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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蚱】:生如逆旅,命若琴弦的普通人

2023-12-13文化

【Hello!樹先生】劇照

在【螞蚱】中,螞蚱上可是登堂入室的神明,下可以是下油鍋也不解恨的禍害,作家借由這一上一下之間留存出來的巨大空間,來講述強悍與軟弱、尊貴與卑微、命運與生存等主題。在書名的一目了然之下,作家的審視目光和復雜情感,均勻地到達書中每一個人物的身上,憤怒與憂傷不加掩飾,其心可鑒。

生如逆旅,命若琴弦

——讀王兆軍長篇小說【螞蚱】

韓浩月/文

作家王兆軍先生數年前回到山東老家,寫作村史、開辦書院、傳道授業,過上了一種被錯認為「知識分子理想化的生活」。回歸鄉村,其中的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但熟悉的生活場景,也激發著作家的寫作動力,他用當下寫作較為罕見的方式,花費九年,六易其稿,完成了主要以民國為歷史背景的長篇小說【螞蚱】的寫作,並於2023年10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說【螞蚱】的寫作方式較為罕見,是因為作為長篇小說,在村莊這個單一場景裏,容納了諸多人物形象。在長篇小說寫作人物趨向少量、關系趨向單一的寫作潮流下,【螞蚱】頗顯傳統,它隱含了章回體的內在結構,使用了說書人的口吻,讓這部作品在擁有民間敘事格調的同時,也顯露著知識分子式的思考與批判。在長篇小說寫作受到網絡新文體、影片新內容的猛烈沖擊的大環境下,【螞蚱】讀起來令人感到踏實。

【螞蚱】

王兆軍|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3年10月

西酒店,糧食市場,兩大望族——村西吳家、村東趙家,洗衣洗澡的南大汪,村中供奉各路神仙的螞蚱廟……一個曾經熟悉的村莊輪廓,隨著情節的進展,也逐漸在讀者腦海中建圖,隨之建立的,還有村裏即簡單又復雜的權力關系:頂著「清朝秀才」帽子來到民國的趙建章,光緒年間任職為「大練長」的吳雲迪(也是西酒店的老板),在村裏相互合作也彼此制衡。還有代表著宗教力量掌管螞蚱廟的徐和尚,白衣飄飄、未蔔先知的文化人趙琪……另有兩大望族幾代人與數十位被提名道姓的男女老少,讓螞蚱廟這個村莊,宛若【清明上河圖】的一個角落。

在這部37萬余字的小說中,唯一一個貫穿前後的人物是三福。三福是村裏的「約地」(類似於村調解主任的職務),當過一段時間的「抹鬥手」(糧食市場經紀人),他一生當中,把在縣裏當差的趙建章傳授的一句話——「凡事,怎麽好,怎麽做」——當作人生信條,輾轉騰挪於各種人與各種事之間,成為村鄰之間、民與官與匪之間、本土與外界之間溝通交往的潤滑油,解決了很多棘手難題。盡管三福是具備一定智商和情商、深諳人情世故的「老油條」,作者王兆軍卻坦言自己並不喜歡這樣的人物,但這並不影響他在作品裏花費了最多的筆墨,把三福塑造得生動而真實。

三福是書中少見的一位安然活到晚年的螞蚱廟村人,他能在幾十年的時間裏,周旋於各種危險當中,非但有驚無險,而且常常能占到便宜。在描寫同時代人物的文學作品中,三福是把生存哲學看得最透徹、套用得最徹底的人物之一。作為讀者,就算對他喜歡不起來,但也絕對恨不起來,因為三福本質上也是個可憐人:他有一雙超過常人的長手臂,一條口吐蓮花的三寸不爛之舌,唯一的生存目的就是能夠在縫隙間扣出點養家糊口的糧食,品嘗到點心掉下的糖渣所帶來的稀缺甜味。

