开台灯,摊开信纸,问一声:妈妈,你还好吗?梦境中,我无数次见到亲人,见到村头升起的袅袅炊烟,见到小河边盛开的野菊。然而,一觉醒来,仍然是漫漫长夜,唯有泪水湿了枕巾。

红亚的老家比我还远,来回一趟,在路上就要两天时间。回家探亲,更加不便。每当节日来临,工人放假,食堂关门,空荡荡的工厂静得让人发慌,单身宿舍有时只剩下我和红亚。在一片喜庆的氛围里,人们迎来送往,阖家团圆,而我们似乎成了局外人。那几天,我们会睡透懒觉,我们会啃熟书本。为了解决吃饭问题,我和红亚常常一起走进菜场,精心挑选食材;回厂后,架起办公室烧水的电炉,自己动手,淘米煮饭,烹饪菜肴。香喷喷的红烧肉、酸香可口的西红柿蛋汤,成为我们节日的美食。有时,我们还会来到河边、田头,饶有兴致地使上儿时捞鱼摸虾的绝活。第二天,桌上的美餐便会丰盛许多。

也许是禁不住思乡的折磨,抑或是梦中无数次听到亲人的召唤,红亚在来到工厂的第七年,忙起了工作调动。我理解红亚的情感,也理解他的选择。可在他拿到调令的那一刻,仍然若有所失,伤感不已。离别的前一天,我和红亚一起来到三河滩。在和煦的微风中,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近我们共同栽植的柳树。在一片清新、嫩绿的柳林中,那记载着我们友谊的翠柳,竟发育得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望着我们曾经的劳动成果,回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红亚不禁感慨万千。他抚住树干,深情地望着我,沉默了很长一会说:我一走,你就单了。天各一方,后会有期。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望着红亚晶莹的双眼,那首我们曾经一起唱过的【送别】,萦绕耳际。我的心里泛起阵阵酸楚,所有的临别赠言,刹那间汇成夺眶而出的泪水。

也许,聚与散都是人生的必然经历;也许,曲终人散才是人生的必然境界。红亚走了。本以为,他可以心安而归,大展宏图;本以为,他可以合家团聚,永不分离;本以为,他可以恩爱相守,永续缠绵。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我们的永别:善良的红亚在因公出差的途中,不慎连车带人被埋葬在四川的大山之中。

28岁,生命被定格在那个时点。这个在青春的迷茫中,和我一起打开天窗的同学;这个在他人的怀疑中,和我并肩前行的同学;这个在我考取公务员后,为我欢呼庆祝的同学,我还没来得及道一声感谢,他的灵魂就被老天收走了。

天地悠悠,后会无期。青春的故事已经落笔,曾经的约定已经化为泡影。想说再见,已经没有可能,唯有我们一起唱过的歌,一起读过的诗,顷刻之间化为生命的永恒。

生命,就像路边的野草蓬勃而又卑微。但愿天堂的路没有荆棘,但愿那边的红亚依然朝气蓬勃!

三河滩的杨柳依然随风飘荡;野菊花绽放着绚丽的芬芳。时光匆匆,苍老了青春芳华,长路漫漫,依然洒满斑驳的阳光。风还是那阵风,在轻轻的摇曳中,把人间的温情送到天涯海角。难忘踌躇满志的青年才俊,难忘朝夕相处的手足情怀。无尽的思念何处相托?多情的风啊,你是否可以导演一场故人的重逢?(谨以此文‬纪念‬多年前‬仙逝‬的‬学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