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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被迫嫁給父親的仇敵,攝政王。(二)我父親跟攝政王是仇敵,但並非什麽權臣奸佞。相反,我爹這人,一等一的忠君愛國,按道理上來說跟攝政王是沒什麽根本矛盾的。但攝政王之所以成為他的仇敵,還得從六年前的一場政變說起。那會兒先皇突然駕崩,三、五、七幾個皇子為了搶先拿到傳國玉璽在京裏打得不可開交。我爹作為禁軍統領,任誰來遊說都無動於衷,所以他的家眷——我娘,我大姐姐,我二哥還有我就被當時的三皇子,現在已經死無全屍的庶人鄭季修抓去做人質,威脅我爹,若多守宮門一刻,就殺他一個孩子。我娘雖然是清貴文官家族出身,但當時沒叫過一聲怕。我那會兒只有九歲,只會抱著我娘的裙子哭。我大姐姐已經許了人家,定了年底過門,我二哥也已經考過了秀才,等著今年下場考舉人。和只會哭的我不同,他們二人一個機敏一個冷靜,對著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面不改色。我爹在看到我們娘四個被推到宮門前的時候臉色就變了。他掙紮了半天,盯著三皇子特意點著的計時香冒汗。雙方僵持了許久,突然鐺啷一聲鈴響,三皇子得意地說:「江統領,一刻鐘到了。」我不知道我爹當時動搖過沒有,但可能是動搖過的。可我娘不幹,我娘沖著我爹喊:「江畢!你若退一步,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於是我爹沒退,我娘真去做鬼了。我本來抱著我娘的腿小聲啜泣,可我娘喊完那句話之後就主動撞刀抹了脖子。鮮血淋了我一頭一臉,我被大姐突然拽到近前捂住眼睛,但沒什麽用,她手上也全是溫熱的血液。我聽見我爹大吼一聲,聲音淒慘。但他死死站在原地,沒挪動一步。又一聲鈴響,我木楞楞的被大姐推到二哥懷裏。她被三皇子的人拽走,丟到了叛軍堆裏。於是我在被大姐捂住眼睛之後又被二哥捂住了耳朵,但是我依舊聽得見大姐的慘叫聲。我那會兒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只是很怕,於是抱緊了二哥的腿,不住地打哆嗦。我是真的很怕,我二哥的手也在抖,我想他也怕。我哭著哭著就不哭了,把臉埋在我娘給二哥做的新袍子上,聽著背後的動靜。雙方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我忽然聽見禁軍高喊「晉王來了」,但那如暴雨如鼓點一般的馬蹄聲在街前轉了個彎,又漸漸遠去。於是三皇子很得意地大笑,他說晉王也是奔著皇位去,根本不是來勤王的。我爹忠的君已經死了,不如忠個新君,他登基之後給我爹封侯拜相,再給我娘親追封個國夫人,以示恩寵。他說著就要拉過我二哥,一邊動手一邊說,若我爹不識擡舉,就把他唯一的兒子也送去做鬼。我二哥躲了。他一矮身,往前撲了幾步,把我向我爹的方向推出去。我踉蹌了幾步,木楞楞回頭,看到三皇子的刀沖我二哥的腿砍去,熱騰騰的血噴了一地,我二哥頭也不回,朝我叫道:「小婉,跑啊!跑!」我已經被嚇傻了。二哥叫我跑,我就跑,卻不知道是往哪裏跑,一邊跑一邊嘶喊。有弓箭手對準了我射箭,我不會躲,也躲不開,只能一邊胡亂跑一邊發抖。有一支箭穿透了我的肩膀,有一支箭擦破了我的腿,我委頓在地上打顫,聽不見我爹吼了些什麽,只記得有一支箭直沖我眉心來,而斜刺裏突然又飛出一支黑翎箭,射斷了它,釘在我的裙擺上。禁軍又一次喊:「晉王殿下!」而我暈了過去。醒來之後,我就不會說話了。
(三)
晉王是先皇幼弟,先皇父親的遺腹子,打小與皇子們一起長大,後來駐軍去了雁門。政變那一日恰好撞上他奉詔回京,抵達京城的時日。於是他帶著三百親兵,誅殺了三皇子與七皇子,將五皇子押入大牢聽候發落。我小的時候不懂,後來才聽說,晉王帶回來的三百親兵,一夜之後只剩下七十余人。爹爹怨恨晉王殿下才來時不肯施救,他也知道當日若晉王先顧了他這邊,那七皇子就會攻入端禮門,占據皇宮,更難攻破。但理解歸理解,爹爹還是恨,他不只是恨晉王殿下,他還恨自己無能,沒能救下我娘,也沒能留下我大姐姐的命。大姐姐是自盡的,她被多人蹂躪,找到時已經幾乎沒個人形。爹爹轉頭吩咐人來帶走大姐,只是一轉頭的功夫,大姐就從地上撿了一支殘箭,用最後一絲力氣捅進了喉管。二哥的腿被砍去一截,能保住命已是萬幸,但當時他失血過多,醒來之後,已然傻了。本來和和美美的一家,到最後只剩下我爹爹和我兩個囫圇完整的人。我或許也算不得囫圇,因為那日之後我就再也不會說話了,一張口,就會從喉頭湧出血腥氣。整整三年,我爹宛如死了一般。他不說,不笑,不哭。新皇即位他就去朝拜,皇帝給封賞他就接著,有差事他就去做。我外祖母心疼二哥與我,想把我娘的妹妹嫁給爹爹做續弦。唯獨這事爹爹沒有接受,他把我送去了外家住,然後帶著二哥離開了京城。我曾一度想,爹爹是不是也恨我。若不是我,二哥也不會沒了腿,也不會從驚才絕艷的江二郎變成渾渾噩噩的傻子。