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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首絕美宋詞,離愁思恨,萬水千山總是情

2024-06-13文化

踏莎行

【宋】歐陽修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提到歐陽修,怎能不提起他「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俏皮靈動,怎能不提起他「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的深隱幽婉,怎能不提起他「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盅」的疏朗曠放。

官場的一波三折讓歐陽修有更多的人生體驗,這迂回曲折的命運脈絡從他的詩詞中顯現出。而有關說離愁,道相思,更莫過於「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韻致別具了。

同為北宋詞人,歐陽修的仕途沒有晏殊的幸運平順,他三次遭貶,切身體會過人生的起起伏伏,百般滋味攏心中。一路蹉跎沒有讓他意誌消沈,無論是他的詩還是詞裏,都能呼吸到一股席卷而來的生命樂觀昂揚的氣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便是如此。

生命貴在無數的可能性,願意敞開一顆心去體驗感受,接受時間賦予的一切饋贈,無論好壞。歐陽修自號醉翁,有酒方能暢懷盡興,即使被貶到滁州,他也能在流連山水裏悟出諸多樂趣,智者樂山,仁者樂水,六一居士,仁智者也。

歐陽修的詞是五代詞人的延續,頗具南唐馮延巳的詞風。劉熙載【藝概】雲「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此話抓住了歐陽修詞一極大特點。「深」乃脫去脂粉裝飾,真摯深刻表達情感。他的詞是疏快裏蘊藏著品格,平糊沈著又不失雋永,這首【踏莎行】即有此風格。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開篇即點明時間地點,梅殘柳細之時,乃大好春日良辰。「候館」泛指接待過往官員或外國使者的驛館。

這句詞暗含了一個羈旅行役之人的形象,「草薰風暖搖征轡」,描繪出行人路途中的情景,草香清新,風兒柔和,春的明媚在這四個字裏一顯無遺。行人騎馬牽著韁繩,嗒嗒向前。

「搖」不知是草動,還是風吹,還是人身體之顛晃,抑或是人心中離愁,【詩經】有雲「行邁靡靡,中心搖搖」。行人離家越來越遠,縱然一片美好風光,也無緒欣賞,「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心中惆悵一路緊隨,並且隨著離家距離的增長慢慢擴張,歐陽修將此無邊無際的離愁比作悠悠不絕的春水,化抽象為具體,正如南唐後主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上闋乃寫行人征途感懷,樂景言哀,傷心必將加倍。

下闋視角轉換,回到閨閣,「寸寸柔腸,盈盈粉淚」,閨中人情意纏綿,淚眼未幹,愁緒萬端。此恨難遣,想登高遠望,把視線延伸到最遠最遠,願能看見行人身影。然而「樓高莫近危闌倚」,這樣一個祈使句,莫要靠近高欄,讓人不由心生疑惑。

尾句立刻給出釋疑,「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草木叢生的平原曠野盡頭是疊嶂重山,而心中思念的人在這天然屏障之外,遠之又遠的地方,何能得見,既不能見,再倚欄而望,豈不是更添一層愁?而這居人所思,乃行人代為之思,從一人心裏,得兩人之相思,可謂妙絕。

唐圭璋雲:「平蕪已遠,春山則更遠矣,而行人又在春山之外,則人去之遠,不能目睹,唯存想象而已。」整首詞清新俊逸,前後勾欠,章法井然。最後一句連用兩個「春山」,有評論者嫌其繁復,而筆者認為這正是歐陽修精妙之處,重復使用「春山」,更突出空間上距離之遙。春山之昂揚生機,似望眼欲穿旺盛滋長的綠色離愁,滋味難耐。

水盡天不盡,人在天盡頭。

歐陽修在【踏莎行】裏給我們提供了思念更遼闊的一種形式,把相思的種子從抽象裏拔出來撒在泥土裏,長成千層樟木,萬重雲樹。然而這僅僅是一部份,行人幻想著閨人見春山之感傷,思維觸角延展出去迂回了兩圈,一個「外」字把空間開闊的可能性釋放到難以界定。春山外的行人,到底有多遠?

