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上積滿晨露,斑駁的字跡中隱約可見「張氏之墓」幾個字。雜草蔓生,遮蓋了墓前大半面積。原本堅實的墓穴已微微塌陷。我怔怔望著這一切,心如刀絞。
這座墓的主人,正是生我養我的繼母。
六歲那年,母親不幸離世,年僅三十出頭的父親改娶了張氏。當時的我年紀小,母親又早逝,極需要一個溫暖的臂彎。張氏便以自己的母愛,一點一點彌補起了我心中的空缺。
可沒想到我不僅沒有感激她,還視她帶來的親生兒子小龍為眼中釘。
我記得我總是故意讓他在母親面前出醜,企圖獨占母親所有的疼愛寵溺。我成心刁難他,甚至動不動就跟他大打出手。小龍忍讓了很多次,可我每每得意忘形,更加向惡。
直到有一次,我和別的孩子打架,正被對方揍得鼻青臉腫時,小龍趕來解救了我。那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一直照顧我的不是母親一個人,小龍始終都在。他只是不善於表達,卻用自己的行動守護著我。
想明白這一點,我和小龍的關系慢慢親近起來。我們終於像普通的兄妹一樣和睦相處,感情親密無間......
後來我考上大學,家境卻不是很好。當時讀大學的學費對我們家來說很吃力,更別說我還要在城裏租房生活。
正當我煩惱之時,小龍毅然決定放棄升學,回到田裏幫補家用,成全我的學業之路。我記得,臨走時他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妹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讀出來!你就是我們家唯一的希望......」
繼母帶來的這個兒子,我起初極其抗拒他。
記得我六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我悲痛欲絕。一向開朗活潑的我變得閉閉寡言,經常躲在被子裏偷偷啜泣。爸爸不堪我那副樣子,在親戚的介紹下又娶了一位妻子作為我的後母。
我記得後母第一次來到家裏的時候,身邊還跟著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孩,瘦弱而沈默,兩只眼睛卻靈動著烏黑的光。爸爸介紹說,這是後母的兒子,以後就跟我姓,叫小龍。他會成為我的哥哥。
我那時年紀還小,哪裏明白這層關系。母親的位置還未涼透,我就不願意另一個陌生女人走進我們家,更別說還帶來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哥哥」。
那段時間,我非常抗拒小龍。每每後母關心他的時候,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忌妒和怨懟。明明沒有血緣關系,他為什麽能獨享母親的愛寵?
我在後母面前不斷使壞,刁難小龍,故意讓他出醜出糗。我想讓他難堪,我想讓他離開,我想獨占一人的母愛。
那段日子裏,小龍忍讓了我很多很多次。我一次次知錯就改,卻也一次次重蹈覆轍......直到有一天,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是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暑假,村裏幾個混混看我家條件好,來敲詐勒索。我不肯就範,跟他們大打出手,正被揍得鼻青臉腫之時,小龍趕來解救了我......
