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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如夢亦如煙,只記花開不記年。袁枚三妹的詩裏,寫盡一生血淚

2023-12-10國風

國學家王文濡在【清文評註讀本】中評說,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歐陽修【瀧岡阡表】與 袁枚的【祭妹文】 ,這三篇祭文在文學史上可以鼎足而立的佳作。

韓愈是悼念他的侄子十二郎,歐陽修是悼念亡父,而 袁枚的這篇祭文,是寫給他的三妹袁機的。

在文中,袁枚哀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 」讀之令人心碎斷腸,百感淒惻。

袁枚出生於浙江錢塘,自幼家中貧苦。

他的父親袁濱輾轉各地為地方官做幕僚,經常不在家中,所以袁枚的成長過程,是伴隨著母、母親、姐妹等女性的關愛的。

袁枚是家中獨子,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母親章夫人也是位知識女性,雖然平日忙於操持家務和做針線活補貼家用,卻非常重視兒女的教育問題,特地請來了西席先生,同時教育兒子和女兒。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袁枚,非但沒有成為家中的「小霸王」,反而從小就懂得了女性的不容易,對她們產生同情與憐愛,一生屢次打破封建男權社會裏男尊女卑的綱常秩序。

他中年辭官以後,隱居於南京隨園,廣收女弟子,教她們讀書寫詩。 他的三妹袁機、四妹袁杼、堂妹袁棠都以才華聞名,被時人並稱為「袁家三妹」 ,袁枚也特地為她們刊印了詩集。

三姐妹中,最有才華的當屬三妹袁機。

她能詩擅詞,「有不櫛進士之目 」,袁枚稱她「解讀詩書性最淳,每從談論見豐神 」。

她也是幾個姐妹中最漂亮的,膚白個高、容貌端麗,「最是風華質,還兼窈窕姿 」。

在眾多姐妹中,她也是與袁枚關系最為親近的。

袁機比袁枚小四歲,在【祭妹文】和【哭三妹五十韻】中,袁枚回憶了很多與三妹相處的畫面。小時候,兩人一起去捉蟋蟀,冬天蟋蟀死了,兩人又一起挖坑埋葬它。他們一起騎著竹馬追趕鄰居家的孩子,一起到野地裏煮飯分食,一起裁紙糊燈籠,一起堆雪人,一起鬥草下棋,一起折了柘枝舞蹈。

他讀書時,妹妹梳著兩個發髻進門,和他一起讀【詩經】;他出遠門時,妹妹拉著他的袖子哀哭不止;他生病時,妹妹整夜睡不著時時詢問病情,還給他講一些野史裏好玩的故事。

然而 自古紅顏多薄命,袁機卻也是所有姐妹中最不幸的。

在了解她的不幸之前,我們可以先讀一讀她的【感懷】:

草色青青忽自憐,浮生如夢亦如煙。

烏啼月落知多少,只記花開不記年。

這首詩就如一片愁雲,如煙如夢,朦朧含蓄,飄飄忽忽,淒淒涼涼。

是怎樣的人生讓她生出這樣向悲涼中尋求平靜與解脫的感慨呢?

故事要從袁機的婚姻說起。

袁機周歲時,她的父親袁濱做了一件忠義之事,沒想到卻害了女兒的一生。

袁濱曾經給如臯人高畫質做過幕賓,高畫質死後被查出有虧空,妻孥下獄,其弟高泓前往解救,卻求告無門。

此時早已換了東家的袁父,聽到這個訊息後,遠道趕去幫助高家脫了牢獄之災。

為了感謝袁父的情義,高泓與他約定,將自己兒子與袁家三女兒指腹為婚,以金鎖為定。

沒想到的是,袁機成年以後高家卻遲遲不來求娶,直到她23歲時,高家才送來書信,說自家兒子有病不宜結婚,希望解除婚約。

袁機自幼隨兄長一起讀書,「愛聽古人節義事 」,並時常以忠貞的品德約束自己。 她「一聞婚早定,萬死誓相隨 」,聽到訊息後就手握金鎖哭泣不止,表示夫婿有「疾,我字(侍)之;死,我守之 」,甚至絕食明誌。