他把我放在外家,帶走了哥哥,是不是不想看見我,也避免想起與我相像的阿娘和大姐。我與阿娘和姐姐像,我是知道的。才到外家那陣子,外祖母整日抱著我流淚,說「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女兒。」這時候外祖父就會拍著外祖母的背安慰,說:「慶娘不墮我宋家累世清名傲骨。」舅舅與姨姨見了我也流淚,大舅母與我娘親厚,曾在我娘靈前哭昏過去。她不由分說地把我要在自己家裏養,按照年齡重新把我與宋家的孩子序齒。於是我既是江家的三娘,又是宋家的四娘,宋家的仆人見了我,不許稱呼「表姑娘」,一律要叫「四娘」。那會兒我十二歲,二表姐宋明真與我最親近,去哪裏都要帶著我。她原先是京中女郎裏最為溫文淑雅的一個,可為了我,硬生生自毀了這名聲,變得伶牙俐齒,只為了在他人嘲笑我是啞巴的時候反擊回去。這些愛意,我一一都記著。我在外家住了三年,是宋家最疼愛的孩子,就連最小的妹妹宋明恩也要遜我幾分。我原先總惶恐,不敢受,怕被表兄弟姐妹們怨恨,但後來發現是我多心,闔家上下都不怨我,明恩也總是纏著我,叫我繡花給她看。到外家的第二年,我寫信給爹爹,說想把名從江婉改成江明婉。爹爹回信來允準了,告訴我找到了一位姓褚的江湖名醫,二哥的神智似有起色,等二哥再好些,就帶這位大夫回來給我看診。我沒告訴爹爹,大舅母與外祖母為我張羅親事卻屢屢碰壁。願意和宋家結親的人很多,但一聽是啞巴了五年的惠康縣主要說婆家,便紛紛婉拒。次數多了,溫婉的大舅母也發了火,放話說大不了宋家養我一輩子。就在這個時候,皇宮裏突然來了懿旨,著惠康縣主嫁與晉王為正妃。我許多年沒有聽到晉王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像是什麽開關,一下子關閉了我的理智。我心知不應當,但卻控制不住地在接旨時候哭著躲避,抽搐顫抖。傳旨的內官沒法子,只好匆匆把懿旨交給我外祖母,就回宮復命去。等我恢復神智的時候,就聽外面說,晉王兇惡,連惠康縣主這樣的啞巴都不願意嫁給他。其實不是這樣的。
(四)
這樁婚事,外祖父與外祖母皆不答應。外祖父換上多年不穿的朝服去面聖,外祖母和大舅母也分別朝太後和皇後那裏遞了牌子求見。二表姐上個月已經出嫁,卻打著住對月的旗號又回了宋家陪我,二表姐夫也搜羅了不少小玩意寬慰我。我在家裏悶了三五天,覺得自己控制得住了,才去見外祖母。外祖母見了我又流眼淚,直言對不住我,沒能求得皇室收回成命。我在紙上寫字問外祖母:「爹爹知道了嗎?」「先前還沒告訴他,但現下不能瞞了。」外祖父摸摸我的頭。「婉兒不怕,外公明日去見晉王,請他幫忙說項。」宋家清貴,也是純臣,從未像這次一樣四處奔走求人。這樣的抗旨行為已經惹了皇帝不快,昨日皇帝找由頭朝大舅發作,令他停職在家幾日醒醒腦子。可這哪是叫大舅醒醒腦子,這明明是叫宋家醒醒腦子,別跟皇帝對著幹。這些年來,我爹代替晉王守在雁門,晉王則卸了兵權在京城做攝政王。先皇的後宮並不平靜,大皇子早年病逝,二皇子有心疾,四皇子無心皇位,五皇子作為庶人被終身幽禁,六皇子則被七皇子牽連,自請去守先皇的定陵,三、七二位皇子被剝除皇室身份,死後被戮屍梟首,八、九二位皇子沒活過周歲,最後剩下一個宮變之時只有十四歲的十皇子,懵懵懂懂被擁上了皇位。太後與眾臣懇求晉王留京攝政,於是晉王有了一個攝政王的身份,到現在也有五年。少帝逐漸長大,自然想要集權,容不下這位攝政多年的叔叔,也理所當然。娶我,不過是這場政治博弈的序幕而已。晉王本人兇名在外,也只是這一兩年的事。早年那些人多麽愛誇晉王駐守邊關英明神武,現在就多麽愛說晉王冷血無情殘暴不仁。可實際上晉王攝政的這些年來,發下去的每一條政令都是利國利民的良策。他沒能救下我阿娘與兄姐,我不怨他,他當時也實在是無計可施,只能先去馳援宮城最薄弱的地方。我二哥若清醒,想必也不會怨他,二哥是最懂事明理的人。爹爹恨他,只是傷心地狠了,若不找個人恨,他恐怕撐不了這麽多年。我想晉王或許也知道,因此在爹爹刻意自請去雁門,從他手上拿走他的兵的時候,晉王沒有阻攔,反而痛快交接,叫我爹爹少走了很多彎路。我想了想,想了又想,寫道:「外公別去了,婉兒願嫁。」外祖母捏著我的胳膊搖頭:「婉兒不要勉強自個兒,你外公在世家中還有些面子,活動活動,或許就有轉圜余地了。」我拍拍祖母的手,又寫道:「外祖母,不必為了婉兒的婚事,惹得皇家不快。婉兒信晉王是好人,他會好好對我。」外祖母看了我的話,擁著我失態大哭。外公也紅了眼睛,一手撫著外祖母的背,一手摸著我的頭。他說:「婉兒願意,那就好好備嫁。外公一定讓你嫁得風風光光。」我跪在地上,朝二老鄭重地磕了個頭。宋府允了婚,這事就不能再瞞著我爹。我怕爹爹誤會外家,於是親自寫了信給他。信寄出去的第二日,晉王親自來宋府下聘,八十一擡聘禮堆滿了前廳。我在屏風後和二表姐坐在一起,聽禮倌在外面唱禮單,一件一件,從擺設到衣食,無一不是世間珍品。禮倌唱到最後一項,是一對活雁,按規矩我要出去,將紅綢系在雄雁的頸上,以示願與男方結親。二表姐陪我出去,我手裏拿著柔軟滑潤的紅綢帶,在禮倌的指點下輕輕將它系在雄雁的頸上。我垂眸打著結,聽禮倌對我說:「縣主好福氣,這對雁是殿下親自獵來的,從五對雁裏選了最漂亮精神的一對,來給郡主下聘。」我系好了結,擡起頭望院門,對上一雙黝黑的眼睛。我此前沒見過他,但我不知怎的就篤定,他就是晉王殿下,我未來的丈夫。我輕輕朝他福了一禮,他也微微欠身,然後目送我回到屏風後去。他的目光並不灼人,也不冷淡,如一泓安然的湖水,在微風裏泛著淡淡的漣漪。他是個好人,我不會看錯的。