有關吃的問題,是【螞蚱】的描寫重點之一。小說對田地裏的農作物種植、院子裏的糧食加工、鍋碗瓢盆中的口糧口感,有著詳細的描寫,螞蚱廟村全村人的喜怒哀樂,很多時候都圍繞著糧食的多寡體現出來。但在小說寫到的那幾十年間,極少有糧食滿倉的情況。螞蚱廟村人是吃雜糧長大的,由此或可理解,村裏有蠻橫的、魯莽的、兇狠的人,或多或少都與吃不飽有關,而那些有關貪婪、享樂、占有的欲望,也和家裏糧缸是否儲存豐富有關。【螞蚱】是部讀了會令人產生饑餓感的小說,並且會讓讀者覺得,這份饑餓感的記憶,其實離自己並不遙遠。

有關信仰,【螞蚱】點到為止。村裏人集資蓋了螞蚱廟,把形狀醜陋的螞蚱塑造成神,順道把各路神仙塑像也請進廟裏,還找了和尚照管廟宇,歸根結底是生存無著而產生的恐懼心理在驅動。螞蚱廟村的人並無信仰,村裏人的信仰總是臨時的、被逼迫的、功利化的,他們甚至會在信仰的掩護下,做出與許諾截然不同的事情。哪怕當饑餓、流離、死亡等厄運降臨時,他們的恐懼也只是短暫地、小小地掙紮一下,繼而接受命運的安排。 如果在別的長篇小說裏,看到那個時代的小人物的信仰是「活著」,那麽【螞蚱】中那個時代小人物的信仰則是「信命」——命若螻蟻,人如草芥,抵抗是沒用的。

書中還有兩個人物,雖然所占篇幅不長,但卻能代表螞蚱廟村人的生存關系,一個是徐和尚的兒子瘸造,一個是被不負責的養父強行送到廟裏的如貴,兩個少年在一個廟檐下,既是一起爬樹掏鳥窩的玩伴,又是廟檐下地位懸殊的施暴者與受害者,他們並沒有像【追風箏的人】所描寫的權力關系嚴重不對等的那兩名少年,最終擁抱在一起,而是走上了兩敗俱傷的決絕之路。這兩個人物之所以令人嘆息,恰恰是因為讓讀者看到了過去村莊所存在的內耗現象,缺乏向前看、向外看的主動眼光,迷戀於內部傾軋,進而大大延長了村莊的悲劇史。

【螞蚱】也有一些可以穿透 時代暗墻,至今看起來仍有光輝外形的人物,比如趙琪和他寫的那些可以從精神困境當中拯救人們的書信,比如走在鄉間道路上因為外貌與氣質俱佳而被稱為「何仙姑」的女子,在王兆軍古意十足、含義豐富、價值傾向鮮明的書寫下,他們得以脫離村莊這個泥潭,一個成為可以預見未來的「先知」,一個成為可以輕易超越桎梏與束縛的新女性。 他與她是兩代人,但卻都是灰暗村莊內部發出的耀眼光亮,寓意著文化與見識的力量,最終可以帶人沖出牢籠。

螞蚱廟村的許多人,一輩子沒走出過這個村莊,就算見多識廣、腿腳靈便的三福,一生的活動軌跡也沒越出魯南地界,因為描寫到贖人質、剿匪、保人等情節,【螞蚱】對魯南一帶當時的民俗風情也有簡略的書寫,因此,可以說【螞蚱】寫的既是一個村莊的歷史,也把一個地區曾經的文化剪影,捧到讀者面前。

河南作家的幽默語言已經成為特色,而王兆軍作為山東作家,則把將要全面消失於書面的地方語言,盡最大可能地寫到了書裏,比如「甩子」(二流子,混子),「洌瀉」(口水),「惡而臟」(壞種、渾不吝、做事不磊落),「怪打腰」(舉足輕重的人物),大量可能連當地人都不知道如何用文字表達的方言詞匯,給【螞蚱】烙上了鮮明的地方墨點。此外,還有許多諸如「人沒好兒,雞沒飽兒」,「葉子下面藏著杏——不太像磊落行徑」,「一只眼的婆婆也是娘」等極具表達力的俚語,成為全書不可或缺的看點。

吳興邦帶村民販鹽被劫道,憤恨之下忘卻生死發表的那番「演講」,可以視為【螞蚱】最具沖突感的情節:

