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寫作者都會有特殊的精神座標,它沿著時間線索在虛構與真實的交錯裏並列,不斷形成一個個經久又不斷重新整理的詩意環境,支撐著一位寫作者的持續成長與成熟。朱良德的詩歌正是依賴著信任著武陵山水與黔東風氣,其詩歌也因此充滿鮮明的在地性及空間意識。
通常,地理符號在詩裏的呈現意味深長,可以體現微觀向內的日常審美與感性認識,讓若隱若現的向遠之心擁有可觀的歸屬感。在【像河流進入生活】詩集裏,類似「鴛鴦湖、河閃渡、凱峽河、洗馬灘、石河、白龍山、鴨頭坡、坪上」的詩歌標題或抒情關鍵詞既是詩意人生的具體落實,亦相當於詩人足跡心痕的自在布局。在朱良德的詩裏,地名如碼頭,亦似身心出發與停泊的抒情方向標。而「在路上」,詩人觸景生情,有感而發,詩情哲思相融:
【夜宿高原茶場】
我醒來。遠處機器轟鳴
茶園裏的夜蟲,叫得那麽明亮
就像遍地晶瑩的露珠
我在陽台仰望星空,一輪明月掛在山外
正在琢磨我此刻的心情
方寸之間,我感受到了它的孤獨
也只有它,才配得上這靜謐的力量
自然地理角度的黔地常被稱為「公園省」或「山國」,貴州文學與詩歌對此歷來不乏多樣表達,在朱良德這部詩集裏,與山水有關的詩作數量較多,它們或與內容溝通或直接體現於標題,如果「山」相對穩定持重,像標誌像路碑,包含溪湖江河的「水」則靜中有動,涓然不停,像時光的纖繩,像滋潤今昔的河流——進入生活,詩心如同「一片葉子在漂流」,一首首詩與詩人一起,便在經歷與洗練中自然自在並趨於完善。
武陵山脈及烏江流域之「山水」是朱良德詩與思的動力或基礎,構成其寫作的內在「底色」,諸如「紅楓古道」「古巷」「溫暖的陶器」「嗩吶聲聲」「木偶戲」「石阡說春」「竹的圖騰」等則像一枚枚跨越時空並或明或暗地透露人文寓意的關鍵詞,它們或是通向歷史秘境的幽徑,或是一個地方經久不息的節奏及圖騰般地存在。它們是「被時光喚醒的鄉愁」。作為當事人當局者的朱良德對與自己最近的這些平常又特殊的事物進行著多維度觀察,對其重新給予語言與情感命名,冷靜又真情實感。在對鄉土充滿藝術化確定和贊頌的同時,詩人亦多有憂思,換言之,其想象與認識在地理托盤上不斷進行著內在的重新整理,更新的詩性空間建構亦在隨實踐不斷產生可能。
這也是一個人地互鑒、人詩互證的過程。鄉土、鄉情、鄉愁或地理、地方、地域等作為文學及詩歌的書寫母題,其實並不僅是復述實在與具體的記憶點線,這些其實動態的點線更多地相當於思想的更新規劃、精神世界的虛掩途徑,它們對於詩歌與詩人起著提示感知、提醒想象空間的可能性。或說地理意味的山水如點線,表面顯得常見的它並非讓人原地踏步,對於詩人與詩歌,其指向必然朝著可能的別處。
【風在吹】
山頂上的風
在吹,從樹梢吹向樹梢
從山頂吹向山頂,風一直在吹
像一只鷹滑向山的邊界,到達
天空的極限
山頂上,一棵樹在風中行走
在匆匆行走中,留下了風的形狀
樹欲靜而風不止!風在吹,風吹了還吹,日復一日,晝夜輪回,這是一種從不碰壁的見慣不怪的奇物。詩人之所以是詩人,亦即他能見肉眼難見之物事。朱良德這首詩像且不只是像一幅傳統山水畫,它形意相容,結尾漂亮,意猶未盡。我們如何「看見」風?斯時,風的形狀,是且不只是原地起舞的樹的形狀。而樹,難道不也是人?看不見摸不著的風,仿佛幸福愛情之類的陳詞,卻是可以感受,可以察覺,可以神會。通常,我們需要合適的中介物來反映、襯托它之在,雖然這是一條「情景交融、境由心生、情理相容」的傳統渠道,詩人與詩人的不同,則可使步法與視野有異,結果也就不同。
