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四世同堂(三十三)作者:老舍

2024-03-17文化

祁老太爺的生日是八月十三。

口中不說,老人的心裏卻盼望著這一天將與往年的這一天同樣的熱鬧。

每年,過了生日便緊跟著過節,即使他正有點小小的不舒服,他也必定掙紮著表示出歡喜與興奮。

在六十歲以後,生日與秋節的聯合祝賀幾乎成為他的宗教儀式——在這天,他須穿出最心愛的衣服,他須在事前預備好多小紅紙包,包好最近鑄出的銀角子,分給向他祝壽的小兒,他須極和善的詢問親友們的生活近況,而後按照著他的生活經驗逐一的給於鼓勵或規勸。他須留神觀察,教每一位客人都吃飽,並且檢出他所不大喜歡的瓜果或點心給兒童們拿了走。

他是老壽星,所以必須做到老壽星所應有的一切慈善,客氣,寬大,好免得教客人們因有所不滿而暗中抱怨,以致損了他的壽數。

生日一過,他感到疲乏,雖然還表示出他很關心大家怎樣過中秋節,而心中卻只把它作為生日的尾聲,過不過並不太緊要,因為生日是他自己的,過節是大家的事。

這一家子,連人口帶產業,都是他創造出來的,他理應有點自私。

今年,他由生日的前十天,已經在夜間睡得不甚安貼了。他心中很明白,有日本人占據著北平,他實在不應該盼望過生日與過節能和往年一樣的熱鬧。

雖然如此,他可是不願意就輕易的放棄了希望。

錢默吟不是被日本憲兵捉去,至今還沒有訊息麽?誰知道能再活幾天呢!那麽,能夠活著,還不是一件喜事嗎?為什麽不快快活活的過一次生日呢?

這麽一想,他不但希望過生日,而且極切的盼望著這一次要比過去的任何一次——不管可能與否——更加倍的熱鬧!說不定,這也許就是最後一次了呢!

況且,他知道自己沒有得罪過日本人,難道日本人——不管怎樣不講理——還不準一個老實人慶一慶七十五的壽日嗎?他決定到街上去看看。

北平街市上,在秋節,應該是什麽樣子,他一閉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實在沒有上街去的必要。

但是,他要出去,不是為看他所知道的秋節街市,而是為看看今年的街市上是否有過節的氣象。

假若街上照常的熱鬧,他便無疑的還可以快樂的過一次生日。而日本人的武力占領北平也就沒什麽大了不得的地方了。

到了街上,他沒有聞到果子的香味,沒有遇到幾個手中提著或肩上擔著禮物的人,沒有看見多少中秋月餅。他本來走得很慢,現在完全走不上來了。

他想得到,城裏沒有果品,是因為,城外不平安,東西都進不了城。他也知道,月餅的稀少是大家不敢過節的表示。他忽然覺得渾身有些發冷。

在他心中,只要日本人不妨礙他自己的生活,他就想不起恨惡他們。對國事,正如對日本人,他總以為都離他很遠,無須乎過問。他只求能平安的過日子,快樂的過生日。

他覺得他既沒有辜負過任何人,他就應當享有這點平安與快樂的權利!

現在,他看明白,日本已經不許他過節過生日!

以祁老太爺的飽經患難,他的小眼睛裏是不肯輕易落出淚來的。

但是,現在他的眼有點看不清前面的東西了。

他已經活了七十五歲,假若小兒們會因為一點不順心而啼哭,老人們就會由於一點不順心而想到年歲與死亡的密切關系,而不大容易控制住眼淚,等到老人與小兒們都不會淚流,世界便不是到了最和平的時候,就是到了最恐怖的時候。

找了個豆汁兒攤子,他借坐了一會,心中才舒服了一些。

他開始往家中走。

路上,他看見兩個兔兒爺攤子,都擺著許多大小不同的,五光十色的兔兒爺。

在往年,他曾拉著兒子,或孫子,或重孫子,在這樣的攤子前一站,就站個把鐘頭。去欣賞,批評,和選購一兩個價錢小而手工細的泥兔兒。

今天,他獨自由攤子前面過,他感到孤寂。

同時,往年的兔兒爺攤子是與許多果攤兒立在一處的,使人看到兩種不同的東西,而極快的把二者聯結到一起——用鮮果供養兔子王。

由於這觀念的聯合,人們的心中就又立刻勾出一幅美麗的,和平的,歡喜的,拜月圖來。

今天,兩個兔兒爺的攤子是孤立的,兩旁並沒有那色香俱美的果子,使祁老太爺心中覺得異樣,甚至於有些害怕。

他想給小順兒和妞子買兩個兔兒爺。

很快的他又轉了頭——在這樣的年月還給孩子們買玩藝兒?

