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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塵埃——當意義淡薄的時候,快樂的呼聲就會出來

2024-04-24文化

原創駱玉明

◆生命的追求無非是兩個:一個是意義,一個是快樂。◆她們擁有的是短暫的青春,她們追求的是熱烈的享受。◆後人讀這樣的詩的時候,會驚訝於它的清新、自然、樸素和精致,同時為它的直白和大膽感到震撼。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每一句都是以疊字開始的, 疊字的修辭是歌謠的一個特點 。幾句話就很輕快地描寫出一個春天裏對著窗的嗲溜溜的小女子,充分體現出歌謠的特點: 樸素、自然、直白

然而,這首詩在保持一種民歌的格調的同時,又讓人覺得它不只是民歌——民間的歌謠能夠寫得這麽細致嗎?能夠把一層一層的疊字用得這麽好嗎?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古代的「倡」,首先是文藝工作者,同時也有可能成為性工作者,跟現在「娼妓」的概念是有點不同的。「倡家女」這個詞本身包含著一個潛在的特質—— 她們擁有的是短暫的青春,她們追求的是熱烈的享受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蕩子」在這裏是指遊子,不回家的人。過去曾是倡家女子的她,嫁給了一個不回家的遊子。丈夫整天在外面閑逛,不知道要回家,她獨守空床等丈夫回來,這實在是個很難的事情。

讀這樣的詩,我們會覺得,無論這首詩是男子借用女子的口吻來寫,還是女子寫自己的想法,都有點過分。

為什麽不能夠等待一個不回家的人呢?因為 青春是有限的,生命是有限的

倡家女,跟那些所謂的大家閨秀不一樣,她只習慣於快樂的生活,她的生活裏沒有大家閨秀所習慣的那種崇高和道德性內容。 「婦德」這樣的東西,不是她習慣的內容,也不是她生命價值的體現,快樂和享受才是 。她需要丈夫和她在一起歡樂地度過她生命的每一刻。

後人讀這樣的詩的時候,會驚訝於它的清新、自然、樸素和精致,同時為它的直白和大膽感到震撼。 這樣的話不是誰都敢說。

仔細看這首詩,我們會發現,它開始好像是第三人稱的敘述,到後面變成第一人稱。詩的作者,難以斷定。我個人傾向於這個作者是男性,因為 他描述這個女子的時候有一種欣喜和一種被語言所喚起的快樂

他寫出來的詩句,一方面帶有一種歡快感,另一方面帶有一種略有調侃的樣子。就像一個畫家在畫一個漂亮女子的時候,一邊畫一邊被自己的線條所感動; 一個寫詩的人,一邊寫一邊被自己的語言所感動。

一個女子嫁給一個不回家的人,她不能甘守寂寞,這是一個生活中的個別性經驗。但是, 在這種個別性經驗裏也包含著一個普遍性經驗,就是所謂的及時享樂。

跳出這首詩,放眼整個【古詩十九首】,其 核心主題就是生命的焦慮和及時享樂的希望

這種主題牽扯到 中國文學史上反復出現的一種潛在的虛無主義的情緒 。那麽這種虛無主義的背後是一個什麽問題呢?

中國文化傳統裏包含著一種很高的對生命的意義和德性的追求。

讀【論語】的話,我們會發現一個特別值得註意的現象:孔子一方面說「仁」有各種各樣的表現、各種各樣的解釋,比如「仁者愛人」,「仁者,其言也讱」,「克己復禮為仁」……「仁」是人的德性的最高完成;但是孔子又從不輕許「仁」,有人問他的學生,比如子路、冉有等是不是達到「仁」,孔子可以對他們的其他地方作很多肯定,但是不特許他們已經達到了「仁」。

「仁」是什麽?當你開始追求它的時候,你已經在路上了,它離你不遠;但是你永遠不能說你已經達到它、完成它了。

生命的追求無非是兩個:一個是意義,一個是快樂。 這種透過人格的完善和德性的目標對生命意義的追求,在現實的世界中經常會被動搖。一旦被動搖,生命的另外一面就會出來。也就是說, 意義淡薄的時候,快樂的呼聲就會出來

因此,我們可以把【青青河畔草】理解成一種個別性經驗,但它同時是一種普遍性經驗,就是生命的快樂。這也是整個【古詩十九首】的核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