(五)
爹爹的回信回來的很快。不出我所料,爹爹暴跳如雷,信中的字句雖多有壓抑,但依然可以窺見他燎天的火氣。他同時也遞了折子要回京,不知道折子裏說了什麽,反正皇帝只是叫天使帶著賞賜去邊關安撫,並沒有準他回來的意思,想來也是怕他混不吝,生攪了這樁婚禮,擾亂他集權於手的大計。我又寫信給爹爹,請他少安毋躁,不要為難天使。畢竟皇帝,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連午膳能不能加菜都要問過晉王意見的少帝了。想來至少在我出嫁之前,皇帝是不會允許爹爹回京的。婚期定在了來年五月廿三,約莫還有一年的時間。這一年裏我至少要給自己繡一幅榴開百子的插屏和一床鸞鳳和鳴的被面,嫁衣倒是不必我自己繡,因為出嫁時候穿戴的必然是親王妃品級的命婦大妝。我從聘禮的布料裏挑了一匹銀雪絹繡插屏,挑了一匹大紅的緞子繡被面,最後想了又想,又抱走一匹緗色的綢子,悄悄從府裏的繡房處問了下聘回禮時給晉王衣裳的尺寸,想給他做一件外袍。侍女念青從外頭買點心回來,遞給我一封信,說是從府外回來路上,有人悄悄放在她籃子裏的,她見上面寫著「縣主親啟」四個字,於是趕忙拿來給我。這信在外封上沒有落款,只有橫平豎直看不出風格的四個楷字。我揮退了念青,展開信紙,紙上的字很有風骨,雖不圓融,卻有藏鋒的沈靜。我把會給我寫信的人想了一個遍,腦海裏突然閃過一雙如湖水一樣的,黝黑的眼睛。是他寫來的。我低頭細讀他信上的話。信上寫他過兩日要下一趟江南道,問我有沒有想要的東西,又問我最近好不好,叫我做繡活時多歇息,別傷著眼睛,最後他說,若是我肯回信,就讓侍女把信放在承寧街一家叫「蘇記」的香藥鋪子那兒,他會派人去拿。我看著信發笑,他的關心有點笨拙,甚至照我倆現在的關系看,多少還有點逾矩。不過他大概也清楚,否則就不會偷偷把信放在念青的籃子裏,而是直楞楞地送來了。他果真是個好人,我並沒有看錯。我鋪紙磨墨回信給他,我說我很好,吃睡都很安逸,繡活做到夜裏也就停下,絕不會費眼睛,我說他若下江南,能不能買一幅江南的風景畫,我想看看江南的白墻黛瓦是什麽樣子。末了我搖鈴叫來念青,交待她明日把信放在蘇記香藥鋪,順便買一點鵝梨香回來,熏信紙用。念青拿著信退下了,我看著方案上裁好的衣片,想了想,把內襟扣上繡繃,繡了指甲蓋大的一個「澄」字。晉王姓鄭,雙名清淵,表字子澄。人如其字,是個清明澄澈的君子。我不該怕他,也不會怕他。他在六年前救了我的命,六年後又將成為我生命中除去父母與外家最親近的人。我的夢魘並非因他而起,或許卻能因他而滅,讓我能在多年後重新面對過去的事,面對一切悲劇的開始。我又搖鈴把念青叫進來,在信的末尾又添一句:「你愛好什麽顏色?我給你打個扇墜罷。」
(六)
晉王沒再回信過來,想必是準備等到從江南道回來之後連東西一起送給我。給他做的衣裳這兩日也只剩下一道縫鈕子的工序。念青從繡房給我拿來了各色磨得圓滑小巧的玉鈕子,我倆挑挑揀揀,挑出了四五枚沁色的黃玉紐扣,穿了與衣料同色的線,縫在衣襟處畫好的位置上。念青在旁邊排著待會兒繡插屏要用的線,屋子賴恩安靜靜,除了漏刻的聲音外沒別的聲響。突然外面一陣喧鬧,念棠出去望了片刻,打聽回來告訴我,說我爹來了。我心裏一驚,邊關守將無詔回京是死罪,爹爹怎麽可以冒這麽大的險。「主君是擔心姑娘呢。」念青扶我起來到妝台前坐著,替我重新綰了頭發,又給我多披上一件外衫。我凈了手,草草擦幹之後就帶著念青和念棠急匆匆往祖母的院子趕。我進屋去,沒人攔我,爹爹果真在,外祖母由大舅母和二舅母扶著低聲安慰,爹爹和外公對峙著,兩個人都氣紅了眼。我心裏一急,怕外公再氣出個好歹,急忙上前一步給屋裏的人都行禮請安。有我打岔,氣氛總算好了一些,外公和爹爹也都坐了回去,只是臉上都帶著火。我看了外公一眼,輕輕搖搖爹爹的胳膊,央求地看著他。爹爹見我的表情,臉上一松,壓著脾氣問我:「婉婉,你真是自願嫁的?」我點點頭,招手叫念青拿紙筆過來,寫給我爹爹看:「女兒是自願的,爹爹別生氣。」「叫我怎麽不生氣!」爹爹聲音高起來,他怒氣沖沖地說:「晉王那個人,怎配你托付終身!」我拽拽他的袖子,又寫道:「爹爹,他是個好人。」「好人!他是好人,眼睜睜看著你姐姐——」「仲德!」外公喝道。我心空了一瞬間,呼吸急促起來。念青撲過來撫著我的前胸,哭叫著「姑娘呼氣,姑娘呼氣」。爹爹被嚇了一跳,跪在地上拍我的後背,嘴裏語無倫次地道著歉。不知是誰遞到我面前一個鼻煙壺,被沁涼辛辣的鼻煙一沖,我不得不嗆咳起來,終於把這口氣倒了出去。爹爹被我嚇著了,把我擁在懷裏,哽咽著說:「婉婉不氣,爹爹錯了,爹爹不該兇你。」我拍拍爹爹的手,勉力坐起來,拿起筆歪歪扭扭地寫:「婉婉沒事,爹爹不怕。」「晉王是個好人,婉婉信他。爹爹有心結,婉婉不強求。」我繼續在紙上寫,「爹爹信我,我會過好的。」「婉婉信他,爹爹就信他。」爹爹摸著我的頭發,「若他對婉婉不好,爹爹就是打上門去,也要把婉婉帶回來。」我笑笑,像兒時那樣用額頭蹭蹭爹爹長著胡子的下巴,點點頭寫道:「他對我不好,爹爹就打他。」我在大舅母的攙扶下起了身,又喝下一碗參茶,出了些許汗,感覺好了一點。爹爹也朝外公道了歉,雖然臉上還有些殘余的不快,但對上我的目光,也盡數化作了笑容。我在舅母身邊坐了片刻,覺得困乏,於是就近睡在了祖母的床上。半夢半醒時候,我聽爹爹對外公說:「江濱好了很多,如今也能說完整的句子了。多虧那神醫。」二哥哥也在好轉,那我也放心了。我聽著外頭模糊不清的話,漸漸睡過去。
