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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展:毁灭作为历史本身——「其宁惟永:北魏洛阳永宁寺特展」

2023-12-29历史

观看,是展览与受众之间最为传统和主流的沟通形式。无论知识背景和价值倾向,有所「看」之后必有所「感」。当我们想要去反思和推介一场展览之时,这种「感」都是不可忽视的。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希望有一千个观展者,便有一千篇宣扬着自我独立视角的观展文章。

主编推荐语 :当我们要展示一个考古遗址之时,我们的焦点是想要论证它曾经历史的辉煌、形制的伟大还是怀古的情绪?这中间实际上有着巨大的空间可以供策展人选择。策展人能够使用的手段也不应只是局限在物件和图像的呈现。怎样的物件和怎样的图像之间形成怎样的组合关系,这都与策展人想表达怎样的情绪休戚相关。是的,展览是可以有情绪的。

展览地点

洛阳博物馆

展览时间

2023年1月15日—10月7日

展览单元

第一单元:回访现场——永宁寺的发现

第二单元:塔与城——北魏洛阳空间建构

第一部分 城

第二部分 塔

第三单元:残像之美——永宁寺泥塑微观

第一部分 相

第二部分 工艺

第三部分:洛阳风格

第四单元:源与流——洛阳之外

永宁寺是北魏洛阳城中最负盛名的皇家寺院,其中又以寺内九层木塔最为知名。上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对北魏永宁寺遗址进行了系统调查与发掘。本次洛阳博物馆「其宁惟永——北魏洛阳永宁寺特展」(下简称永宁寺特展)首次集体展出永宁寺相关的考古成果220件/组,同时引入了数字影音、3D打印等科技手段与围绕这一主题创作的现代艺术作品,意图全方位呈现北魏洛阳的历史、艺术与文化。

图丨永宁寺特展序厅(图源微博@洛阳博物馆1958)。

永宁寺始建于北魏孝明帝熙平元年(公元516年),在仅仅18年后的孝武帝永熙三年(公元534年),永宁寺塔即遭雷电引起的大火焚毁,同年北魏灭亡。永宁寺的辉煌与北魏佛教的兴盛密切相关,永宁寺的毁灭也是北魏衰亡的象征。而当凝视这段历史的目光拉远,永宁寺的形象又逐渐变得多样而模糊:后人如何面对永宁寺的毁灭?永宁寺的废墟在此后漫长的千年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如何用考古材料讲述毁灭的故事,毁灭作为历史本身的加入又会使得考古类展览获得怎样的新意? 本次永宁寺特展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01 回溯:永宁寺特展的时空逻辑

展览第一单元「回访现场」围绕永宁寺的考古发现与研究历程展开。第一展厅以永宁寺发掘现场模型为中心,在相对的两面墙上展示了 永宁寺考古发掘的时间轴与文献资料体现的永宁寺认知史 。两个展柜则展示了永宁寺考古发掘几个阶段的主要发现,另有完成清理后的永宁寺遗址复原模型展示了塔基的发掘情况,为时间轴补充了实物资料。

图丨永宁寺特展第一单元第一展厅全景(图源微博@洛阳博物馆1958)。

第二单元「塔与城」则从北魏洛阳城的营造入手,将展览的历史视角 从后世的认知拉至北魏当代 ,以讨论永宁寺在北魏历史与洛阳城市中的位置。展厅围绕永宁寺塔想象复原模型展出了北魏洛阳城建筑构件与参与北魏洛阳城建设的人物文献资料与墓志,展现了北魏洛阳城在汉晋遗址上重建、建设具有北魏特色的佛教地标——永宁寺的过程。

图丨.永宁寺特展第二单元全景(图源微博@洛阳博物馆1958)。

第三单元「残像之美」将展览视角进一步拉近,从 永宁寺内部陈设入手 ,聚焦永宁寺大量出土的佛像残像。展厅一面设置有永宁寺塔内部想象复原立面,最具代表性的泥塑佛面被置于展厅中央,周围展柜中分类展示有不同主题的残像,集中展现永宁寺所代表的「洛阳风格」。展厅同时展出了北魏复原石棺床,以表现洛阳风格在北方地区的广泛影响。

图丨永宁寺特展第三单元复原永宁寺塔内部立面(图源微博@洛阳博物馆1958)。

图丨置于第三单元展厅中央的北魏永宁寺遗址出土泥塑佛面

在对永宁寺进行了宏观与微观的双重探讨后,第四单元「源与流」将目光投向洛阳之外, 通过永宁寺与大同地区、周边国家与地区的其他佛寺的对比 ,讨论了永宁寺艺术的来龙去脉。

图丨第四单元「源与流」部分展柜

总结来说,永宁寺特展的叙事兼用了 现代与古代的时间、宏观与微观的空间 。这一安排决定了特展所要展现的并非历史上某一瞬间的永宁寺,而是 不同时空视角下的永宁寺 及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 逐渐形成的永宁寺文化符号 。基于这一叙事逻辑,特展对文字与图像材料进行了颇有特色的处理与运用。