「人說我命中註定的賤,看來真真如此,我賤得不值這半車子鹽了啊我!我吳興邦大半輩子都像個老鱉趴在泥裏!我活得不如一條狗,不如一條曲兒船(蚯蚓),不如人家一頭豬啊我!」「他瘋了——他脫下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棉襖,露出赤裸的上身,瘦骨嶙峋,看上去近乎一副骷髏。在寒風中,他渾身哆嗦著,眼裏酸酸的,自怨自艾地說:‘俺這一輩子,連個內衣都沒混上啊俺……’」。

這樣的描述,構成了【螞蚱】基本的敘事格調,如果閱讀本書時而被震撼到,那有相當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作家的選題與命名能力。在中老年人的記憶裏,以及影視作品的影像呈現下,「螞蚱」已經不是擁有咀嚼式口器的植食性昆蟲,它的張牙舞爪與瘦骨嶙峋,它的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它作為個體的渺小脆弱,以及成群結隊後所造就的破壞力,都使得這個詞擁有了可供多層次解讀的隱喻。 在這部小說中,螞蚱上可是登堂入室的神明,下可以是下油鍋也不解恨的禍害,作家借由這一上一下之間留存出來的巨大空間,來講述強悍與軟弱、尊貴與卑微、命運與生存等主題。 在書名的一目了然之下,作家的審視目光和復雜情感,均勻地到達書中每一個人物的身上,憤怒與憂傷不加掩飾,其心可鑒。

【螞蚱】是一種「搶救式書寫」,不僅書中的螞蚱廟村逐漸沈沒在記憶中,就連書中人物的呼喊與嘆息也離人們的耳畔愈加遙遠,在當代人順著科技與智能的潮流,體會並享受短暫且強烈的快感時,【螞蚱】中寫到的人正在一條逆行的時光之旅上,朝著他們的苦難源頭在行走。他們的人生和命運,是一道繃緊的琴弦,從未彈奏出過完整的旋律,如果找不到他們的聲音戛然而止的原因,作家的書寫,讀者的記憶,都將陷於荒涼的無用之地。

關心底層社會,是一個作家的良心所在


王兆軍長篇新作【螞蚱】讀書分享會成功舉辦


名家推薦

孟繁華 :【螞蚱】是王兆軍繼【把兄弟】之後,積十年之功創作的又一部長篇小說。小說以螞蚱廟作為具體的場域,透過眾多的人物和事件,講述了黃淮地區半個世紀的歷史。它是民俗誌、地方誌,更是半個世紀中國社會歷史變遷、風雲際會的縮影。在大變革的時代,國族風雨飄搖、百廢待興;新的勢力蓄勢待發,如箭離弦。因此,這是一部具體、形象的鄉村生活史,百態人性的博物誌,是一部既好看又有深度的雅俗共賞的小說。

夏立君 :以小切口看見世界,自深淵看見光。【螞蚱】,一部一生底層歷練的會心之作,一部可達悟道之境的力作!

邢斌 :【螞蚱】是一面鏡子。我站在這面鏡子前,看到了自己的懦弱和渺小。

編輯推薦

【螞蚱】是二十世紀上半葉魯南地區鄉村社會微觀歷史的再現,以今天的視角重現昨日鄉村人物的精彩,有【清明上河圖】的意趣,更有蒲松齡聊齋文化的況味。曾經的螞蚱廟村,是一個農業社會的縮影,人們守著土地苦熬歲月,豪傑如流星轉瞬即逝,知識階層混沌籠統,村民卑微如草芥。在天災人禍一輪一輪的沖擊下,人性的善惡、生命的掙紮令人嘆息。【螞蚱】切開了那個時代中國鄉村社會的真正內核。

作者簡介

王兆軍 ,山東臨沂人,曾任【報導文學】編輯部主任,中國新聞出版社總編輯。出版有長篇小說鄉下人三部曲【白蠟燭】【青桐樹】【紅地毯】;散文集【皺紋裏的聲音】;長篇紀實文學【問故鄉】及隨筆集數部。作品【拂曉前的葬禮】獲中國作家協會第三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原野在呼喚】獲中國作家協會第三屆全國優秀報導文學獎;長篇小說【把兄弟】獲【亞洲周刊】2013年度十大華語小說優秀獎。

稿件初審:周 貝

稿件復審:張 一

稿件終審:王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