(七)
我醒來時候,爹爹已經走了。雖然覺得有些遺憾,但爹爹畢竟是無詔回京,還是早些回去便宜,省的皇帝怪罪下來辯解不得。爹爹留了一串珠子給我,珠子大小不一,形狀也不很圓潤,但念青告訴我,爹爹說這是二哥在恢復的時候串的,他聽說自己有個妹妹,就一定要爹爹帶回來給我。我想象不到二哥在串珠子時候要費多大的力氣,但一定極其不易,故而我叫念青替我好好收著,出嫁的時候我必是要帶走它的。這也算是哥哥給我的添妝。晉王下江南也約莫有了七八日,我算過路程,此時或許已經快到淮河。我也收到了他差人送來的第一樣禮物——兩盆打著花苞的金星雪浪。送東西來的人說,這兩盆花是晉王在洛陽高價買的極品,還雇了花匠悉心照顧。可我一見就笑了,這兩盆花雖好,卻也絕對稱不上極品,晉王在不知情的時候做了好一回冤大頭。我寫信叫這兩位士兵帶回去,信裏告訴晉王花已經收到,又叮囑他別輕信商人推薦,也別總花大價錢買東西。信寫過去,過了十幾日,晉王回信過來,言辭很是懊惱,告訴我他才知道自己被騙了,之後必會聽我的叮囑,不再亂花錢。我被他信中透著點委屈的話逗得直樂,連針都下錯了好幾次。念青不得不細細拆了線叫我重繡。可我一看到繡架就笑,不得不先把東西收拾起來,等到明日再說。他這人,雖然在邊關做了不短時間的將軍,可到底也養尊處優慣了,采買東西從不用他出手,難得親自做一回交易,還上當受騙,哪有攝政王這威風凜凜的氣派。他信上還說,再過約莫十七日,他就從江南道回來了。信上的日期是六月十八,現在是六月廿五,我算了算,再有十天,他就到京城了。我數著日子,難得有一點大膽的念頭,想要到時出城去接他,但也知道舅母絕不會允許我出城,但只是這樣想著,我就覺得滿足。榴開百子的插屏剛繡了樹梢上那一簇石榴花,紅嫩嫩的,嬌艷欲滴,明恩來找我看,直說我繡工有進步,還纏著我叫我教教她。十日過得極慢,我竟然少有的有些不耐煩,只好又抱了一匹細棉綢布出來,想給自己做身裏衣。說是給自己做,但裁片的時候又裁成了晉王的尺寸。念青沒大沒小,笑我口是心非,我被她說的臉上一陣害臊,急忙把她攆了出去。念青笑著躲出去,不多時又倉皇著一張臉進來,對我說道:「姑娘,晉王殿下遇刺了。」我手一抖,剪刀在衣片上劃了一道碩大的豁口,刀刃直戳進我左手的魚際裏去。念青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翻找傷藥,我看著手上的血滴滴答答下去,喉頭又一陣一陣泛腥。念棠聽見驚呼也從外頭進來,急忙抓了方案上的衣片要擦我手上的血,反被我死死地抓住。我聽見一個陌生又沙啞的聲音問道:「他還活著嗎?」「殿下昏迷——姑娘!你能說話了!」念棠驚喜地看著我。我張了張口,滾下兩行淚來。我不想要這樣恢復聲音,我只想他平平安安地回來。怎麽就遇刺了呢!他做過將軍,上陣殺敵神勇無比,更有千人陣中取敵首級的英雄事跡,怎麽僅僅下了一趟江南,就遇刺昏迷,不省人事了呢!我攥著染了血的白布,失魂落魄地去尋我大舅母。此時此刻,只有像母親一樣的她能安慰我些許了。
(八)
我去尋大舅母那日給她嚇了一跳,她慌忙請了府上的大夫來為我清創上藥,一邊又安慰我,叫大舅打聽打聽訊息。我開始還耐心地等,可訊息越多我越心驚。晉王是在京城外遇刺的,箭上不知塗了什麽毒藥,使他發起熱來始終不退,從遇刺到今日只短暫醒來過一次,還念著叫親隨把東西送來宋府。我看著那堆禮物難得的生了氣,氣它們也氣自己,但再生氣也無濟於事,我見不到他,不知道他成了什麽樣子。他一被送回王府,就被禦醫團團圍著診治。大舅上門去探過一會,回來時候表情頗有些沈重。我急得亂想昏招,差點央求舅母讓我扮成小廝跟著大舅再去一次。府裏府外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我整宿整宿睡不著覺,面色憔悴到無法見人,還惹了大舅母一頓訓斥。念青勸我休息,說若是晉王知道我這樣,怕是會心疼。我倒情願他心疼到醒過來。我在家裏焦急地等了五日,終於傳來訊息說晉王徹底清醒,卻燒壞了一雙眼睛。我不在意這些,從六年前那場慘劇我就知道,只要人還活著,那什麽損失都可以接受。只是我終究有些可惜,我還沒仔細看過他那雙湖水一樣的眸子,卻就這樣永遠失去了光彩。我叫念青送信去蘇記,叫對方一定念給晉王聽。沒過幾日,念青拿了回信回來,我拆開看,心裏一驚,紙上還是晉王風骨錚錚的字跡。他向我賠不是,說抱歉嚇著了我,又說他眼睛其實沒事,叫我別擔心。我並非猜不出其中關竅,想來是皇帝終於忍不住向晉王出手,而晉王將計就計,想借此機會還政給皇帝,叫皇帝少作些怪。但我總有些憂慮,我覺得皇帝大概不會就此收手,畢竟沒了眼睛還有耳朵與嘴,要想真的保險,皇帝必會對晉王下死手。我不在乎是誰當皇帝,我只想親人都平平安安的。我把我的憂慮回信給晉王,晉王又回信安撫我,說他早有布置,絕不會讓皇帝得逞。他說不想把我和宋家卷在這些腌臜事情裏,必會在成婚之前將這一切塵埃落定。可怎麽個塵埃落定法,難不成要篡權奪位?我被自己的念頭嚇得一個激靈,可細細想來也並無不可。他若知道我的想法,定要說我膽大包天。我輕輕嘆了口氣,重新鋪布裁衣。夏天炎熱,給他做一件紗袍,松松穿著,定然俊朗。