那天,小龍身負重傷,還被那幾個混混打斷了一條腿。我扶著他在醫院住了一周,始終心懷愧疚。
其實之前的種種,我很清楚小龍對我的好。
每每放學回家,都是他背著我的書包,扶著我走完那漫長的山路。每當我生病,睡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都是他在一旁陪護,時時把溫水送到我嘴邊。每逢我被父母訓斥,都是他在一旁解圍,替我分擔錯誤。
我明明看在眼裏,卻偏偏不肯放在心上。直到這次,他不顧自己安危,挺身而出解救我脫離險境,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錯怪了他這麽多年。
此後,我和小龍之間的關系日益親近。
上學放學的路上,我們總是並肩同行,有說有笑。放假在家時,我們一起下河摸魚,一起爬山摘果。我們一起完成家務,一起挑起幫助父母的重擔。
漸漸地,我們感情如膠似漆,比親生兄妹還要親近。
我還記得我高考那年,山洪暴發阻斷了所有交通。
所有路段都被淹沒在洶湧的泥漿洪流中,沒有任何出行工具。
我離最後一次高考只有不到72個小時,卻可能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山洪災害而失之交臂。
我絕望地呆坐在村頭,看著父親和村長一遍遍嘗試搶修道路,卻無濟於事。
我知道,考試是我改變命運,走向新生的唯一希望。如果我就這樣錯過了最後一次高考,我的人生軌跡就再也無從翻轉。
我看著激流滔天,己無他法。就在這時,小龍來到我面前,輕拍我的肩:「妹妹,沒事的,答應你哥我一定送你到考場!」他說著,竟直接扛起我往回家走去。我驚呆了:「你不會是要......」 他神秘一笑,轉身進了屋。
過了兩個小時,我看到院子裏停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小龍神色自若地坐在車上對我招手:「上來吧,我送你去考場!」
原來他從村西借來了這輛三輪車,想開著它穿過半山的小道,從另一邊繞到縣城高中試場。
這條路崎嶇不平,都是沒人問津的鄉間小徑,他卻要孤註一擲,賭上這輛破車的性命。
我知道時間已經不多,哪裏還有功夫推脫。
只能紅著眼眶,跟父母告別,坐上了這輛搖搖欲墜的三輪車。小龍一路上嘴裏叼著根草,笑嘻嘻地開著,仿佛全然不把這趟冒險當回事。
我們最終憑借小龍的膽識和駕車技巧,居然奇跡般地穿過了半山腰,一路顛簸還遇上兩次險些滑坡的危機,好不容易才終於繞到縣城高中的場地。
我記得我沖進考場時,距離高考正式開始只有不到10分鐘了......
透過那次高考,我終於如願以償考入了夢寐以求的大學。
那是我一生的轉折點,也是實作自我價值的絕佳機會。但與此同時,由於家境清寒,我的大學學費與生活費成為了全家的一個大負擔。
起先我打算自己外出打工兼職,但薪金實在微薄,根本無法完成學費。
爸爸已經年事已高,也無形中資財可供支取。我正愁眉不展之時,小龍主動請纓,中斷自己的學業回到鄉下,承擔起了全家的生計。
我記得他向父母鄭重表態的那天,整個人看上去既成熟穩重,又隱隱透著幾分青澀與瘦弱。
他鞠了一躬,對父母說:「爸,媽,讓我回家務工吧。我可以到鎮上的建築隊打短工,可以到田裏幫補農活。我身體好得很,吃苦也不怕,工錢我都會交給家裏的。」
父母起先很為難,畢竟小龍的學業也才剛剛起步。
但小龍一再保證自己會在打工之余繼續自學,父母這才勉強答應。我心裏卻始終惴惴不安,內疚到了極點。明明自己才是家中唯一的大學生,本該承擔起資歷上的責任。
如今卻仍要靠一個未成年的少年來扛起家計大梁......我感到萬分慚愧。
此後,小龍輟學在家,幾乎承擔起了所有的生活重任。他白天在鎮上的工地搬磚頭、泡沙漿,晚上則翻閱著殘破的課本,試圖補上自己落下的學業。
他頂著炎炎烈日,忍受著風吹日曬雨淋露宿;他與泥水為伍,與灰塵做伴,只為多攢一點工錢,盡一份心力。那幾年,家裏所有的開銷,幾乎都倚靠著他打工賺來的錢維持。
我每每掛斷他的來電,眼角都難掩淚花。
弟弟,你太不容易了。我一定會好好讀書,早日完成學業,換來一個可以養活家人的好工作。到那時,就由我來照顧你、爸媽以及這個家......