02 毁灭与重建:历史的文字与多重图像

文献中的永宁寺以其北魏佛教极盛见证的身份存在于文本历史当中,现实中的永宁寺遗址则长久地存在于洛阳的地面上,在不同的载体与时段中呈现出多样的形态,持续与一千五百年来的人产生互动。因此, 所有人的声音都是构成永宁寺历史的重要部分 。永宁寺特展中的文字材料主要有考古资料与历史文献两种来源:这两种声音交织且克制,在 提供必要信息的同时将话语权交还观众 ,使得观者的经验具有了同等的重要性,参与到对永宁寺历史的理解当中。

图丨第二单元入口设置了带有【黍离】的屏风与邻近展柜中的文字内容,与介绍孝文帝及其策划的新都建设的第一展柜相呼应,在单元开始部分即铺开了孝文帝视角的北魏与洛阳城。

图丨在细化讨论永宁寺塔的部分,展板首先区分了「胡太后视角」与「杨衒之视角」,从建设者与旁观者的两个主要角度展示了永宁寺塔的相关文献,同时又列举其他人视角的几条文献以为参考。

在考古类展览中,如何使得观者跳出「阅读知识」的窠臼,进入理解历史的自觉?在文字材料之外,永宁寺特展同样充分利用了图像材料。本节中的「图像」主要指展览布景当中出现的图像。藉由布景与展品的充分配合,永宁寺特展建立了复杂却有序的时空概念, 为观者的认知与想象提供了可靠的引导与充足的空间。

当下与考古遗址相关的展览大多会设置遗址复原模型,以为观者建立基本的空间概念。永宁寺特展的特殊之处在于,其空间展示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整个展览中 贯穿不同媒材与状态下的永宁寺与北魏洛阳城图像 。展览设置了永宁寺考古现场、考古工作结束后的永宁寺遗址、永宁寺塔复原想象三个规模较大的模型,直观展现了永宁寺的流变。

图丨第一单元第二展厅中的永宁寺塔基遗址模型

图丨第二单元中的永宁寺塔想象复原模型(图源微博@洛阳博物馆1958)。

同时,展柜的装饰与展览的布景中也运用了丰富的遗址与复原图像。这些图像与展览各部分展品的主题交相辉映,构成了整个展览的完整时间逻辑线:未经发掘的永宁寺遗址经过考古清理后呈现出现存的最好状态,由此引出对北魏时期永宁寺塔内外的想象复原。

图丨第一单元展柜上方布景。第一单元展出与永宁寺考古发掘直接相关的内容,因此布景以营造考古现场氛围为主,在现场图上叠加了考古线图。

图丨第二单元布景。第二单元以北魏洛阳城的营造为主,因此在北魏洛阳城相关遗存上辅以城市复原图像。

这些不同的空间图像提示了从今到古的多个时间节点,更重要的是,它们也在同时 强调废墟与重建 两个概念。遗址图像与复原图像的交替出现提醒着观者, 繁华与毁灭 这两个主题往往共生, 面对废墟与进行重建是不同历史阶段的人的重要课题 。对于孝文帝元宏来说,他所见的汉晋洛阳城废墟与他由典籍所向往的截然相反,于是他感叹「晋德不修,早倾宗祀,荒毁至此,用伤朕怀」[1],要在废墟与「汉晋想象」上修建北魏都城[2];对于胡太后来说,永宁寺塔基中掘出的前朝金像是祥瑞的表征,因此她使永宁寺塔的建设「穷世华美」[3],成为北魏洛阳城的标志性景观;杨衒之记录洛阳佛寺的背景是北魏的灭亡,他对洛阳城与永宁寺的废墟发出黍离之叹,以「恐后世无传」为动力,在历史撰写中重建北魏洛阳城及佛寺的景观[4]。这些历史人物关于废墟与重建的言语与记录成为考古学家面前的文献资料,而相关的历史活动则沉淀为今天的永宁寺遗址。这些活动藉由展览呈现在观者面前,则是以废墟与重建为线索串起的多重时空概念。

这一多重时空概念使得展览对永宁寺的定义不再单一。既然繁华与毁灭都是永宁寺历史的一部分,那么摆在观者面前的是 多种观展方式 :既可想象永宁寺极盛时期的繁荣,又可探寻其失落之后的踪迹,亦可追随考古学家或是历史人物的情感、感受永宁寺历史中的情感脉络。从体验角度看,展览中的 不同时空也为观者提供了更多进入空间想象的入口 ,为展览的情感推进打下了基础。

