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澜工作生活的城市叫海城，住在一个叫芳菲苑的小区，小区绿化很好，绿树成荫，曲径通幽，人走在里面像迷宫。她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原来的书房收拾出来给父亲住，父亲千答应万保证，绝对不在房间抽烟。
她做策展工作，平时早出晚归，中午不在家吃饭，心心上小学一年级，中午在学校吃饭，自从上幼儿园，莉莉姐就从住家保姆改为不住家，只负责下午接心心和做晚饭。父亲说，他中午可以自己给自己做饭，不用管，江澜说，我也可以给你点外卖。
第一天，江澜接到保安电话，说江海东在小区外迷路了，不仅说不清小区在哪条路，也说不清家住几栋几号，只记得女儿电话。在电话里，江海东恼火地问：「你这小区，到底在芳菲南路，还是芳菲南路南，我该从哪个门进？是芳菲苑西区北门，还是芳菲苑东区西门，把我都搞糊涂了。」……
第二天，物业敲江澜家门，说门口不能放鞋柜和鞋子。江海东一来，就把阳台上一个简易小鞋架放到了门外，把自己脱下的鞋子放在上面。江澜劝过，说门口不能放鞋柜，你要是嫌有味，鞋柜里有一瓶鞋子除臭喷雾，你试试。江海东得意地笑，说你不懂，单身女人门口放一双男人鞋子，安全，你没有男朋友，就放爸的，哦对了，你还是应该找个男人，给心心一个完整的家，孩子不能没有父爱。
第三天，江海东在家门口的楼道抽烟，被邻居投诉到物业，还被发到业主群口诛笔伐。邻居在群里叩江澜的时候，她正在开会，当她终于打开手机回复消息，对方的怒火已到达顶点，更要命的是，因为她没有及时安抚和斡旋，江海东在门口和邻居吵了起来，保安打通她电话的那一刻，她还听到父亲对邻居摆事实讲道理，说我是在自己家门口吃烟的，烟头也扔在自己家门口。
第四天，江海东在连吃了两天女儿给自己点的外卖后，称外卖的饭不合口味，要自己煮饭。江海东作为陕西人，就好一口油泼面，也只会做这一种饭，买来的宽面条水开下锅，煮熟捞出，面上放盐和辣子面、花椒粉、葱姜蒜末，热油浇淋，顿时热油沸腾，满碗红光。江海东呼噜呼噜，半碗下肚，忽然听到厨房传来「滴滴滴」的声音，进厨房一看，天然气管道旁一个白色的小玩意儿又闪又叫，叫得人心里发毛。没办法，他拨出了女儿的电话。
第五天洗衣机漏水，家里水漫金山。
第六天，江海东得知莉莉的工资高得离谱，自作主张辞退了她。
……
桩桩件件，令江澜焦头烂额，常常不得不放下手里的工作回家收拾烂摊子，她终于失去耐心，冲父亲发火，斥父亲：「无用，自私，奸懒馋滑，添乱，老年痴呆」，什么难听说什么。
被女儿斥责「无用」，江海东恼羞成怒，拍了桌子，大声叫嚣：「你不无私，你勤快，你做事利索，该！该你在公司忙死，能者多劳嘛！我告诉你，我就这样，我一辈子就这样。你爷爷给我说过，心灵手巧万人奴，奸懒馋滑活祖宗，你若能吃苦，那你就有吃不完的苦，你要是想干活，那就有干不完的活儿，你跟你妈一样，劳碌命，该！」
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江澜气炸了，中国人讲究死者为大，父亲说她可以，但这样说母亲，她不可忍，她气得浑身发抖，也拍了桌子，说话也不利索了：「我明天就送你，你，送你去……」
话未说完，江海东有点慌。他每次在儿子家住，都是不欢而散，不是被送回去，就是自己灰溜溜地回去，每次回去，都会被左邻右舍调侃笑话一番，这一次，他绝不能这么快就回去。
他梗着脖子，像个大公鸡，气急败坏地嚷道：「你想送我回去？我不回，你叫我来我就来，你叫我回我就回啊！我偏不回。」
江澜愣了一下，才把后面地话说完：「我要送你去学习班。家政班，厨师班，智能家电使用培训班，智能助老手机课，你统统去给我学。」
翌日正好是个周末，江澜领着父亲，分别在厨艺班、家政班、智能家电使用培训、手机培训班报了名。
江海东头大，抱怨：「你小时候我也没给你报这么多班啊？」