(九)
此後果然沒再發生什麽大事,但從宋家逐漸閉門謝客的舉動,和外公與二位舅舅日益凝重的臉色來看,外頭大概是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地步。晉王的傷也好了,他倒真像是做了閑王,除了上朝就在府裏蒔花弄草,深居簡出,除了偶爾透過暗線給我送些東西,表面上與誰家都不往來。我也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在家裏精心繡插屏,到第一場雪落的時候,我這幅足有一人高的插屏才將將繡完,還待送去漿洗裝裱,才算徹底完工。晉王派人給我送來了冬天用來熏衣服的香料,薰暖甜潤卻不沖鼻,惹得明恩向我討了好些去。我和念青重新在繡架上繃了用來做被面的布,可幾天過去了誰都憊懶地不想動手。大舅母看我這樣子,痛痛快快給我放了假,允準我出府去逛逛。我難得出門玩,於是趕忙換了衣服披了鬥篷,叫底下人套了車出去。宋府在昭福巷,出巷右拐就是承寧街。我還沒去過承寧街上的蘇記香藥鋪,這回少不得要去露露臉。我在香藥鋪挑了一把線香並兩盒香丸,又在瓦子聽了一折曲子詞,在繡坊買了一匣子金銀線,最後轉去朱雀街上的酒店裏吃中飯。酒樓有個很響亮的名字叫迎仙樓,念青去要了個普通的雅間,可小廝帶路七拐八拐,竟把我們帶到了後院一處很清幽的小院子裏來。念青有些打怵,正想叫住小廝理論,從那小院子裏卻出來兩個瞧著面熟的人,朝我一行禮:「殿下在裏面。」我楞了一瞬間,想起來他倆是送金星雪浪到宋府的兩位軍士。那在裏面的殿下只可能是晉王了。我心裏泛起一陣甜,又覺得他這樣著實有點孟浪。思前想後,我還是帶著念青進了院子。院子中央就是一台桌子,而等著我的人,就在桌旁的一棵垂著紅果的莢蒾底下站著。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來,眼睛黝黑柔亮,像泛著漣漪的湖水。這應當是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此前信寫了再多,東西送了再多,不打照面,終究不一樣。我端詳他,他也端詳我。晉王長相是很好的,大概是隨了晉國太妃,不茍言笑時看著有些冷淡,有了表情卻很生動。我看著他失了神,好半天才匆匆一福身,想要遮掩過自己的失禮。「別緊張。」他笑了,朝我招招手。「你來。」我回頭看了一眼念青,讓她去耳房等著,自己順著他的話走到了離他兩步遠的地方。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有些無措地看著他,他有些歉疚地看看我,說:「我該給你和江統領道歉的。」很久沒人稱呼我爹爹為「江統領」了。我看著他寫滿愧疚的臉,輕輕搖了搖頭。我知道他是在為什麽道歉,也知道他為什麽不說清楚是為什麽道歉。他是怕刺激到我叫我難受,而稱呼我爹爹為「江統領」,也說明他是想對幾年前的爹爹道歉。當年的事,我爹爹恨他,他也自覺愧怍。我想尋紙筆寫給他我的話,他卻攔住我,對我道:「我學了唇語,你作口型,我讀得懂。」我張了張口,又抿抿唇。我很久沒說過話,上一次也只說了短短幾個字,現在突然叫我做口型,我竟然還有一點慌張和羞恥。但他也不催,只是鼓勵一般望著我,朝我眨眨眼睛。我驀然生出一股說話的勇氣,咬咬牙「說」道:「不怪你的。」「不怪我嗎?」他重復了一遍。「那……那時候,你若不去,端禮門,就破了。」我擡擡手又放下,說話逐漸帶了氣聲,「爹爹,也明白。」「況且,你救了我。」我朝他笑,「謝謝你。」他的眼眶忽然有些發紅,不過很快被他壓了下去。他又說:「有件事,還望你別生氣。求娶你的聖旨,是我向太後求的。」「我去參宴的時候,聽見有人說不好的話……」他頓了頓,「說到底,耽擱你,我也有責任。」「別往,身上攬呀。」我忍不住上前一步,拍拍他的手,「我不,生氣的,你是,很好的,人。再說,罪魁禍首,俱已伏誅,還是你,為我家,報了仇。」「嫁給你,我是情願的。」縱使當初或許有一些勉強,現在也完全沒有了。無論世人再怎麽說晉王冷酷無情歹毒狠辣,可我知道那都是假的傳言,真正的晉王,會為六年前的事掛懷,甚至願意用自己的余生作為彌補,他心如赤子,澄明端方。
(十)
