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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強讀【兩半齋續筆】丨「肉體的夜晚正是靈魂的白晝」

2024-03-24文化

【兩半齋續筆】,俞曉群著,浙江大學出版社2024年3月出版

沈公生前稱曉群兄為「三棲達人」,謂其能悠遊於「數學」「出版」和「隨筆寫作」三界(著有【數與數術劄記】、三大卷【一個人的出版史】、十余冊關於書人書事及閱讀的文集)。近日,我的閱讀書單裏平添了一部【五行誌隨筆】,這是他鉆研二十余載後紮實結下的誘人果實。書雖謙卑地名之曰「隨筆」,然其「往往別具只眼,見他人之所未見,言他人之所未言」(江曉原語)的厚重蘊藉,鑿鑿實實從民族漫長歷史的隙縫中,拈出一幕幕思想與現實之間隱而不顯卻又神秘輝映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如此,攜【五行誌】,曉群兄已遙不可追地淬煉成為「四棲達人」。

為其新著【兩半齋續筆】,曉群兄索序於我。我兩人相識相知雖不可謂不久和不深,然充其量作為「兩棲」存在的我,有何資格面對企及了「四棲」存在的他,還要對他文字的江山來通胡亂的評點?好在「序」的意思大致是「有話說在前面」。因之,對我而言,排在他文字登場前先他一步亮相的我心裏想說的某些話,便不必越俎代庖,非將之後他正文的「真身」用我不見得高明到哪裏的話提前絮叨它一遍。

我心裏想說的話究竟是些什麽?

四下裏尋找靈感的救兵之際,我忽然想起意大利語中有個表達「前言」或「序」的詞cappello。這個詞的另一常用之義是人們日常所戴的「帽子」(hat, cap),而這「帽子」竟不費氣力,替我喚回了史密斯(Logan Pearsall Smith)1922年散文集【零碎二編】( More Trivia )中描述外在衣裝與人之關系的那段妙文——

我打量著掛在門廳處的我的那件外套和那頂帽子,心裏充滿了寬慰。因為雖說今天我步出房門之時伴隨我的是一種個性,而昨天我的個性全然是另外一種,但我的件件衣裝將我各個不同的自我扣在一起,令它們能夠貌似成為一個全整的人,若非這樣,所有這些心理現象的蘊集本來是沒有辦法彼此協調相融的。

也許,放過曉群兄文字之「真身」(收入集中的三十七篇隨筆)再明智不過。單說那文字「真身」棲居的門廳(他的「兩半齋」)處掛著的且為我所見的他的「帽子」與「外套」?說不定,這「帽子」與「外套」反倒更能將過去二十余年他顯現給我的「各個不同的自我扣在一起,令它們能夠貌似成為一個全整的人」。

然而,相識至今,我記憶中從未留下曉群兄戴過帽子的銘印,哪怕是北方的寒意降到眾人難以抵抗的地步。大概他剛毅、通透的心靈懶得遮蓋一切,包括撲面的冰冷和他發叢裏漸漸鉆出的灰白。

那就略去帽子,說說外套。

他的確是有外套的。他的外套雖不講究卻不可或缺,而且遠不止一件。一個靠思想和文字安身立命的出版大家和勤奮讀書人,其肉身與心靈棲居於斯的書齋,何嘗不是溫馨、寧謐,包裹住他「各個不同的自我」的一件「外套」?何況,他真真切切對書的「外套」(裝幀)有著令人難以想象的癡迷。從這一角度著眼,「兩半齋」這件「外套」,去掉其寫實的成分(謂其藏書分為兩半存放),還真擔當得起將其主人「各個不同的自我扣在一起,令它們能夠貌似成為一個全整的人」這個不小的抱負。容我一一道來。

「兩半齋」與曉群兄的「自我一」。

有「兩半」必有「整一」。整一拆為兩端故得兩半。出入於「數術」「五行」的曉群兄對【周易】爛熟於心,其「兩半齋」莫非在在提示著「卦」與「爻」的神髓?因為,「觀變於陰陽,而立卦;發揮於剛柔,而生爻」。「一以貫之」,則為陽爻,陽爻「-」音讀為「壹」;「拆一為二」,則為陰爻,陰爻「- -」音讀為「拆」。如是「一以貫之」與「拆一為二」的迴圈往復構成了萬事萬物生生不息的奧秘。「兩半齋」試圖探及的難道是天地之為兩半、陰陽之為兩半、剛柔之為兩半的分分合合及其在塵世間紛繁的投射?