江澜淡淡一笑：「我们小时候，还不流行鸡娃。」
「啥？鸡娃儿？」
「时代不同了，现在不仅鸡娃，还要鸡自己，鸡父母，你想躺平，想享受，那不可能。」江澜目光凌厉，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江海东满心以为女儿孝顺，才跟她来生活，现在看来，她更心狠手辣，大不孝。
他强烈反对，坐在培训班门口不走了：「俗话说‘三十不学艺’，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了，学这些干啥？你就是嫌我老了，无用了，你不想行孝，就想做甩手掌柜。」
江澜像送孩子上幼儿园的母亲一样，也在他旁边坐下来，哄道：「不上学也行，咱玩，那玩手机好不好？我教你玩游戏。」
江澜教父亲玩一款游戏，玩这种事，父亲一点就通，很快上手。
江澜在一旁指导，循循善诱：「你看，这些人物都拥有技能，技能是干什么用的？
江海东沉浸入角色，双手一边紧张地翻飞，一边敷衍应声：「技能当然是用来打敌人的啊！」
江澜引入正题：「对，有些技能能够增强友军或者削弱敌人，有些技能对敌人直接造成伤害或者治疗友军，如果想让自己实力变得更为强大、完美，可以在技能系统来寻找遗失的力量。」
「我知道，我知道。」江海东全神贯注。
「人的一生，也像玩游戏，人要有有一定的技能，不仅能够照顾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还能够帮助友军，你的友军，就是你的家人，现在，就是我。爸！」江澜学着别的娇娇女儿样子拖长尾音撒了个娇。
江海东一局败北，叹气撇嘴，自然也听懂了女儿的话，起身拍了拍衣服，佯做无奈状：「好好好，我的教导主任，越来越像你妈了，啰嗦！我现在就去上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家政班的第一天，学习洗衣服。
江海东嗤之以鼻，然后暗暗肉疼，心说这还用学，看来这学费是打水飘了。
但是上课的老师说：「洗衣服是一门学问。」
每个学员分到了一件衣服，每件衣服的问题都不一样，有的上面沾了胶水，有的白衬衣泛黄有汗渍，有的浅色衣服沾了蓝墨水，还有吃饭沾了油渍的，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一些洗涤用品，除了常见的肥皂、洗衣粉、洗衣液，还有84消毒液，明矾，柠檬片、白醋，食盐，有一个深褐色的药瓶子，上面写着「丙酮」。
老师在上面讲：「请看，这件泛黄的有汗渍的白衬衫，首先将沾有汗渍的衣服放入稀释了84消毒液中，稀释的比例是1:100,大概估计也就是1个矿泉水瓶盖的84混和1L水，浸泡10分钟左右，然后再用肥皂水和清水搓洗。在浸泡的同时，我们来看看这件沾了颜料的小孩衣服……」
江海东觉得老师讲得挺好，难怪几个儿女从小那校服衬衣总是白亮如新，孩儿他妈一定也用了这种方法吧！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过世的老伴儿来，感到心头有一股低气压围拢，心脏微微抽疼。他现在才慢慢意识到，那个人不在了。
老师讲了一会儿，口渴了，拿起自己的杯子喝水。江海东也觉得渴了，拿起自己的杯子，忽然看到桌上的柠檬。他看女儿经常在家泡柠檬水喝，说是补充维生素c，还能软化血管，于是突然兴起，拿起柠檬片，扔进了自己的杯子。
84泡过的衣服洗出来了，果然亮白如新。老师又讲：「大家看，这件衣服因为储藏过久长了霉斑，怎么办呢？这时，我们的柠檬和食盐就有了妙用，我们先用食盐和柠檬汁调成糊状……」
正在喝水的江海东停了下来，杯口碰着嘴唇，看着杯子里的柠檬，陷入沉思。
晚上回到家，江海东就现学现用，跃跃欲试，把女儿放在脏衣篓里白衬衣洗了，看着白衣服在阳台的风中摆荡，散发馨香，他的心里，说不出的成就感。
第二天，江澜穿那件白衬衣去上班，江海东颇为得意：「怎么样？我洗的衬衫多白净。」
