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看印度佛教的基本哲理,作一個簡單的回顧,但是有我自己的理解。古印度的主導哲理是【吠陀】(Veda)經典,特別是其【奧義書】(Upanishads)所傳述者,【吠陀】出現很早,起碼在西元前二十個世紀就有了;【奧義書】就晚一些,但是在所謂軸心時代它也已出現。傳述【吠陀】和【奧義書】智慧的被稱作婆羅門教(Brahmanism),它經過西元後1至7世紀的重新改造復興,演變成印度教(Hinduism)。婆羅門教主張「【吠陀】天啟,祭祀萬能,婆羅門至上」,在印度古代社會它是主導,整個社會分為四個階層(caste,種姓),此外還有一個不可接觸者(untouchable)階層,地位最低。婆羅門這個主導祭祀和教育的階層最尊貴;第二層叫剎帝利,包括國王、武士等,是世俗的掌權者和軍人;吠舍階層是平民,經營商業;首陀羅乃賤民,從事農業和各類手工勞作。「【吠陀】天啟」,這些經典被看作神聖的。共有四大【吠陀】,每部【吠陀】裏頭再分四個部份,前面都是迎神的頌歌、祭祀的儀式,有點兒像我們的【詩經】、【儀禮】。最後一部份——第四部份就是Upanishad,【奧義書】,探討吠陀的哲理,相當於我們的【禮記】。它的哲理裏面有一個明顯的非物件化的維度(non-objectifiable dimension),是西方的宗教文化比如古希臘的、猶太-基督教的神學主流所缺少的。
這是什麽意思?這就是說,婆羅門教首先正面肯定有某種真實的、終極的東西,它在一切變幻的現象(以輪回來組織,透過摩耶來表現)之中或者背後,我們看不到,但是它使得我們看到的、聽到的這些現象成為可能。這個東西叫「梵」(Brahman,婆羅門),又叫大我(Atman,阿特曼)。「梵」是指整個世界的終極實在;Atman或大我指我們內心世界的終極實在。而婆羅門教認為,「梵」和「我」不是兩種不同的實在(像數論那一派認為的),它們實際上就是一個,內極與外極本是一極。所以「我就是梵」(Atman is Brahman)被認為是婆羅門教或者【奧義書】智慧的最高真理。但是這個梵我和古希臘人談的終極實在,比如本原(arche)、理式(eidos)、實體(ousia),都不一樣。不一樣在哪兒?從哲理上說,最重要的區別就是這個梵-我不可被表述,說得更準確些,是不可用概念名相表述。古希臘人覺得這有什麽不可表述的?Eidos,柏拉圖講的理式,我不但可以給你列舉出多種理念,美的理念、勇敢的理念、數的理念,這個理念、那個理念,還能講出這些理念有什麽特點,甚至理念與理念之間的關系。但是印度人說:不,終極實在一定無法被作為任何可物件化的理念或實體來表述,來理解。你說梵-我是什麽東西?不是什麽東西!但是它特別重要,它能被你理解;你發現了它,你的生活才充滿了意義,才會擺脫一切苦難,達到解脫(moksa)。除了唯物主義的順世論之外,印度幾乎所有的哲學學派都在追求這個解脫,到彼岸,把痛苦擺脫掉,求得一種內在豐富美好的人生。這就很神秘了,對西方人很神秘。對印度人而言,如果終極實在都能被你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言之鑿鑿地說成是這個、是那個,那它還能是終極實在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輩的信心來自數學,怎麽不是?2加2等於4,在這個問題上是不是終極實在?不會錯的,所以我說Eidos或理念也不會錯。你說姚明比高比高,你不知道高本身,你怎麽能說姚明比高比高而不是白、不是帥或其他的特性呢?你一定得有這個理式,這把「巴黎米尺」,才能知道有「高」這回事,「1米、2米、2.5米……」這回事呀。所以他覺得他說出了一個終極的真理。印度人說你講的那個不是終極的真理,你只能用名相去表述它、規定它,而實際上真正的終極實在完全可以是另外一個情況。這是東、西方重大的不同。