图丨第二单元展厅全景。第二单元更适合北魏时代为背景的想象,观者身处北魏的明月与高塔之下,端详洛阳城的细节。

图丨第三单元展柜上方布景。第三单元将宏大的城市视角转变为永宁寺塔内部的微观视角,用放大的残像细节图提示观看的方式,使得观者细读残损的遗存,在繁华与毁灭之间徘徊与想象。

03 历史的退却:情感与审美的空间

永宁寺特展的文字与图像材料无不在鼓励与支持带有个人想象的观展方式。在这一基础上,展览嵌入了诸多体验式的情感线索。一方面,永宁寺特展利用繁华与毁灭的双重概念,制造时空的交叠与错乱。穿过展览序厅中对永宁寺繁华的描述,整个展览便开始以废墟为主题展开,使得观者在观展伊始便感受到繁华与毁灭的落差,将「考古废墟」与「历史现场」重合在一起[5]。

图丨第一单元考古现场复原模型。模型上方悬挂两重帷幔,分别装饰有考古现场照片与【洛阳伽蓝记】书法作品。

图丨第一展厅永宁寺遗址模型上方的声音设计装置,观者在废墟面前却听到仿佛来自全盛时期永宁寺塔的声音(图源小红书@丞相少史)

另一方面,展览还着重将这一双重概念运用于展品本身的诠释当中, 从展品中发掘其与毁灭有关的性质与美感 ,由此在废墟的主题上建立了 展览的「审美空间」 ,邀请观者加入审美活动。例如展览第三单元集中展出了永宁寺遗址出土的残损泥塑,以「残像之美」为主题,并在单元介绍中直称「这些塑像的残缺与精美,形成巨大的反差,独特的美感并非一件完整品所能企及」,可知策展团队没有试图通过复原来「弥补」残像的残缺,而是将展品视为繁华与毁灭共存的绝佳样本,强调 残缺本身的历史与审美重要性 。在前述层次丰富的废墟图像背景下,残片与残像获得了历史与审美的双重面向。

图丨第三单元展柜

这些线索构成了 永宁寺展的情感脉络 ,奠定了展览的怀古基调与审美取向。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曾对经典怀古作品、永宁寺特展中反复出现的【黍离】作分析:他认为吟诵【黍离】者对往事的疑问与追寻只能揭示后人对往事认知的局限,而最终留下的,是他试图追寻的过程与面对遗迹「几乎可以说是痛苦」的心理变化。[6]与前文总结作比,永宁寺特展所引导的观展方式与宇文所安所述的「追忆」与情感变化显然非常相似。李翰更明确地提出怀古诗是一种「形而上之咏」:追忆的人与事往往逐渐淡去,对时间、生命的感受却越发浓重,[7]其旨趣在于抒发感怀、叹逝之情。[8]这一倾向表现在永宁寺特展中,则表现为 多时空、多视角的交错下历史性的消解 ,取而代之的观者强烈情感的生成。在怀古的情感基调上,观者的 审美活动 获得了更大的 主体性与自由度 。当残缺藉由毁灭实现合理化,文物建立了历史之上的艺术与情感审美价值。

04 余论:考古类展览的情感传递

我们总是在说,历史不是一蹴而就的。然而在面对静止的遗物时,讲述变动的历史总会成为难题。永宁寺特展则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视角: 历史的进程可以被视作毁灭的进程 ,因此毁灭亦可作为历史的描述对象;当展览开始讲述毁灭的故事, 时间没有在这一刻静止 ,而是从这一刻开始生成。毁灭又是一种悲剧,而附着于悲剧性的情感往往最为强烈。当历史因为毁灭与观者产生连接,这种悲剧性情感便向观者倾泻而下,给予展览不同的情感体验。

永宁寺特展前言中提到,「永宁寺特展意不只在重塑北魏永宁寺的辉煌,更希望在今日永宁寺考古工作的基础上,通过考古发掘和历史文献所呈现的双重‘现场’,回溯时间,建立当下与历史的关联。」在这一背景下 重新获得话语权的观者 ,往往会与考古类展览产生更令人惊喜的互动,或许可以作为未来考古学类展览策划的重要参考。

参考文献

[1] 【北齐】魏收:【魏书】卷七下【帝纪第七·高祖孝文帝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第173页。

[2] 魏斌:【北魏洛阳的汉晋想象——空间、古迹与记忆】,【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第113-124页。

[3] 【北魏】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3,卷一·永宁寺条,第3页。

[4] 【北魏】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校释】,第23页。

[5] 李思思:【考古、文献与艺术:「其宁惟永:北魏洛阳永宁寺特展」中的三条线索】,【美术观察】2023年第4期,第32-33页。

[6] (美)宇文所安著,郑学勤译:【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第26-29页。

[7] 李翰:【汉魏盛唐咏史诗研究——「言志」之诗学传统及传统士人思想的考察】,上海: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第24-37页。、

[8] 李翰:【试论咏史、怀古之关系及其诗学精神】,【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第65-68页。

本文也同步发表于【博物馆管理】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