可是,當他還沒十分打定主意的時候,擺攤子的人,一個三十多歲的瘦子,滿臉含笑的叫住了他:

「老人家照顧照顧吧!」

由他臉上的笑容,和他聲音的溫柔,祁老太爺看出來,即使不買他的貨物,而只和他閑扯一會兒,他也必定很高興。

祁老太爺可是沒停住腳步,他沒有心思買玩具或閑扯。

瘦子趕過來一步:

「照顧照顧吧!便宜!」

聽到「便宜」,幾乎是本能的,老人停住了腳。瘦子的笑容更擴大了,假若剛才還帶有不放心的意思,現在仿佛是已把心放下去。

他笑著嘆了口氣,似乎是說「我可抓到了一位財神爺!」

「老人家,您坐一會兒,歇歇腿兒!」

瘦子把板凳拉過來,而且用袖子拂拭了一番。

「我告訴您,擺出來三天了,還沒開過張,您看這年月怎辦?貨物都是一個夏天做好的,能夠不拿出來賣嗎?可是……」

看老人已經坐下,他趕緊入了正題:

「得啦,你老人家拿我兩個大的吧,準保賠著本兒賣!您要什麽樣子的?這一對一個騎黑虎的,一個騎黃虎的,就很不錯!玩藝做的真地道!」

「給兩個小孩兒買,總得買一模一樣的,省得爭吵!」

祁老太爺覺得自己是被瘦子圈弄住了,不得不先用話搪塞一下。

「有的是一樣的呀,您挑吧!」

瘦子決定不放跑了這個老人。

「您看,是要兩個黑虎的呢,還是來一對蓮花座兒的?價錢都一樣,我賤賤的賣!」

「我不要那麽大的!孩子小,玩藝兒大,容易摔了!」

老人又把瘦子支回去,心中痛快了一點。

「那麽您就挑兩個小的,得啦!」

瘦子決定要把這號生意作成。

「大的小的,價錢差不了多少,因為小的工細,省了料可省不了工!」

他輕輕的拿起一個不到三寸高的小兔兒爺,放在手心上細細的端詳:

「您看,活兒做得有多麽細致!」

小兔兒的確做得細致:粉臉是那麽光潤,眉眼是那麽清秀,就是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也沒法不像小孩子那樣的喜愛它。臉蛋上沒有胭脂,而只在小三瓣嘴上畫了一條細線,紅的,上了油;兩個細長白耳朵上淡淡的描著點淺紅;這樣,小兔兒的臉上就帶出一種英俊的樣子,倒好像是兔兒中的黃天霸似的。它的上身穿著朱紅的袍,從腰以下是翠綠的葉與粉紅的花,每一個葉褶與花瓣都精心的染上鮮明而勻調的彩色,使綠葉紅花都閃閃欲動。

祁老太爺的小眼睛發了光。

但是,他曉得怎樣控制自己,他不能被這個小泥東西誘惑住,而隨便花錢。他會像懸崖勒馬似的勒住他的錢——這是他成家立業的首要的原因。

「我想,我還是挑兩個不大不小的吧!」

他看出來,那些中溜兒的玩具,既不像大號的那麽威武,也不像小號的那麽玲瓏,當然價錢也必合適一點。

瘦子有點失望,可是,憑著他的北平小販應有的修養,他把失望都嚴嚴的封在心裏,不準走漏出半點味兒來。

「您愛哪樣的就挑哪樣的,反正都是小玩藝兒,沒有好大的意思!」

老人費了二十五分鐘的工夫,挑了一對。又費了不到二十五分也差不多的時間,講定了價錢。

講好了價錢,他又坐下了——非到無可奈何的時候,他不願意往外掏錢;錢在自己的口袋裏是和把狗拴在屋裏一樣保險的。

瘦子並不著急,他願意有這麽位老人坐在這裏,給他做義務的廣告牌。

同時,交易成了,彼此便變成朋友,他對老人說出心中的話:

「要照這麽下去,我這點手藝非絕了根兒不可!」

「怎麽?」

老人把要去摸錢袋的手又拿了出來。

「您看哪,今年我的貨要是都賣不出去,明年我還傻瓜似的預備嗎?不會!要是幾年下去,這行手藝還不斷了根?您想是不是?」

「幾年?」

老人的心中涼了一下。

「東三省……不是已經丟了好幾年了嗎?」

「哼!」

老人的手有點發顫,相當快的掏出錢來,遞給瘦子。

「哼!幾年!我就入了土嘍!」

說完,他幾乎忘了拿那一對泥兔兒,就要走開,假若不是瘦子很小心的把它們遞過來。

「幾年!」

他一邊走一邊自己嘟囔著。

口中嘟囔著這兩個字,他心中的眼睛已經看到,他的棺材恐怕是要從有日本兵把守著的城門中擡出去,而他的子孫將要住在一個沒有兔兒爺的北平,隨者兔兒爺的消滅,許多許多可愛的,北平特有的東西,也必定絕了根!

他想不起像「亡國慘」一類的名詞,去給他心中的抑郁與關切一個簡單而有力的結論,他只覺得「絕了根」,無論是什麽人和什麽東西是「十分」不對的!

在他的活動了七十五年的心中,對任何不對的事情,向來很少有用「十分」來形容的時候。即使有時候他感到有用「十分」作形容的必要,他也總設法把它減到九分,八分,免得激起自己的怒氣,以致發生什麽激烈的行動。

他寧可吃虧,而決不去帶著怒氣應付任何的事。

他沒讀過什麽書,但是他老以為這種吃虧而不動氣的辦法是孔夫子或孟夫子直接教給他的。

一邊走,他一邊減低「十分」的成數。

他已經七十五歲了,「老不以筋骨為能」。他必須往下壓制自己的憤怒。不知不覺的,他已走到了小羊圈,像一匹老馬那樣半閉著眼而能找到了家。

作者: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