我們看【梨俱吠陀·無有歌】,我講這個問題的時候經常要引,因為【無有歌】特別古老。【梨俱吠陀】是四吠陀裏最古的,而【無有歌】應該說起碼在西元前15世紀,甚至是前20世紀就出現了。此歌一開篇就講:「那時既沒有存在(sat),也沒有非存在(asat)。」了得了!西元前20世紀,這是什麽樣的智慧啊!西方人說:不是非存在,那一定是存在。巴門尼德說,我要找的只是存在本身。這【歌】卻說不,最原本的東西,它既不是存在,又不是非存在,那是什麽?它就不是個「什麽」,而是讓所有「什麽」是個「什麽」的那個「非什麽」。再接著念:「既沒有大氣的空間,也沒有超出它的天穹。」它描述最原本的那個狀態,這不僅是描述宇宙發生論,人生也一樣,你的人生中最根本的那個狀態就是這個。你想把人生歸為「你是個什麽」嗎?我是老師,我是什麽……不行,那些都不是終極實在。終極實在是這個:「什麽被隱藏著?在何處?在誰的護持之下?/在無底之水的深淵之中?」都在發問,水出現了,原本處往往有水,「太一生水」。第二段:「那時既沒有死,也沒有不死。」你看,這是印度人典型的思維。既然沒有死,那就是永恒的生命了?西方人一定會這麽認定。但印度人不同:既沒有死,也沒有不死。既不死,又不能不死,這你讓我怎麽辦?「也沒有日夜的區分。/彼一(tad ekam)靠其自身無息地呼吸著。」這是婆羅門教的特點,它把左右兩邊排開以後,最後還要點一個東西,這裏轉譯成「彼一」。他經過雙否定到了這兒,還是要講彼一。它呼吸著,但是,它是無息地呼吸著。你來呼吸一個無息地呼吸,怎麽呼吸?龜息、胎息?「除此之外,再無任何東西 。」
這裏頭它肯定了彼一是最原本的,但是從兩邊徹底否定了它的可觀念化、可物質化的特點,無論是「存在/非存在」、「生/死」、「日/夜」。另外,前面我們引的【唵聲奧義書】講的「A-u-m」的思想也是,既肯定了大我就是梵,又否認這個大我有任何可以表述的特征,就是它講到第四分的時候,真正支持Aum的是Atman,是大我,它無法被正面肯定地表述,用了多少個「不不不」,而且都是兩邊不。這種終極處的「非」是印度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在終極處一定有非,非非非,非什麽?不管什麽,你就往裏填吧。這種特點為印度古代的哲理和社會生活、宗教生活、文化生活、政治生活贏得了深層的自由,乃至寬容。你們以為印度是種姓社會,印度人生活沒有自由?尤其那些低等種姓缺乏自由?不一定。是,按現在的觀念是不平等、有問題,也確實需要改變調整,我們中國人是沒法理解這個的,我們自古沒有這個東西。但是印度的文化、宗教從根兒上是寬容的,為什麽呢?因為它知道最終極處無法用任何「什麽」來規定。我們Brahmanism(婆羅門教)就一定好嗎?當然好,他們相信Brahman絕對是真理,但是因為任何能表達出來的Brahman都只是一種權宜的做法,所以Buddhism(佛教)來了,其他的什麽Jainism(耆那教)出來了,都可以,沒關系。一個印度人去拜了婆羅門教這裏邊的三個神,什麽梵天啦、Siva(濕婆)啦、Vishnu(毗濕奴)啦,他一轉身再進佛廟、耆那教的廟,沒關系,不被視為不虔誠。西方宗教行嗎?你剛進完基督教教堂,轉身你進猶太教教堂,再轉身進伊斯蘭教教堂,這簡直是自相矛盾嘛。所以這是印度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