那天我在迎仙樓逗留了一個時辰,嘗了不少以前未曾吃過的美味佳肴,還帶了幾匣果子點心回去。晉王也派人一路護送我回家,次日又打著立冬的旗號送了許多東西來,全是我昨天多看了一眼卻沒有買下的。大舅母大概猜到我去見了誰,但也並不生氣,反而摸著我的手笑瞇瞇地說,將來我一定是有福氣的。可我絕沒想到我的福氣會這樣大。事情發生的極其突然。據說是除夕宮宴的時候有人再次刺殺晉王,卻被堂上武將一起反殺。查驗刺客身份時卻發現此人是晉王親兵的所謂證據。晉王當即叫家人送來了親兵名冊與畫像一一對比,查清晉王府親兵中絕無此人,禁軍與十二衛也分別出了人辨認,最後金吾衛的人辨認出刺客是一個月之前才入金吾衛的一名小兵。金吾衛、羽林衛、錦衣衛三衛是天子親兵,與禁軍還有不同。刺殺晉王的人出自天子親軍本就很令人懷疑,晉王卻突然收了手,露出一副失望心死的模樣,說什麽都不肯再查。與此同時京裏也流傳開皇帝要對已經交權且眼盲的親叔叔趕盡殺絕的流言,對皇帝聲譽極為不利。皇帝畢竟年輕,與經歷了兩朝權力更叠的晉王不同,在有心人的刺激之下開始光明正大地處處轄制晉王,從不許上朝發展到不得出府,變相將晉王幽禁起來,終究惹了京外大營的將士們,造成了本朝第一場士兵嘩變。晉王雖多年不領兵,可在武將眼裏,他的形象卻決不可侵犯。皇帝登基時就是趕鴨子上架,六年來也沒攢下多少心腹。此事一出,他朝中幾乎無人可用,最後不得不跟晉王服軟,叫他去安撫大營的士兵。晉王應了,卻有條件。他用平定嘩變的「功勞」換了卸任攝政王,回自己封地的聖旨。皇帝深覺放晉王回去就藩是放虎歸山,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得同意。我的婚期則被提早到三月,在京中舉行完婚禮,就跟晉王一起回太原去。晉王寫信給我,信裏說太原有諸多寶貝,王府比京中的還大,他特地叫人騰了一個小院子專門用來給我種花。話裏話外都攛掇我同意跟他回去。我被他這點小心計弄得哭笑不得,回信給他:「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然是你去哪兒我去哪兒。」他又回信過來:「等你到了太原,我就叫褚大夫來給你看看,若能恢復固然好,恢復不了也無妨,我看得懂。」我二哥的大夫也是姓褚的那位,略想一想就知道,這位大夫估計是晉王主動送到我爹爹眼皮子底下的。我不再回信給他。婚期提早了兩個月,我的被面枕套都還沒繡完呢,眼下滿打滿算只有七十來天,我緊趕慢趕才能在鋪房之前把東西做好。明恩和二表姐都來幫我趕工,我們仨兵分三路,才堪堪在婚期前十天,將鸞鳳和鳴的被面,百子千孫的帳子與鴛鴦戲水的枕套繡全乎,之後全交給家裏的繡房進行後面的工序。而我雖然不必再繡嫁妝,卻要在這十天裏做足一切新嫁娘要做的準備,每日還要被大舅母壓著復習禮儀,並不比每日坐在繡架前頭要輕松多少。故而他在婚前最後一次來信時,我回信抱怨他,惹得他又送來好些新奇玩意給我賠罪。他哄人倒是越來越會了。(十一)成婚前一日,明恩按禮來陪我睡覺。她如今也漸漸長開,眉目間有了少女的影子。我與明恩頭碰著頭,她對我說:「姐姐,我真不想叫你出嫁。」我笑著捏她鼻子,用氣聲說:「那我不嫁了,明天叫晉王殿下打哪兒來回哪兒去。」「那可不成!」明恩忙搖頭:「晉王殿下心裏有你,他定會好好待你的。」「快睡吧。什麽有沒有我的。」我有些害羞。「發乎情,止乎禮。姐姐羞什麽?」明恩摟著我的胳膊,望著帳頂:「若我將來出嫁,也要嫁個對我好的。」「明恩,別拉著你姐姐聊了。」大舅母的聲音從屏風外傳過來,「明日婉兒要是精神不濟,我先收拾你。」明恩沖我吐了吐舌頭,規規矩矩閉上眼睡了。我看著她的睡顏,心裏也萌生出一股不舍來。明日我就要出閣,離開家到晉王府上,與晉王立一個小家。我對諸多人說我信晉王,我也確實信他,可事到臨頭,我卻又忐忑起來,還帶著些微的期待與歡喜。我不會看錯人的。我想著晉王那雙黝黑的眼,也沈沈睡過去。再醒來的時候,我是被大舅母叫醒的。晨起事務眾多,我要沐浴,要開臉,要穿命婦大妝,要讓全福太太梳頭……還要看避火圖。等我什麽都準備停當,面色羞紅地坐在閨房裏歇口氣,外面又傳來了男賓的起哄聲,叫得最響的是三表哥,他喊道:「殿下賦詩催妝,作的不好,可不叫你帶四妹走!」「對!今日可要聽聽殿下作的催妝詩!」另外有人高聲應和。外頭鬧哄哄的,可也慢慢安靜了下來,想是也在等著晉王的催妝詩。我在屋裏掩口笑,也想聽聽他能作出什麽好句來。「駐月仙娥攬鏡妝,牙奩漫啟畫眉長。誠邀青鳥殷勤問,天女何時見劉郎?」他聲音不大,但卻清晰地傳到我耳朵裏。我聽得最後一句,低眉不肯應聲,偏偏明恩在一邊搡我,笑著打趣:「姐姐,問你呢,天女何時見劉郎?」我咬牙不肯答話,一張臉全縮到扇子後面。明恩扶著我肩膀大笑,笑完了揚聲沖外邊喊:「劉郎且等著!天女這就出來了!」我只來得及瞪明恩一眼,就被屋裏的姐妹與長輩推起來,用扇子擋著臉出門。門外催妝的賓客此時已經退去前院,我由明恩扶著,先去廳裏拜別長輩。外祖父和外祖母坐在上首,我爹抱著娘親的牌位坐在左側椅子上,大舅與大舅母則在右側。我進門來,三跪九叩,忍著淚意拜別親人。外祖母泣不成聲,大舅母還鎮靜。她站起身來代替我阿娘訓誡我,叫我到了婆家孝順公婆,敬重丈夫,友愛弟妹,這都是些慣例的話。訓誡到最後,大舅母的聲音也哽咽了,她最後說道:「婉兒,今日出嫁,好好與晉王過日子。