「兩半齋」與曉群兄的「自我二」。

「兩半」未嘗不可解作「二元」。海德格爾嘗論人的思維模式具「二元性」。「精於計算」(calculating)為思想之「一元」,「耽於沈思」(reflective)亦為思想之「一元」。此兩種模式均合理和必要,卻彼此不相包容。前者關註的乃是「可造作性」(makability),後者關註的乃是「意義」(meaning),而在當今時代,前一種思維模式一統天下。海氏擔憂人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易遭到「無思想態」(thoughtlessness)的威脅,遭到「飛離思想」(the flight from thought)的威脅。若僅僅思考可行的東西(the practicable),思考能造作出來的東西(what can be made),人就面臨著忘掉深思自己和深思其存在意義的危險。涉及出版,涉及裝幀,曉群兄必掙脫不掉俗世「可造作性」的律令,但勤奮多產的寫作和精深獨到的研讀則令他從容直面「飛離思想」的威脅。「兩半齋」於他不是思維模式的「二元」分裂,而是對此「二元」的警醒、對此「二元」的征戰、對此「二元」的超越、對此「二元」的調伏。

這就不難理解,癡迷於書裝的他從不把書籍與書籍的裝幀視為絕然分離的兩半。他是真正探得「裝幀」(binding)一詞堂奧的出版家,因為在他的境界裏,透過「捆綁」,裝幀其實是將事物不同維度的「兩半」在另一個嶄新維度裏美妙地「合二為一」。它既把物質性的東西「捆綁」在一起,也把文化中不同的領域和元素「粘合」在一起。它既是手工藝材料和技法的結合,也是空間、內容與想象力的結合。它既同文本的作者「粘合」在一起,也透過特殊市場與收藏者「粘合」在一起。換言之,「裝幀」不僅將書頁、字型、版式、書封、藝術同文字內容和諧地「捆綁」在一起,它最終還將形成統一整體的美麗的書冊,同更為寬廣的世界「粘合」在一起。在「書」與「世界」之間,「兩半齋」像是一座連線的橋梁,對著這兩端分別延伸開去,但它更像是一間美麗的「裝幀工坊」,燈火通明,毫無倦意,一步步實作著他的書裝理想。

「兩半齋」與曉群兄的「自我三」。

【荀子·解蔽】篇探討了人的思想何以會被蒙蔽的問題。「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暗於大理。」在荀子看來,蒙蔽的根源在於以一種思想的狀態或視角消解其他思想的狀態或視角,從而辨認不清真理本來的面目。於是,喜好會造成蒙蔽,憎惡也會造成蒙蔽;強調開始會造成蒙蔽,倚重結果也會造成蒙蔽;保持疏遠會造成蒙蔽,過於親近也會造成蒙蔽;追求廣博會造成蒙蔽,耽於膚淺也會造成蒙蔽;厚古會造成蒙蔽,薄今也會造成蒙蔽。為根除思想認識的蒙蔽所必然導致的禍患,荀子開出了他的藥方——「無欲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不執著於任何片面而分辨事物,經由廣泛的分析、比較和綜合,懸立判定是非的標準,然後如實全面地把握事物及事物間的關系。值得註意的是,荀子此篇涉及「心」的認識過程的「兩與一」。「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心能辨別事物,辨別時且能同時分辨事物的差異,這即是心的「兩用」。但心還有一種狀態叫「專一」,即不讓對一種事物的認識妨礙對另一事物的認識。

曉群兄的「兩半齋」,不正借助於他的一篇篇隨筆,實踐著「一半無欲、一半無惡,一半無始、一半無終,一半無近、一半無遠,一半無博、一半無淺,一半無古、一半無今」這一調理認識偏頗的「處方」。翻閱著此集收入的三十七篇平糊、敞亮的文章,我似乎漸漸清晰地瞥見了「兩半齋」主人伏案的身影,他以「專一」統禦著「兩用」,在心的虛靜中,「坐於室而見四海」。

「四海」這個意象不經意間令我憶起多年前曉群兄常穿的一件外衣,外衣左胸口處用頗為考究的深色絲線繡著一葉逆風揚起的三角帆。那時的他,意氣風發,渾身充盈著旺盛的激情和鬥誌,活脫脫像是剛剛步出捷克作家赫拉巴爾【河畔小城·甜甜的憂傷】的書頁,一腳踏進我輩茍且於斯的俗世——

我大步走著,誰都沒看見,也不知道我胸前刺了一只小船。它將永遠伴隨著我,我走到哪裏,它就漂遊到哪裏。等我哪一天去遊泳,背泳的時候,小船的船頭就會劃破河面跟我暢遊。當我憂傷的時候,我將像畫片上的耶穌那樣撕開襯衫,向眾人展示那顆被荊棘環裹著、燃燒著的心。(星燦、勞白譯)

此刻,怕是他已然徹底揮別了我曾目睹過的那款時尚外衣。我沒有向他求證這點,也用不著向他求證這點,因為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斷定,無論到了什麽樣的歲月,只要曉群兄還能純粹忘我地揮筆於他那間「肉體的夜晚正是靈魂的白晝」(A.S. Raleigh, Dream Life )的「兩半齋」,他那只渴望劃破思想河面的小船,一定會深深刺在他暢遊前行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