不久後,高泓病死,高畫質的兒子高繼祖特來說明真相,原來高繹祖不僅其貌不揚,矮小、駝背、斜眼,而且性情暴躁狠毒,好色好賭,「有禽獸行 」,且屢教不改。

高家不願意以怨報德,主動提出退婚,希望袁機不要跳進火坑,但被封建禮教毒害了的袁機絲毫不肯動搖,一心想著效仿書中那些忠節之人。

高繹祖守完父孝後,袁機便義無反顧地嫁了過去,此時她已經25歲了。

嫁到高家後,袁機時刻註意以賢妻孝子的身份約束自己,對丈夫恭敬,對婆母孝順,得到了高家的一致贊美。

然而高繹祖實在不堪為良配,他性格暴躁、行為浮浪,一開始只是不允許妻子讀書,也不允許她做針線,將她的詩稿統統燒掉了。

後來,他愈發沈迷吃喝嫖賭,把家產敗盡之後,就打起妻子嫁妝的主意。袁機只要稍有不從,就會被拳打腳踢,甚至用火灼燒她。婆婆趕來幫忙,他連母親一起毆打,甚至把母親的牙齒都打掉了。

面對這樣的丈夫,袁機依然選擇委曲求全,直到高繹祖賭博輸了很多錢,想把她賣掉還債,她才徹底清醒。

一旦被賣,便成了賤籍,是「有辱門楣」之事,完全突破了袁機忍受的底線。

在族人的幫助下,袁機逃到了尼姑庵,寫信請人送到娘家求救。

袁父接到書信心痛欲裂,當即趕到如臯,一紙訴狀將女婿告到官府,官府判決二人離婚。

袁機有兩個女兒,長女阿印是個啞女,或許也因為如此,高家同意她帶著她歸家,只留下了二女兒。

回到袁家後,袁機對父母兄長溫柔侍奉,想方設法教女兒識字、繪畫,想讓她有能力與其他人交流。

同時,她也重新撿起書和筆,寫下了不少詩詞排解幽情,如 「燈影三更夢,曇花頃刻身」 「無家嘆我因緣惡,瘦影憐君春恨深」 等句,幽怨深藏,哀不自勝。

袁機是不幸的,但無論是當時還是後世,很多人並不能理解她的做法。

就連外甥陸建都在詩中說,她歸家之後遭到很多的非議,「合族笑姨癡 」。

或許袁機的內心也產生過懷疑吧?不然她怎會重新寫詩,並行出 「浮生如夢亦如煙」 之嘆呢?

春來草色青青,又是一年流光飛逝;烏啼月落月升,夜夜孤枕難眠。

她也會含悲飲恨,寫下 「舊事渾如昨,傷心總問天」 ,然而世事不能回頭,她也只能選擇認命。

她給自己起了個青琳居士的號,身著素衣、長期茹素,不參與宴飲遊樂之事,權當在家修行。

「只記花開不記年」 仿佛在撫慰自己,試圖從崎嶇的命運中尋找內心的豁達與平靜。

然而她始終內心沈郁難解,即使生病了也不肯求醫,只是自己苦苦忍耐。

1758年,從如臯傳來了高繹祖的死訊。

1759年冬,袁機病逝,不足40歲。

在他們去世後,【高氏宗譜】中只記了高繹祖的名字,連生卒年都沒寫下。

然而,這份宗譜中反而為袁機撰寫了一篇【袁氏孺人傳】,稱她「賢而能詩」,用「貞」、「廉」等詞匯來形容她。

【如臯縣誌】、【杭州府誌】也都為袁機立過傳,連【清史稿】也把她寫入了【烈女傳】。

那個愛聽古人節義事的女子,終於把自己活成了一篇「節婦傳奇」。

但是,這樣的虛名,足以抵消她血淚斑斑的人生和親人的傷心淚嗎?

無論是袁枚的「 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還是堂弟袁樹的「 少守三從太認真,讀書誤盡一生春 」,都沒有任何的榮耀感,反而是滿含對嚴苛禮教沈痛又委婉的控訴。

即使數百年後的人讀來,也忍不住要嘆息一聲:封建時代果然是會「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