在小龍的默默奉獻下,我終於順利完成學業,找到了體面的工作。大學畢業後,我便定居在了異鄉他鄉,開始了自己的獨立生活。
一晃數年過去,我在都市的生活節奏如此忙碌,已經很久沒有回到老家看望過父母和兄長。
起先我還會在節假日給家裏打個電話問好,後來連這點形式也漸漸省卻——我太忙了,忙於面試、忙於工作專案、忙於討好上司、忙於應酬、忙於掙紮求存......家裏的點點滴滴,我已經很久沒有參與過。
直到這次回家,一切都變了樣子。
這次元宵佳節,我終於抽出時間回到老家小住。可當我來到養母墳前卻被眼前景象驚呆了——墳前雜草叢生,積滿灰塵,墓碑都隱約看不真切。這座我視如親生母親的墳,就這樣在我的長年冷淡與疏離中被荒廢。
我的內心開始泛起一絲悔意與自責。
我撥通養兄的電話,聲音有些顫抖:「媽的墓怎麽......怎麽這麽久沒人打理了?」養兄輕輕嘆了口氣:「去看看老頭吧,他得了重病在家休養,我太忙照顧他了,沒空打理媽的墳。」
我趕緊跑回家,推開門就看見父親枯坐在老椅子上。
他瘦弱消瘦,滿頭銀發,雙眼渾濁,瞳孔深處透著一絲無奈與哀愁。我再移目望向屋內,養兄形容憔悴,滿頭白發,像一個衰老的老人。
他們都變老了,而我卻不知不覺中錯過了這一切。
我想起生我養我的父母,想起那個無微不至守護我長大的兄長,內心的愧疚與痛苦幾乎將我淹沒。我開始後悔這些年的離別與疏遠,後悔自己一味向外的追求,卻忘記了最初的親情關愛......
看著父親和養兄憔悴的樣子,我的心像針紮一樣痛。
他們在我外出打工這些年裏,一直守望相助,即使生病也沒人能照應。我不禁想把他們接到城裏養老,讓自己盡起還養之責。
於是我鄭重地對養兄說:「哥,跟我回城裏吧。
有我在那裏照顧你們,絕不會讓你們受苦。」 可養兄只是溫和地搖了搖頭,說:「我不能丟下爸爸一個人,他生病需要人照看。」
我著急地說:「那就把爸爸也接過去,我們一起生活,我會找到好醫生,買最好的藥,請最優秀的護工。到了城裏沒有人不疼愛你們。」
可養兄還是搖頭。我這才恍然發現,他已經開始生根在這片土地。成長的每個階段都與這片土地息息相關,他早已融入其中無法割舍。
「這是我們的家,我不能離開。」養兄望著屋外的莊稼地與大山,眼神中透出一絲落寞。
我忽然明白過來,他終究還是那個我從小依賴的哥哥,只是歲月悄悄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跡。我不禁紅了眼眶,轉身就要走。
「妹妹。」他在我背後叫住。
我回過頭,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我看到他臉上還是寫滿了慈愛,他說:「以後常回家看看。」
簡簡單單的一句囑咐,卻讓我在這一刻淚如雨下。
我轉過身拼命忍耐著,卻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洶湧的情感。我狂奔著沖出老宅,淚水劃過臉龐。我知道我欠他們太多太多......可我想彌補的一切,終究都太遲了。
我淚眼迷蒙地奔出老宅,一路狂奔到村頭的空地上。我的心久久無法平復,淚水止不住地流淌。
我想起了小時候養兄背著我下學的景象;想起了他慷慨解囊供我上學的點點滴滴;想起了他樸實的笑臉,他鐵骨錚錚的意誌......
我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淚水卻依舊洶湧而出,怎麽也止不住。
許久,我深吸一口氣,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臉。我意識到我虧欠太多太多,我想彌補卻一直在逃避。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鄭重立下決心:從今以後,每逢春節和國慶,我都一定會固定回家看望父親和養兄。每周末我也一定會打電話回家問候,時刻關心他們的狀況。
我會在他們需要幫助的時候第一時間趕回老家,盡我的全力幫襯家中的點點滴滴。
我明白一切的補救於事無補。
但我希望透過我今後的行動讓養兄知道,他的一片真心我都銘記在心。因為這個家,因為這片土地,他留下的點點滴滴,將永遠伴我同行。
我不會再逃避我的責任與義務。從今往後,我會和養兄一樣紮根在故土,守望這個家。
我會陪伴父親走過人生最後的路,會完成養兄的遺願。縱然前路迷茫,我也要勇敢地走下去。因為這是他們給予我的恩情,我此生再難忘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