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雪峰上堂曰：「要會此事，猶如古鏡當台，胡來胡現，漢來漢現。」師曰：「忽遇明鏡破時如何？」雪峰曰：「胡漢俱隱。」師曰：「老和尚腳跟猶未點地。」
——【景德傳燈錄】第十八卷 玄沙師備禪師
白話直譯：
一 天，雪峰義存上堂說法：「要領會什麽是禪，什麽是清凈心，就好比台上放著一面古鏡，如果是胡人來了鏡子中就顯示胡人，如果是漢人來了鏡子中就顯示漢人。」
玄沙師備說：「如果古鏡忽然破了，又該如何顯現？」
雪峰義存說：「胡人、漢人都消失了。」
玄沙師備說：「看來老和尚的功夫還沒到家啊！」
鑒賞評說：
「要會此事」就是：佛法旨意。說是「開悟」、「明心見性」、「禪」都是可以的。
禪宗一直以來都把「心」比作「鏡子」，因為佛學認為人的主觀世界就是「心」攀緣外界後的產物。把人認知外界的行為比喻成「照鏡子」，外界能被人認知，就靠人的心識觀照。
你能看見怎樣的世界，就是由鏡子和外緣共同決定的。而對於每個人來說，客觀世界都是一樣的，它們在你心中呈現出來的樣子就完全由鏡子決定了。所以，「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佛學認為世界萬物由心造。
把「心」比作「鏡子」真的很貼切。鏡子本身什麽也沒有，但可以呈現萬物，來什麽就顯什麽。人心何嘗不是如此？雖然覓心不可得，空無一物，但能生萬有。
物理學中有關於鏡子成像的知識，把鏡子外面的叫做「本體」，而鏡子中的像叫做「虛像」。這個「虛」字與佛學非常貼切，佛學把人心意識產生的主觀世界看成「虛幻」的。
那麽，要能更清楚的認識世界就應該打磨鏡子，把鏡子打磨得又平整、又光滑，鏡子中的呈現就更接近事物的本來面貌。所以就有了神秀的佛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打磨鏡子」就是禪宗的北宗，這就是修行的「漸悟」法門。認為當鏡子中的成像與外緣一模一樣時就是達到了「本心」、「清凈心」的境界了，也就是「覺悟」的境界。
這個時候，理論上就會出現雪峰義存所說的：「胡來胡現，漢來漢現。」
這只是一種比喻，意思就是：虛像與本體完全沒有差別了！先不要去管把胡人漢人來分別看待合不合理，這裏只是想表達本體與像「內外一致」、「如實反映」。
但是，六祖慧能卻不這麽認為，他認為無論怎麽打磨鏡子，映像都不可能與本體一模一樣。即使外形一模一樣，虛像終究是虛像，不可能反映出本體的實質。所以，要把握外界的本質只有不照鏡子，才能排除「心」所帶來的幹擾。所以，慧能說：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
「砸碎鏡子」、「不用心」看世界即慧能說的「外離相即禪」，在應對外緣時不夾雜一點私心、私欲，就是做到了「本心」、「清凈心」。這樣修行的就是禪宗的南宗，修行的方法叫做「頓悟」法門。
那到底是「打磨鏡子」好，還是「砸碎鏡子」好呢？這個問題值得深思。
任何學說，都是為了認識世界並更好的適應乃至改造世界，而更好的服務於人類。「以認識世界為始，服務人類為終」，如果不是，那它就不可能在人類文明史上流傳。
對於「打磨鏡子」，大家都不會陌生的。學習知識、掌握技能、健全人格等等，其實都是在「打磨鏡子」，這樣能掌握更多認識世界的學問，也能提升改造世界、改造人生的能力。
人們終其一生都在「打磨鏡子」，但正如慧能所說，不管怎麽「打磨」，人類都不可能掌握所有知識與技能，即使把時間線放大到無窮，人類都不可能了解宇宙的所有奧秘。因此，這種以「經驗」為認知途徑的方法註定了就是「照鏡子」，不可能得到完全的真相。
學無止境，掌握知識是漫長而痛苦的；丟掉「不好」的習氣，人格品性的養成是漫長而痛苦的，所以，「打磨鏡子」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人們歷來都在做這種「痛苦」的事情，一代一代、前仆後繼，雖然「痛苦」，但也樂在其中，人類文明不就是在不斷「打磨鏡子」的過程中發展了嗎？人類適應與改造世界的能力越來越強。
如果說「打磨鏡子」是在外尋，那麽「砸碎鏡子」就是內求。外尋是無止盡的，正如莊子所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己！」但人類對未知的探尋從沒懈怠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所以人類文明進步了。
而內求又是不可外顯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所以，佛法旨意「不可說」，不管你說什麽別人又不會感同身受，你的悟與別人無關。因此，禪宗的頓悟法門在科學發展日新月異的當今，顯得就很「尷尬」了。
「尷尬」之處並不是說沒有價值，而是說這個價值無法給自己以外的人展示，不像知識、科技那樣給人類創造直接的物質文明。
禪宗的「悟」不是明白了什麽道理、不是獲得了什麽技能，而是改變了自己與外在世界互動的方式。在應對一切事物時，不再從自己的心出發，而是把自己置身於事外，不以自己的視角來看待任何問題。
「無所用心」就能做到「無我」，自己都沒有了，那麽當然就沒有痛苦了。之所以有痛苦，全都是因為有「我」在。我要學習、我要工作、我要掙錢、我要成功、我要快樂、我要......
所以，禪宗的「悟」不能創造什麽物質，但對個人來說，卻能創造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當然，這是一個獨享的世界，無法與外人道哉！
再回到這則公案，當玄沙師備問道：「如果古鏡忽然破了，又該如何顯現？」
雪峰義存回答：「胡人、漢人都消失了」時，玄沙師備不贊同這個說法，還由此調侃師父：「老和尚的功夫還差點火候。」
但是雪峰義存的這句 「胡漢俱隱」 存在兩種理解：
一是胡人、漢人的客觀實體真的消失了；二是胡人、漢人作為兩種概念不再存在了。
佛學從來都沒有否定客觀存在，只是強調不要把「人的認知」作為客觀事物的本質來看待。有沒有鏡子，胡人漢人都存在。
所以，雪峰義存的意思應該是後者，當「砸碎鏡子」，不再有人的認知和分別心時，也就不存在任何定義或概念了，正與慧能所說相吻合，這就是本心、清凈心、應無所住的境界。
而玄沙師備之所以調侃師父，或許是指的前一種理解。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古鏡象征佛性，是不會碎掉的，只要人在佛性就在。雪峰義存回答了一個「不可能發生」的問題，把佛學實踐搞成了思維推理，這是有違佛陀的傳道精神的。
另外，這一則公案有兩個版本，而兩個版本只有一字之差：
師曰：「忽遇明鏡破 時如何？
另一則是：師曰：「忽遇明鏡來 時如何？
一字之差，意思就天差地別了。如果此時又有一面鏡子出現，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如果是鏡子照鏡子會有什麽結果？或許會呈現出無窮多的鏡子？那不是就是說，以空照心才能呈現本心，而一旦回歸本心，就是萬有的本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無論是「破」的版本還是「來」的版本，只要回歸本心，「胡人、漢人的概念都將消失」，後面的話語都是能貫通的。
當然，參禪不是搞物理實驗。如果那個時候的禪師們知道鏡子照鏡子將出現無窮的鏡子，而暗合「一即一切」的佛法旨意，那真是太神奇了！
如果鏡子照鏡子，暗含什麽禪意，你是怎樣看待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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