離別生愁,相思無極,柔腸難道盡。歐陽修寫離別時正視真相,不兀自沈淪,溺於幻想,他告訴你這距離有多遙遠,就是站再高也看不到心中所覓,既然如此,那就莫倚危欄。然而,在心靈空間裏,千萬裏河山,不過咫尺間。

踏莎行

【宋】晏殊

祖席離歌,長亭別宴,香塵已隔猶回面。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

畫閣魂消,高樓目斷,斜陽只送平波遠。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提到晏殊,人們似乎看到他在花園小徑上獨自徘徊念著「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或對著滿目山河,嘆年華光景有限,悟出「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的生活態度,或在秋風晃動著碧樹的夜裏「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官至宰相的晏殊仕途穩順,無太多波折動蕩,他筆下再是寫離愁別緒,也帶著一種雅致含蓄,如平波邈遠。

晏殊七歲能屬文,天資聰穎,可謂神童。慶幸的是,雖然他早慧,卻並沒有仲永之傷,而是把握機會,十四歲考取進士,再步入官場。

晏殊生在太平的北宋初期,五代十國的混亂剛剛結束,全國實作大一統,國泰民安,政治上並沒有太大的漏洞亟待修補。因此晏殊活在了一個極好的時代,縱觀其生平,他在政治上也無太大建樹,而他為世人稱道的是才華和品行。

【宋史】裏說晏殊「文章贍麗,套用不窮,尤工詩,閑雅有情思,晚歲篤學不倦」,卻獨獨沒有提到他的詞,自古以來認為詩是正統,詞乃小道,詩攬去了言誌的功能,把風月情懷更多地留給詞去訴說。看晏殊詞有傷春悲秋無奈流年匆匆,繼而有不斷對青年時期的追憶,還有哀離別,思無窮。有人說晏殊筆下寫的是富貴閑愁,而我竊以為那是對他的誤解。晏殊筆下的萬端思緒感念,皆出自一個文人心底深處,只不過每個詞人性格不同,晏殊的詞有種豁達的超然,理性成分較重,平衡了那綿綿悠長的情思。

也許,在晏殊那麽多的詞作中,這首並不突出,卻能顯示晏殊的理性思維和有節制的情感,即便面臨分離之傷,也能以開闊的心境從容對之。

開篇入題,沒有任何鋪墊,餞別宴席上離歌悠長,宴飲後我們將在長亭告別。

花瓣雕落,融入泥土,泥土攜著花香,在嗒嗒馬蹄下揚起「香塵」,哪怕香塵擋住了回望的視線,也要不停地轉頭看。這一句詞,並未給出明確的主語,到底是居人還是行人回面,我覺得應是兩個人都在不停地回頭。居人上馬,離人登船,船行馬走,朝著相反的方向,距離逐漸增大。

晏殊筆下的離別沒有「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纏纏綿綿、難舍難分,而是知道分別之必然,餐飯食畢,離歌聲停,執行完這些分別該有的程式,你我便各走一頭,奔向未知的命運。

相聚的那一刻意味著每過一天就更靠近分別的時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以後的事留給未來給出最終答復。一切看上去那麽公式化,超脫的理性,然而「尤回面」這個動作卻顯示出幾縷溫柔情長。原來,回頭這個動作竟可以這麽美,它不是回眸一笑,顧盼生輝,卻是小心翼翼又自然而然地回頭尋覓,想看看那個人的身影,多見一面,哪怕僅有一秒,足矣。

可恨香塵之屏障,已互相望不見,即便看不見,仍要在回頭凝望中想象著離人身影,那離去時的模樣,這是一種克制的深情。此後再分別寫兩人各自前行的情況,「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馬替我隔著樹林哀嚎,船槳輕劃,水波轉動,你乘舟遠去。送行之畫面一氣呵成。

古人總愛登樓,尤其是失意煩悶之時,也許寄希望於高處遼闊之視野能紓解心中淤積之苦悶吧。此處居者也登上畫閣,倚欄遙望,正道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誠不欺吾矣。

這一望納入眼中的是「斜陽只送平波遠」,這描寫並未用一個帶有心理色彩的詞,看似客觀描繪所見景色,而「只送」二字,藏滿了無可奈何的悵然,讀出來就是一聲綿長嘆息。邈遠碧波,思緒忽然酣然,直抒胸臆,一句「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收束整首詞,以「無窮無盡」對「天涯地角」,之曠闊,之浩瀚,思繞天涯。

晏殊作為一個理性的詞人,哪怕內心憂傷痛苦,也不願直接將傷口赤裸裸展現出來。晏殊擅長小令,其詞脫胎於五代小詞,境界含蓄曼妙,用語明凈雅致,開拓了宋詞婉約派風格,被稱為「北宋倚聲家之初祖」。

也是,只有及早品嘗過人生種種的晏殊,才能抵達「望盡天涯路」的大境界。他對與生命有聯系的一切事物都有獨到的領悟,對於離愁思念,他想說的又豈會只有海角天涯尋覓思念?「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他喜歡在結尾打一個大大的問號,無解的問號,穿越時空來叩擊你我的心房。

