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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身疑在故山:清室正統審美觀之源流,吳歷與清初四王的交往

2024-07-13國風

「清初四王」再加上吳歷以及惲壽平,也被稱為清初六大家。這六位,奠定了整個清代畫壇的主流基調,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皇室藏品的入藏標準。

若是說王時敏和王鑒有典型的遺老情節、王原祁則完全融入了康熙時代的主流社會,那麽在這兩代人之間——年齡相仿的王翚、吳歷和惲壽平,則是易代之際,最為迷茫、糾結和痛苦的一代。

題圖:吳歷【雲白山青圖卷】1668年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他們被歷史車輪的無情碾軋,在激烈的政治動蕩中、不同信仰的矛盾中、異質文化的撞擊中,執著地尋找自我,重塑自我。

公元1676年,清康熙十五年丙辰。

45歲的吳歷(1632-1718年)在中元節之後三日,仿北宋畫家趙令穰之筆作了以下這幅【湖天春色圖】。

【湖天春色圖】 吳歷 1676年 上海博物館藏

趙令穰(字大年,生卒不詳。創作活動在北宋神宗、哲宗時期)因為宋宗室,不能遠遊取景,只有機會到開封、洛陽的郊外寫生,每成一圖,便被蘇軾等人調侃,說他又去朝拜了一遍祖宗(此必朝陵一番回矣)【註1】(見宋人鄧椿【畫繼】)。

而他所作的湖邊水濱、鳧雁飛集的小景山水,亦是獲得了世人尊重,黃庭堅曾題其一幅雲:

「水色煙光上下寒,忘機鷗鳥恣飛還。年來頻作江湖夢,對此身疑在故山。」

吳歷這軸湖天春色,選擇的視角涵蓋了一片湖面與幾座遠山。用一條蜿蜒的小路,將近景中的樹木與朦朧的山景銜接起來,透出一種趙令穰式的詩意。

畫作上方,吳歷自題二首七言絕句:

憶昔萍跡滯婁東,傾蓋相看北海同。正是蠶眠花未老,醉聽鶯燕語春風。

歸來三徑獨高眠,病渴新泉手自煎。叢菊未開霜未傲,多君先寄賣壺錢。

詩後自註雲:

「幬函有道先生僑居隱於婁水,予久懷相訪而未遂。於辰春從遊遠西魯先生,得登君子之堂,詩酒累日,蓋北海風致不甚過矣。旦起冒雨而歸,今不覺中元之後三日也。而先生殷勤念我,惠寄香茗酒錢於山中。予漫賦七言二絕,並圖趙大年【湖天春色】以誌謝。墨井道人吳歷。」

吳歷【湖天春色圖】 局部

上述這些詩文,向我們透露了中年吳歷此時的社會交遊狀況,這種交遊主要包括兩個層面:

其一,他與婁東畫派的畫學淵源。

其二,他與耶穌會傳教士的交遊,文中提到的西魯先生,即是指魯日滿(François de Rougemont1624—1676),而在完成此作後三個月,魯日滿於當年9月29日,便在常熟去世。

  • 1 對此身疑在故山

  • 吳歷所謂「憶昔萍跡滯婁東」,意思是他曾長期滯留於婁東,即如今的江蘇太倉,因位於太湖入東海的三條主要河流的婁水東邊,故稱婁東。

    這裏與崇明島隔江相望,南臨上海,西連昆山市,北接吳歷的家鄉——常熟。

    婁東畫派興盛於明末清初,主要成員包括「四王」——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

    其中王時敏(1592—1680年)與王鑒(1598年-1677年)均出生於婁東,他們年齡相仿,人生際遇也類似。

    王時敏23歲時受蔭贈出任尚寶司司丞,這個職位主要為朝廷掌寶璽、符牌、印章,此後官至太常寺少卿,主抓宗廟祭祀和宮廷禮樂工作,而到了49歲,興許是對江河日下的大明朝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興趣,於是稱病辭官,專心研究畫事。