若過得不好,就回家來,舅舅舅母給你撐腰。」「婉兒曉得了。」我用氣聲回答,又叩頭下去。「婉婉長大了。」我爹爹含淚看著我,「爹爹和阿娘都祝福你。」我忍著眼淚拼命點頭,生怕若回答了再哭出來。我朝爹爹磕頭,也朝阿娘的牌位磕頭,最後拜別外祖父與外祖母,實在忍耐不住,終於哭出來。「去吧孩子,去吧,你大哥背你出門。」舅母過來摸摸我的臉,牽著我的手出去。幾位表哥都站在門外,見了我,露出一個含淚的笑。多年未見的二哥哥坐在靠椅上,也等在門邊,見我出來,他像小孩子一樣拉拉我的袖子,塞給我一顆喜糖,含混地說:「妹妹不哭,成親是喜事,吃糖!」我如何能不哭呢。我驚才絕艷的二哥,如今像稚兒一樣,卻還記得用糖哄我的眼淚。大表哥沈默地抹抹眼睛,在我面前矮下身去。我俯身趴在他背上,閉上眼睛,感受到他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把我背出了門,交到另一人的手裏。這個人在六年前救了我的命,六年後成了我的丈夫,我們之間,還有無數個六年。我聽見大表哥沈沈地說:「四妹交給你,你得對她好。」我也聽見晉王沈沈地承諾:「大哥放心,子澄此生必不負婉婉。」我由念青攙著進了轎子,很快就起了轎。我知道這轎子搖搖晃晃地跟在晉王的高頭大馬後面,轎子後面還有我整整七十二擡的嫁妝。迎親的隊伍與送親的隊伍合並,浩浩蕩蕩地走過京城最繁華熱鬧的街道,直到晉王府門前去。我在轎子中不斷地清嗓子,借著喜樂和鼎沸人聲的掩蓋練習。待我將這句話練習順了,轎子也停了下來。我聽見晉王用弓箭射轎門的聲音,便也從裏面踢了一腳。「喔,新娘子轎門踢得響,日後可得罪不起唻。」外面有人起哄。「哪裏還敢得罪!」晉王笑著應了一聲,待轎夫開啟轎門,親自將紅綢遞到我手裏,彎腰扶我出來。我們之間靠得這樣近,近得我有些害羞,但我一定要把我練了一路的話講給他聽。我捏住他的手,努力又清了清嗓子,忍著羞意,一字一句把我想說的話講給他。「天女來見劉郎啦。」
(番外一)晉國太妃是個很和藹的婆婆,她原先是成祖的嬪,封號為敬。成祖駕崩之後,先皇即位,將成祖為數不多的幾個妃嬪都加封了一層,改稱太妃,於是敬嬪成為了敬太妃,又因為先皇將幼弟子澄封為了晉王,於是敬太妃又改了稱呼作晉國太妃,在先皇登基後就隨子澄之國就藩,於太原晉王府安頓下來。先皇暴病亡故,皇子叛亂,子澄率兵勤王清君側,事了之後就一直定居在京裏,直到與我成婚後才再回晉王府。說來,這也是子澄六年以後第一次再見母親。我婚後只在京裏逗留了兩天,歸寧過後,就與子澄一起乘車北上,前往太原。因為是回家,行路並不緊迫,子澄帶我沿路遊玩,走走停停一個半月,才真正進了太原的城門。離太原城還有五裏的時候,子澄就派了先鋒兵提前去城裏送信,於是我們進城的時候,已經有王府派來的侍從在城門口候著,一路把我們引回王府去。太妃娘娘並沒有叫我們一回來就去拜見。她叫身邊侍女來給我們傳話,說叫我們夫妻兩個先沐浴修整,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再提見面的事情。我初時覺得不太妥當,畢竟我是新婦,所以與子澄商量待換過衣服就去給婆母敬茶。子澄卻把我攔下,叫我遵從太妃娘娘的話就是,不必多想。我心中依舊忐忑,但礙於初來乍到萬事不懂,只好暫且按捺下不安,聽從子澄的話。但第二日見了太妃娘娘之後,我就放下心來。
太妃娘娘很和善,性子也很爽快。我給她敬茶,她也並未刁難我,幾乎是我剛把茶杯遞到她面前,她就接了過去。待她抿過一口茶,就立即俯身把我拉起來,叫我與她坐在一條矮榻上。「好俊的丫頭。」太妃娘娘拉住我的手笑著說,又摸了摸我的頭發:「苦了你了。」「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咬字還有些飄忽,但子澄一直鼓勵我說話,我也就暫時放棄了寫字交流的習慣。只是不知道這樣說話會不會讓太妃不快,因此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留意著她的臉色。但她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異樣,反而又摸了摸我的臉。「好孩子。」太妃娘娘欣慰地拍拍我。「日後在家裏,不必緊張。在這王府裏頭滿打滿算就三個正經主子。淵兒向來自律,也無侍妾通房。平日裏他處理事務或是去練兵的時候,你若覺得寂寞,就來陪陪我這個老太婆。日後吃穿住行上有什麽想法,盡管放手去叫底下人做。只管家一事,不是我不肯放給你。一來你年紀還小,如今不過十五歲出頭,身體也孱弱,正該好好將養,沒得叫這些雜事連累得睡不好覺;二來你和淵兒才成婚,也應好好相處親熱。待過幾年養好了身子,更有個一兒半女做了母親,我再將這些庶務放給你,可好?」「婆婆是心疼婉婉,婉婉省得。」我點點頭,「若婆婆不嫌棄婉婉愚笨,婉婉就常來與婆婆作伴。」「這孩子,說什麽愚笨不愚笨的。」太妃娘娘又笑了,「你若愚笨,那淵兒就該是個木頭疙瘩,才配得上你。」我有點羞慚,轉頭去看坐在一邊喝茶的子澄。子澄察覺到我的目光,沖我溫柔一笑,插話道:「阿娘快放過你兒媳婦罷,婉兒臉都紅透了。」