踏莎行·郴州旅舍

【宋】秦觀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說到秦觀,首先想到的是「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的迷離感傷,還有那「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似水柔情亦讓人掛念。而微雲寒鴉的斜陽裏「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更是勾勒出一幅生動如斯的畫面,怎能不銷魂。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是秦觀式的感別離,嘆人生。

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因政治傾向與宋哲宗時執政的「新黨」相逆,遭遇貶官,不斷遷徙,卒於滕州。

因有此經歷,秦觀的詞中透露著一種不張揚的孤獨,這股孤獨之感又是透過一件件眼睛看到的景物呈現出來的,因此秦觀筆下之景大多都是「有我」之境。「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那飛花,是撩得人心緒煩亂的飛花,雨退天晴,天地霧氣氤氳,潮氣未散,心中也無法真正明朗。

雨後初晴,遙想你我曾共度一簾幽夢,享春風十裏柔情,沈澱下來往昔不復,愴然追思的落寞。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人來到世上如遠行客,這是漢朝時便興起的生命意識。而此番憂思投射於不同的個體生命上又有些許不同的色彩。對秦觀來說,他的人生坎坷經歷,讓他感受到更多的是一種沒有心安之處,居無定所的孤寂和迷惘。

郴州是秦觀曾遷徙過的一個州,郴州旅舍點名了秦觀創作這首【踏莎行】的背景,作於他被貶謫後遠徙郴州的途中。這樣一個剛經歷仕途波折的人,心中會浮起怎樣的思緒呢?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霧和月是極為常見的意象,然而秦觀眼裏的霧是迷失的霧,月是迷失的月,這是他真切的感受,也許在那渡口,他曾夜夜踱步,但邁向的是陌生的遠方,那樓台也許是他曾經倚靠過的,憑欄發呆,霧色迷離,前程渺茫。八個字,營造出一幅迷失的畫面,簡潔而有力度。

「桃源」是自陶淵明起建立的一個文化典故,是中國文人理想的象征,這樣一個美好的地方無處可尋。在巨大的迷失感籠罩下,詞人也許做了「望盡天涯路」的努力,然而即使他東南西北都望斷,桃源仍是杳無蹤影。

理想的情境難遇,現實的遭遇是旅舍獨居,春寒料峭,讓人難以忍受,杜鵑啼叫,夕陽漸落。「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這句其實就描寫了旅舍生活的日子裏一些重復的片段,太陽每日都會落下,杜鵑鳴啼聲聲,這些景皆為實在的景物,而在杜鵑與斜陽構成的畫面中卻可以剝落出一種抽象的情緒,沒有提到詳盡的事件,只是說難以忍受,可還是不得不承受這種隱忍的孤獨。

這種漂泊的感傷是無可奈何的,秦觀能夠做的就是繞開直接情緒,試圖用景物去淡化它們,去抹開無限延長的孤獨。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和朋友分別後,會透過書信聯絡彼此。古時候不比現在,交通和通訊的不便拉長了思念的距離,一封信最終抵達前是要歷經輾轉,因此更顯珍貴,然而這些來之不易的信件累積起來,便「砌成此恨無重數」,因為不能見面,思念是望眼欲穿。

而且,信件傳達的是幾天前的思緒,等收到答復的時候,也許最痛苦的時刻已經熬過,這是「無重數」的恨裏的一層。「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結尾處突然從信件堆砌的感傷裏跳到寫郴江和郴山這樣的自然景象,然而是帶有強烈主觀情緒的客觀事物,郴江本來是繞著郴山流,而最終卻流向瀟湘。

據傳舜的兩個妃子,為夫君的死而哭泣,她們的淚水留在瀟湘兩岸的竹子上,因此「瀟湘」有其文化典故在,瀟湘水湧動著波瀾的哀愁。生活也不按秦觀所想一直恪盡職守為朝廷效忠,而是一股潮流就把他推到遠方,陷入孤獨的泥沼裏。

秦觀沒有寫分別的過程,沒有含情脈脈,依依不舍。他就那麽直接地寫旅舍的生活和感想,從一個人事熟悉的地方離開,羈旅漂泊。他心中,往昔之系掛,就像寄來的一封封信一樣,堆疊起沈重心事。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秦觀的離愁別恨更多地體現為從一條鏈條裏脫落後的迷失,他想念從前的一切,但貶謫的現實讓他知道曾經的軌域並不穩固。桃源望斷無尋處,恍若在迷霧中不停遊弋,心意難安,何處有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