    比他小六歲的王鑒,是太倉人引以為傲的文學家、官至刑部尚書的王世貞之孫。

    王鑒於崇禎六年(1633年)中舉,崇禎八年任廉州(今廣西合浦)知府。後也去官歸裏,與王時敏相互切磋畫藝。

    清順治二年(1645年)五月二十五日,福王朱由崧在南京被俘,南明弘光政權覆滅。

    六月,南征的清軍圍困太倉三日後,為了避免類似揚州和嘉定的慘案,王時敏率本地士紳開門迎敵。也在這個月,清廷頒布了「剃發令」。

    雖然王時敏此後拒絕朝廷入仕邀請,但這一舉動,被一些飽受儒家思想熏陶過的人認定是其人生汙點,就像宋、元易代之際的趙孟頫。

    在畫學方面,王時敏和王鑒,都直接繼承了董其昌(1555—1636年)的畫學技法、理論和審美趣味。

    也就像由宋入元之際的趙孟頫一樣,以董其昌為代表的晚明文化精英,也有濃厚的復古傾向,他們近宗「元季四家」的黃公望、倪瓚、王蒙、吳鎮,遠法五代之際的董源、巨然。

    王鑒仿巨然煙浮遠岫圖 冊頁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和他的朋友們,為中國山水畫龐雜的江湖譜系,作過一番總結。暮年的董其昌,隱居於如今上海松江,他從山水畫筆墨語言最為成熟的代表人物——黃公望開始,向上追溯到他本人的精神及藝術創作偶像——王維,構建出對中國繪畫影響至深的「南北宗論」。

    後人總結其零篇散帙文字,歸入【畫禪室隨筆】,其中提出:「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在這篇漫興之談的短文中,董其昌將李思訓為代表鉤斫著色山水劃為北宗,王維則代表渲淡一派的南宗,被他塑造為日後文人繪畫的開山鼻祖。

    在宗師王維之外,被董其昌歸為南宗門下的包括張躁、荊浩、關仝、董源、巨然、李成、範寬。董源、巨然的傳人有:李公麟、王詵、米芾、米友仁。此後是「元季四大家」,到明朝則是文征明、沈周。

    李思訓的北宗門下,在北宋傳承者是趙幹、趙伯駒、趙伯骕,到南宋則是李唐、馬遠、夏圭、劉松年等院體畫家。

    董其昌推崇南宗,認為北宗「非吾曹所當學也」,由此將文人士大夫繪畫無限拔高。

    還是和趙孟頫一樣,董其昌辭世八年後,被南明福王政權追賜謚號「文敏」(趙孟頫於1322年辭世後,獲贈魏國公,謚號「文敏」)

    清代汪恭所摹趙孟頫「鏡容鈸笠冠」像 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

    承接董其昌衣缽的王時敏和王鑒,也提倡臨習古人的筆墨結構,強調筆墨情趣和意境表達。

    比上述二王晚一代的王翚(1632—1717年),和本文的主人公吳歷同歲,二位都出生在離太倉不遠的常熟。他們都曾追隨王鑒學畫,後又跟隨王時敏學畫。

    因為常熟西北之虞山,為江南人文薈萃之地,孔子弟子言偃、黃公望、錢謙益、柳如是,包括王翚自己都葬於此,王鑒也視作「虞山畫派」的開創者。

    也就是在完成【湖天春色】圖之後第二年,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吳歷繼續作了這幅【鳳阿山房圖軸】。

    【鳳阿山房圖軸】吳歷 1677年 上海博物館藏

    【鳳阿山房圖】是為其友人侯開國所繪。侯開國(約1641—1710年)嘉定人,字大年,號鳳阿。清軍屠城之際,侯氏一門多人殉難。吳歷為其作畫時,在吏部任通判州事,有歸隱之誌,打算在老家嘉定的葉池旁梧桐和竹下修建隱居之所,以「述祖德,守先業」。

    吳歷所繪的【鳳阿山房圖】有數本,包括兩幅立軸,一件手卷和一件圖冊。這卷上博所藏版本上,王翚在二十六年後題有一段跋文,更是印證了他與吳歷的友誼:

