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香港导演王家卫的推崇与他个人的文字嗜好，喜读明人张岱的小品文，立竿见影，张岱的书一度受青年人追捧，各大书店告罄、缺货。张岱的流行全因其曼妙美文，清浅易读，犹鲜花时葩，信手拈来，随口说出，也多显人品味、格调。故而，王家卫一卖弄，小青年便起哄、翩跹。当然，这是好事，读张岱，显然比读手机网文有格调。不过，王家卫所读的张岱不过一些流行文字，它们即在明代也属快餐文字，在张岱的著述中不是很有学术分量的。它们的流行，全因张岱是驾驭文字的高手，美轮美奂，赏心悦目。
我也读过张岱此类流行小品文，的确有如明清文字的标志贴牌，文白夹杂，骈俪不整，倒也清浅易读，朗丽爽心，加之张岱烹炒文字的伎俩，受追捧是显而易见的。【陶庵梦忆】，简直笔记小品的楷模。可是，张岱的文字似无深度，恍若忸怩作态的娇艳美妇，初看很惊艳，再看，渐庸常，三看，似寡淡，其味均浮在文字的表面，少了文字背后的神韵。这个判断显然有谬。嗣后，我读了他的【四书遇】，尤其读了他的【夜航船】，我对张岱歘然改观，我是小觑了这尊神。
数年前，我读【夜航船】，忽对张岱肃然起敬，同时也找到了今人钱钟书【谈艺录】、【管锥编】格式的蓝本。当然，张岱没有钱钟书的深度与广度，它们很适宜于当下碎片化阅读的，尤其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知识的摄取。【夜航船】可说是天下知识的大拼盘，列述中国文化常识，其浩瀚渊博，让人叹为观止。
无疑，【夜航船】是一本明代百科全书似的书，其知识慧见的浩瀚，岂是一条夜航船可斗量船载的。更况且，张岱乃一奇人、异人，一如他在【自为墓志铭】所述十二「好」，对自己严加剖析：「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天命之后，他遂与前生分道扬镳，「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破床醉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瓶粟缕空，不能举火」，然后发奋著述，以完成其【石匮书】，真个儿很励志的故事。
我没见过张岱的书法，从网上也没搜到，但张岱的美文却是今天书法家们追逐书写的，尤以其【湖心亭看雪】一文为最，书法家几乎都曾经写过此文，小楷书家更是偏好。重要的是，字少、且精绝，字字泰山，它几乎是张岱家喻户晓的美文标志，其用字之考究，可为范式。
【夜航船】碎片化地记述书法的条文不少，例举几则：
其一，藏书法 赵子昂书跋云：「聚书藏书，良非易事！善观书者，澄神端虑，浄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画，勿一作夹刺，随损随修，随开随掩。后之得吾书者，并奉赠此法。」
其二，家鸡野鹜 晋庾翼少时，与右军齐名，学者多宗右军。庾不忿，与都人书云：「小儿辈乃厌家鸡，反爱野鹜，皆学逸少书。」
其三，溺水持帖 赵子固得姜白石所藏定武不损本【禊帖】，乘舟夜泛而归，行至霅之升山，风起舟覆，行李禊被皆淹溺无余。子固披湿衣立浅水中，手持【禊帖】，语人曰「【兰亭】在此，余不足问也。」
其四，换羊书 黄鲁直谓东坡曰：「昔王右军书为换鹅书。韩宗儒每得一帖，即于殿帅姚麟许换羊肉十数斤。可名公书为‘换羊肉书’矣。」一日，坡在翰苑，以圣节撰著纷冗，宗儒日作数简以图报书，使人立庭下督索甚急。公笑语之曰：「传语：本官今日断屠。」
整部【夜航船】淹博、浩瀚，只记述，不评骘，寡智识。张岱似乎有意掉书袋、整书箧，天文地理，五行八作，无所不记。张岱的不评骘，少了独具只眼的见地，书的分量自然打了折扣，这也恰是此书的最大缺憾。当然，罗列也是一种炫耀，其情景犹古人之晒书，洋洋洒洒，汗牛充栋，整个一方U盘。想来今人鼠标一点，头脑中绝然没有如此浩大的知识储备量。张岱显然是无比自豪与骄傲的：你们谁比我知道的多？！知识就是力量，张岱在此书的前言中阐述书名的来由时，表达这个意思：「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张岱【湖心亭看雪】图录
我友也有此经历，一次去京看书法国展，与一外省书家同宿一鄙陋小店，外省书家张姓，一见如故，以大师自居，炫其书作市价，写字如开支票，谓：「师也，左一刀，右一币。大师，即拿着大刀收钱啊！」友无语，私下手机百度，不见张姓书家一字。友窃想，此君若大师，怎肯宿此陋室，一笑，遂欲入睡，只闻大师鼾声如雷。友烦躁，前趋一捅其背，曰：「大师，莫喧，且让小可一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