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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香螯伴醉眠」 宋人的食蟹风尚

2023-12-05美食

作者:钱仓水(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

宋人喜食蟹,两宋的300多年里,社会上始终风行食蟹。「蟹肥无复羡鱼虾」,「不食螃蟹辜负腹」,「古来把酒持螯者,便作风流一世人」,观宋代诗文可知,螃蟹已经成为彼时人们餐桌上一道常见的美食。

著名学者陈寅恪说中华传统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除了文学、哲学、艺术等领域,在生活美学方面,宋代也卓有成就,而食蟹文化就是宋代饮食美学的代表之一。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对食蟹之趣津津乐道。而文人士大夫自然是将蟹文化上升到美学高度的主力。爱食蟹的文人名士常成群结队地出现,兹举几例。

宋庠、宋祁是亲兄弟,安陆(今属湖北)人,同举进士,为文史学家,时号「大小宋」。他俩都喜食蟹。哥哥宋庠诗云「衔杯思左蟹,舒啸忆东皋」(【别墅冬霁】),「左手螯初美,东篱菊尚开」(【和运使王密学见赏公醖】),「左手香螯伴醉眠」(【醉枕】),可见他喜爱蟹到了饮酒而思、食蟹而赞、持螯而眠的地步。

明代徐渭的【黄甲图】中,肥阔的荷叶开始凋零,表现了秋天蟹行荷叶下的情态。资料图片

弟弟宋祁因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得了「红杏尚书」的雅号。宋祁诗云「黄鸡跖跖美,紫蟹螯螯香」(【集】),是说黄鸡的脚爪,爪爪都好吃,紫蟹的蟹螯,螯螯都喷香,「下筯未休资快嚼,持螯有味散朝酲」(【吴中友人惠蟹】),为了供上嘴吃,筷子都停不下来,美味的蟹螯,让宿醉引起的疲倦一扫而光。嗜蟹的鲜活情态毕现。

梅尧臣、欧阳修、苏舜钦等人是在洛阳相识的至交文友。梅尧臣是宣城(今属安徽)人,被称为宋诗的开山祖师。梅尧臣的家乡宣城是知名的螃蟹产地。「淮南秋物盛,稻熟蟹正肥」,他常常以此而自豪。梅尧臣还关注各地产蟹情况,视螃蟹丰产为物阜民丰的标志之一。他一生喜食螃蟹,有「宴盘紫蟹方多味」(【送润州通判李屯田】),「可以持蟹螯,逍遥此居室」(【凝碧堂】),「前日扬州去,酒熟美蟹蜊」(【前日】),「得意美鱼蟹,白酒问沙头」(【送张唐民】)等咏蟹的诗句。他以食蟹为乐,给后辈同乡郭祥正留下深刻印象。郭祥正在【哭梅直讲圣俞】诗里回忆,「邀我采石渡,烂醉霜蟹肥」。在安徽当涂采石渡的一个秋天,老少二人曾以蟹佐酒,吃得烂醉。

欧阳修是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北宋初文坛领袖,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在诗里回忆起与梅尧臣、苏舜钦「对酒把新蟹」的快乐时光。他对梅尧臣有「是时新秋蟹正肥,恨不一醉与君别」的遗憾。人家寄蟹给他,欧阳修便喜不自禁。人家请他吃饭,他要求对方罗列螃蟹。这些都透露了他的饮食旨趣。欧阳修特别喜欢颍州(今安徽阜阳)的螃蟹,说「颍水肥鱼蟹」(【戏书黎教授】),在给儿子的信中说颍州「巨鱼鲜美,虾蟹极多,皆他郡所无」(【给长子欧阳发】),而且价钱还很便宜,「闲居之乐,莫此若也」。

苏舜钦是开封(今属河南)人,为官时被倾陷,削职后流寓苏州,筑沧浪亭,读书写作以寄愤懑。此时,梅尧臣寄诗劝他「鱼蟹时可缗」,他就「二螯时把蟹」,「霜柑糖蟹新醅美,醉觉人生万事非」(【小酌】)。在【答范资政书】里,苏舜钦更说「不得已遂沿南河,且来吴中,既至,则有江山之胜,稻蟹之美」。他把苏州的风景之胜与稻蟹之美并列。

苏轼与黄庭坚世称「苏黄」。苏轼是大美食家,自称老饕。在【老饕赋】里说「嚼霜前之两螯」,「蟹微生而带糟」,两次提到蟹,可见其推崇之情。苏轼在吴兴当太守的时候,友人寄来蝤蛑(俗称梭子蟹),他竟在【丁公默送蝤蛑】诗里说「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罕见地在诗中用一个「馋」字形容自己,可见爱蟹之深。苏轼从小不喜杀生,然性嗜蟹,故不免杀,经「乌台诗案」入狱后,有见饷蟹者,皆放入江中,可是被流放到惠州时又破戒,「数食蛤蟹」(【东坡志林】),还是不能顶住蟹味的诱惑。