在這本詩集裏,類似【風在吹】有穿透力的詩作比比皆是。朱良德視地理空間如棋盤如托盤,其詩意「河流」般由目前的足下的相對具體實在的空間巧妙延伸,在抒發人生感悟與捕捉記憶之際,這條源源不斷的流水也不時觸及寂靜、蒼茫、孤獨、虛無……這些隨時隨地的自然「風水」透過語言,穿山越嶺,走街串巷,由地理空間到心理空間,從有形到無形,朱良德的寫作在這融自然、歷史、民族文化為一體的探索過程中顯出了可喜可觀境界。
朱良德對自然空間地理空間的確定,讓抒情的意義超越一般性思緒和日常情緒表達,或說他努力於重新設想「被時光喚醒的鄉愁」。他所居住的石阡縣是一個歷史文化豐厚之區,也是漢、仡佬、苗、侗和土家等多民族和諧聚居地,漫長歲月在這裏沈澱下來的痕跡如各種「非遺」自然也就被他所關註和尊重。他的書寫及抒情有效地在地域性與個人性、傳統意識與現代感之間從容轉換,深入淺出呈現對現實家園的詩性理解、對歷史環境和自我生命本體的多重思考。
【神示的器物】
「竹,耿直而又柔軟的植物/他用魔術師的手,編織精美的竹器/編織神示的器物——仡佬毛龍//每當夜晚來臨,你便看出了/它的美,領悟了它的神性//……它有太多的柔軟和堅硬/像時間的反面,預示著永恒」
顯然,朱良德很在意對日常生活及相關現象的寫實或說寫生,從中體會著人性與神性。他善於感覺常中之異,異中之新,同時認真地保持著對語言、情感的自律與自覺。在將歷史圖景與現實環境進行情感接榫的同時,他也像在對時光的碎片、經驗的細節和記憶的散件進行精心整理,當這些詞組合成詩、當這些詩聚合在一起,一位詩人關於地域空間的再現與辨認、關於個體身份的確定與辯論、關於個人經驗與記憶空間的不斷重建,也就呈現出了鮮明的整體性概貌。
相對而言,生於貴州及高原區域的詩人都類似體會,山恒定,如「支點」,可信的參照物,水靈動,如「線索」,能動的媒介物,「像河流進入生活」,也意味著某種沈浸、介入、滲透及浮出,而意義正在迴圈起伏的審美之途。朱良德此前曾有鄉村抒情特征明顯的詩集名為【稻草哲學】,與之略較,【像河流進入生活】觸角更廣,所涉更多,心態更穩健。由鄉村抒情溢向山水抒情、日常審美的變化,與時間有關更與個人內在心靈空間的自覺開拓有關。他對自然生態、歷史人文和日常生活總是充滿敬意,在敘述中亦保持了良好的平衡與默契,動靜相宜的善意與和諧感,也在對種種環境的審視與再想象裏油然而生。
多年來,作為貴州詩歌中年梁柱的朱良德安於武陵邊隅,潛心構建自己的「本土」和素樸的詩意空間,在生命體驗與生活經驗、雅致與通俗的融通裏,他低調地執著地梳理著時間、環境與自我情感,其詩集【像河流進入生活】像一部關於人的認識與地方性知識有效互補的詩化影像,一部關於武陵一方山水的文化筆記,也是一部人地互鑒、人詩互證的個體精神漫遊錄。它讓黔東局部的時間與空間,讓生生不息的故事、物象及日常細節串聯的詩意時光,隨世俗的亮度與溫暖的詩意而得以賡續。
文/趙衛峰
編輯/邱奕
二審/姚曼
三審/黃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