江澜颇感欣慰，调侃道：「朽木可雕也，看来这培训班的学费没白花。」
早上时间赶，她道谢后匆匆出了家门，一到太阳底下就发现，胸前和腋下的部分大坨的泛黄，再回家换衣服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去上班；早会，宣讲ppt时，一抬胳膊，衬衣的胸口和腋下针脚处竟然脱丝裂开了。
江澜傻眼，千把块的真丝衬衫，就这么毁了。还好办公室有一件备用的工装外套，可以穿上暂且遮掩。
中午休息的时候，她给父亲发微信：「爸，我这件衬衫，你用什么洗的？84泡了？」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她不放心，拨去了电话，响了一会儿，江海东接了，听上去心情不错，问：「我今天吃的是自己做的青椒土豆丝，在厨艺班学的，自己炒的自己带走，嘿！味道还不错呢！你吃饭了吗？」
江澜强压着郁气，闷声答：「吃了。爸，我的衬衣，你是不是用84泡了？」
「对啊！ 我在学习班学的，白吧！」江海东的口气不无炫耀。
江澜流露出教导主任般严肃的语气：「你上课有没有认真听讲？人家老师的口碑都被你这种学生败坏了。」
江海东还一头雾水：「怎么了？怎么了？」
关于真丝和84之间的原理说来话长，江澜没耐心掰扯，也不想打击父亲学习热情，转移了话题：「算了算了。哦对了，我刚才给你发微信怎么不回？以后要及时回微信，免得让人担心。」
「回微信？我不会，我不会打字。」
「那就发语音啊！」
「发语音，我也不会。」
「那用微信干嘛啊？谁给你注册的微信？」她一阵恼火。
「你啊！你去年给我下载的，教了半天，没教会，就没再教。你们年轻人啊！总是对外人笑脸相迎，对自己父母，一点都没耐心。」说了半天，父亲竟倒打一耙。
江澜无奈地笑了笑，沉一口气：「好，好！我给你找个耐心的，我再给你报一个智能手机教程老年班，给我去学。」
在网上一搜，果然有这样的班，她当即就给父亲报了名。
这一次，江海东学得很快，学会了打字发消息，学会了发朋友圈，一天连发十多条，譬如这种——「自己做饭，丰衣足食。」「今天的土豆丝切得很好。」「刚才在小区遇到一条狗一直跟着我。」……气得江澜不出两天就把父亲朋友圈屏蔽了。
江海东还学会了聊天时发表情，他保存了许多猫猫狗狗的表情，和江澜聊天的时候不断地发出去，他尤其喜欢在聊天结束时用微笑脸表情，再加两个字「呵呵」。
江澜被这个微笑表情和「呵呵」快搞得怀疑人生了，向父亲一再表示「呵呵」并不是表示憨厚的笑，微笑表情也不是微笑，江海东依然我行我素，每天「呵呵」。
最后，江澜不得不向培训班打去电话提出宝贵意见：「希望你们的智能手机课再开发一节课，叫【今天，你呵呵了没有】」……
江海东还学会了打视频电话，每天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地想念不同的人，和他们连线——「城里没意思，邻居关上门谁也不理谁。」「老石，打麻将三缺一不？想不想我？」，「老表，啥时来城里逛逛」……，
到了晚上，和孙子轩轩视频互相诉苦，轩轩抱怨：「好累啊！刚从英语班回来，我妈给我报了四个班了，还要报。双减就是一句传说。」
江海东笑呵呵地开解孙子：「那你比爷爷日子好过点儿，你姑姑给我报了五个班，我这把老骨头快散架了。你有没有心理平衡？一起比惨，痛苦减半，呵呵，呵呵！」
轩轩仰天长啸：「我要控诉，控诉他们虐待儿童和老人。」
江澜挤进镜头调侃：「这叫朽木可雕，我要把爷爷培养成栋梁之才。」
江涛在视频那头竖大拇指：「澜澜，真有你的。」
江澜得意洋洋：「这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咱爸，有无限潜能。」
江海东像一个得到夸奖的小学生似的，转过脸，对女儿舒展开一个满足的笑，发出憨厚的笑声：「呵呵！呵呵！」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