黄庭坚是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曾为国子监教授等,江西诗派的宗师。他迷恋食蟹,「每恨腹未厌,夸说齿生津」(【次韵师厚食蟹】),总觉得蟹的「风味极可人」(同上)。晋朝吴郡吴人张季鹰在洛阳为官,见秋风起,因思吴中鲈鱼脍,便辞官东归,可是黄庭坚却说「东归却为鲈鱼脍,未敢知言许季鹰」,认为吴中的稻蟹风味更美。

其实,在苏黄的周围聚集着很多「嗜蟹者」,苏辙「频梦江湖把蟹螯」,张耒「紫蟹双螯荐客盘,倾来不觉酒壶干」,秦观「左手持蟹螯,举觞属云汉」等,仿佛形成了一个「食蟹者美食联盟」。

南宋的【荷蟹图】是荷叶与螃蟹题材较早的作品。资料图片

陆游、杨万里互有唱酬,均为爱蟹之人。陆游是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诗人。他一生好酒嗜蟹,在外任官时,「思归更向文书懒,此手惟堪把蟹螯」(【初秋书怀】),晚年在家时,「残年更何事,持螯酌松醪」(【寒夜】),甚至说「有口但可读【离骚】,有手但可持蟹螯」(【悲歌行】),一个是精神陶冶,一个是物质享受,被陆游同等看待。陆游的诗里充满了对蟹和酒的喜爱,「蟹黄旋擘馋涎堕,酒渌初倾老眼明」(【病愈】),手里刚拿着蟹黄,口水就滴滴答答地淌了出来,清酒才从瓮里倒出来,昏花的老眼顿时发亮。

杨万里是吉水(今属江西)人,诗为「南宋四大家」之一,文亦新巧。他好食糟蟹,「霜前不落第二,糟余也复无双」(【糟蟹六言】),给了糟蟹极高的评价。其【糟蟹】诗更有具体描写:「酥片满螯凝作玉,金穰熔腹未成沙。」在【糟蟹赋】里,杨万里又说,糟蟹「能纳夫子于醉乡,脱夫子于愁城」,实在是一种独特的佳肴。

宋代文人爱食蟹,咏蟹诗也层出不穷。翻翻【全宋诗】,就有一百几十位诗人写过咏蟹诗或涉蟹句。苏轼除了【丁公默送蝤蛑】外,还有19首诗涉蟹。黄庭坚写了8首咏蟹诗,陆游除了【糟蟹】等4首咏蟹诗外,还有60多首诗涉蟹。宋诗中咏蟹的名句也有不少,黄庭坚「形模虽入妇人笑,风味可解壮士颜」(【谢何十三送蟹】),张耒「匡实黄金重,螯肥白玉香」(【寄文刚求蟹】),徐似道「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游庐山得蟹】)……千百年来引得无数食客共鸣。

宋诗中有不少写重阳节吃螃蟹的佳句,比如苏轼「无限黄花簇短篱,浊醪霜蟹正堪持」(【次韵张恕九日寄子瞻】),陈造「重阳佳辰可虚辱?橙香蟹肥家酿熟」(【招郑良佐】)等,其他像「迎霜紫蟹新」「稻熟蟹正肥」「持螯赏菊花」等句,也常出现在宋诗里。

除了出现在诗词中,蟹也常出现在宋人的散文中。苏轼的【艾子杂说】、杨万里的【糟蟹赋】、姚镕的【江淮之蜂蟹】等,从各个侧面描写了蟹的情态。螃蟹也不总是受到人们喜爱。在宋人的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当年还发生过蟹多成灾的情况。范浚在【蟹赋】中说,因为螃蟹横行害稻,「吾将斫尔螯,折尔股,以除农秧兮酣我醑」;高似孙在【松江蟹舍赋】中说,太湖支流松江的蟹,「其多也如涿野之兵,其聚也如太原之俘」,于是捕捉后主客举酒食蟹,「刳甲如山」,挖空的蟹壳堆积如山。

宋代各行各业的老百姓亦多好蟹者。「篙师知蟹窟,取以助清樽」(梅尧臣【褐山矶上港中泊】),在水上撑船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螃蟹藏身的洞窟。有个公子哥儿李倢,「喜食糟蟹,自造一大坛凡数百枚」(庄绰【鸡肋编】),竟造了一只可装数百枚糟蟹的「大坛」;有个叫杜相的人,大家见他咳喘痰多,劝他别吃蟹,他却说「痰咳发犹有时,螃蟹过了却便没」(江修复【杂志】),仍食蟹不止。

据傅肱【蟹谱】:「旁蟹盛育于济郓,商人辇负,轨迹相继,所聚之多,不减于江淮」,商人车载肩挑,把山东盛产的螃蟹络绎不绝地贩运到都城开封。据周密【武林旧事】说,「蟹行,新门外南上门」,顾名思义,蟹行当是一手从捕蟹者和贩蟹者买进,一手又卖给酒家和普通百姓的商行。南宋武林(即都城临安,今杭州)的「蟹行」记录,反映了大众喜食螃蟹的程度。据洪迈【夷坚志】记载,「平江(今苏州)细民张氏,以煮蟹出售自给,所杀不可亿计」,一个摊位就供应如此之多的螃蟹,可以想见,当时是何等盛大的倾城食蟹景象。

【光明日报】(2023年11月29日 16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