    「墨井道人與余同學、同庚又復同裏。自其遁跡高隱以來,余亦奔走四方,分北者久之。然每見其墨妙,出宋入元,登峰造極,往往服膺不失。此圖為大年先生所作,越今已二十余年,尤能脫去平時畦徑,如對高人逸士,沖和幽淡,骨貌皆清。嘗與元鎮(指倪瓚)之獅林,石田(指沈周)之奚川,並垂天壤矣。余欲繼作,恐難步塵。奈何?奈何!」

    吳歷【鳳阿山房圖軸】局部

    其中墨井道人,即是指吳歷。

    吳歷家族世居常熟城子遊巷言公舊宅旁,言公即孔子的弟子言偃,字子遊,其故居中有一口墨井,據說曾經水黑而味甘,吳歷因此自號墨井道人。

    「四王」之中最小的一王——王原祁(1642年—1715年),為王時敏之孫。

    當年王時敏在太倉開門迎敵時,他還僅有三歲。在王原祁的成長年代,明清易代之際的遺民情愫逐漸淡化。

    「四王」再加上吳歷以及常熟人惲壽平(1633—1690年),被稱為清初六大家。這六位,奠定了整個清代畫壇的主流基調。在很大程度上,也影響了歷代帝王的審美品位和皇家藏品的入藏標準。

    若是說王時敏和王鑒有典型的遺老情節、王原祁則完全融入了康熙時代的主流社會,那麽在這兩代人之間——年齡相仿的王翚、吳歷和惲壽平,則是易代之際,最為迷茫、糾結和痛苦的一代人,他們被歷史車輪的無情碾軋,在激烈的政治動蕩中、不同信仰的矛盾中、異質文化的撞擊中,執著地尋找自我,重塑自我。

  • 2 鰲拜輔政時期與江南士紳的矛盾

  • 公元1661年,順治十八年辛醜。

    正月,二十四歲的順治帝福臨駕崩。

    因其母親孝莊皇後稱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2—1666年)為義父,順治稱其為「瑪法」,意思為爺爺。

    在他臨終前,聽從了這位「瑪法」的意見,從八個皇子中挑選了沒有得過天花的三皇子——愛新覺羅·玄燁(1654年5月4日—1722年12月20日)為繼承人。

    正月丙辰日(2月4日),虛歲八歲的玄燁在太和殿即位,由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四大臣輔政。

    遠在西方的法蘭西,波旁王朝的第三任國王——24歲的路易十四,在這一年開始親政,他將延續前任首相黎塞留和馬紮然的政策,建立起一個絕對的王權專制國家,繼而產生出一整套為君權服務的文化制度,形成了此後「學院派」的厚土沃壤。

    東西這兩大帝國的統治者,日後也將透過耶穌會傳教士而彼此認識,此乃後話。

    早在玄燁即位之前,其前任皇太極和攝政的多爾袞在入關前後,承襲了明朝的政治制度和行政結構,也容留了許多明朝官員。

    在玄燁成長為康熙大帝之前,治理這個龐大帝國的官僚體制、地方治理策略,以及軍事與對外政策,均出自於皇太後和四大輔臣,尤其是野心勃勃並且善於操握權柄的鰲拜。

    這一格局從1661年2月5日,一直持續到1669年6月康熙拿下鰲拜。

    清宮文獻【票擬鰲拜等籍沒家產拘禁】奏摺,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持續八年的這段「輔政時期」,鰲拜等人試圖沿襲遊牧部落式軍事獨裁統治,強化滿人為主體的政治、文化秩序,其弊端暴露無遺。

    他們均善於收拾江山,但在收拾人心方面,嚴重缺乏經驗。由於對漢族士大夫階層極不信任,雙方的關系充滿緊張,數次激化。

    在這樣的背景下,幾樁充滿血腥的大案,正在江南這片土地上醞釀。

    本文為【有過多少往事:台北故宮博物院典藏文物詳解】系列文章第七篇,文中部份素材取自相關網站僅供學習交流之用,請勿隨意轉載並用於任何商業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