「瞧瞧,這就護上了。」太妃娘娘佯怒瞪了子澄一眼,又對我說:「你這樣綿軟的性子,日後要是受了他欺負,可盡管來找阿娘,看阿娘收拾他。」「子澄不欺負我的。」我也笑了。之後子澄常有公務要辦,晉地並不很大,但各方各面雜事也多,從課稅到通商,屬臣呈上來的公文林林總總也能擺滿桌案,況且晉北關隘眾多,與北突厥毗鄰,他隔些日子就得到軍營去練兵以及處理軍務。時間久了,我在王府中確實無趣,於是日日都去太妃娘娘那裏與她作伴。太妃娘娘雖然有了些年紀,卻有一顆蓬勃的心。她常留一班唱南曲的伶人在外院聽候吩咐,隔三差五也叫人請教坊裏善於百戲雜耍的藝人來王府中表演,再或者請托說書的善口技的來講故事。她愛說話,帶得我也常常說。某一日子澄離家許久後從外邊回來,到太妃娘娘這裏來請安,恰巧我與太妃娘娘打葉子牌輸了,正在罰背繞口令,他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驚喜道:「婉兒說話越發流暢了。」「那是自然,你也不看是誰帶著。」太妃娘娘從果盤裏拿出一個橘子剝開,先撕了一瓣吃,隨後把剩下的分給我。我也撕下一瓣吮裏面的汁水,酸得舌根一麻,於是不動聲色地掰下一小半橘子遞給子澄。子澄不知其情,接過來就一口吃了,酸得五官都皺在一起。我與太妃娘娘笑作一團,差點打翻了茶杯。子澄皺著眉連吃了兩塊蜜豆糕才好,他又喝了一口濃茶,這才呼出一口氣,不無委屈地說:「我一路顛簸回來,才換了衣服就急匆匆來見阿娘和你,就只配一口酸橘子,我太虧了些。」我沖他笑道:「五月離家,八月才回來,期間三個月連封信都不送,害阿娘與我擔心,豈不該罰?」他也笑:「此次去的地方太偏遠,事情又緊急,不便送信,我也忘了叫人回來遞個信兒。王妃罰得應當,這口酸橘子,本王認了。」我又是一陣笑,太妃娘娘拍拍我的手,開始趕人:「得了,小兩口別在我跟前膩歪,快回去訴衷腸罷。」我與子澄對視一眼,拜別了太妃娘娘,回自己的院子去。中秋時節,院子裏的花草都逐漸衰敗,且我又不喜菊花的味道,故而院中除了兩棵長青的樟樹,就只剩一株掛著果的石榴還可賞玩。我想了想,從低枝上摘下一個約莫有半個拳頭大的紅石榴遞給他,靜靜等著他的反應。他果真是個笨的,拿過石榴一邊剝一邊勸我說院子裏的樹是用來看花的,果子必然酸,不好吃。我按住他的手,忍著笑輕聲說:「你再猜猜?」他看看我又看看石榴,滿臉茫然:「猜什麽?」「你說呢?」我指指石榴樹:「你走的時候這樹花剛開,現下它都結果了。」「是啊,結果——」他重復了一遍,終於發現哪裏不對,瞠目結舌地望著我半晌又難以置信地說:「結果了?」我從他手裏拿過石榴,慢慢的向下,放在身前,笑著望他:「是,結果了。」
(番外二)
二哥最終只恢復到十二三歲孩子的心智。褚大夫說,若日後有造化,或許還能寸進,若沒有,一輩子也就如此了。阿爹很失望,覺得治病治了十來年最終結果卻不盡人意,實在是令人難過,但我覺得還好,十二三歲恰是明事理的時候,不會的東西可以學,總比懵懂如稚童要好。但我忘了二哥十二歲的時候是個什麽樣的跳脫性子。一天裏頭丫鬟朝我報了四次「二郎君尋不到了」,我還沒說什麽,小丫鬟倒被嚇得差點哭出來。闔府的仆從今天就沒幹些別的什麽,盡去找他去了。晉王府占地相當大,約莫三百畝地,花園樓宇不計其數,找個人就像大海撈針,困難得很。最後還是子澄不知道從哪裏把滿身塵土的二哥推了回來,交給伺候他的丫鬟,叫她們帶去給他換身幹凈衣服。也不知道他坐著輪椅,是怎麽支開丫鬟小廝跑個沒影的。阿爹氣地抄起東西要揍二哥,我急忙攔下他,卻又因著爹爹這舉動想起幼時的一件事來。那會兒是個夏天,我約莫六歲,我手裏抱著布魚兒,由阿娘的侍女織雲姐姐帶著在池邊餵魚。池裏的魚都是阿爹一尾一尾給阿娘挑回來的,品相很好,紅白團花一樣在碧波裏潛遊。我看著魚兒們跳躍爭食,高興地拍手,突然一塊石頭扔過來,恰好砸到一條魚腦袋上,那魚立時翻了白肚,浮在水面上。我回頭去看石頭扔來的方向,看到二哥正慢慢把手背回背後,裝作一副無事發生過的樣子沖我說道:「小妹,你看我做什麽?」我抱著布魚瞅他,脆生生揭穿他:「哥哥把魚打死啦。」也是趕巧,爹爹剛好拎了新買的魚過來荷花池,要把新買的魚放進池子裏,正聽到我的話。他看了一眼池子裏翻起肚皮的魚,沒說什麽,把手裏拎著的小桶中的魚倒進荷花池裏,然後順手把桶扣到了二哥腦門上,把他往胳膊底下一夾,就跟拍羯鼓似的劈裏啪啦在二哥屁股上揍起來,直把二哥揍得吱哇亂叫。我看二哥挨揍,又回頭去看看魚,發現之前翻了白肚皮的魚又已經翻過了身,懶洋洋地遊開。這算什麽,二哥白挨一頓揍,屁股兩天著不了凳子,阿爹也被阿娘攆出臥房兩天,說是二哥什麽時候好他什麽時候才能到阿娘跟前來。我把這事兒當笑話似的在飯桌上講給大家聽,大家都笑,唯獨二哥不樂意。多大個人了,氣呼呼把碗一推,嚷嚷道:「我沒幹過這事兒!」依他現在的記憶,定然是沒有的。我也這麽跟他解釋。誰知道聽了我的解釋,他似乎更生氣了,偏生因不良於行,坐在墩子上不能亂動,只好橫眉立目生氣。他生氣,阿爹也生氣,斥他吃飯也吃不安生,事情都是他做下的,如何又說不得。二哥更加不滿,我也不知他從何處來那麽大氣性。他端起碗一摔,碎瓷飛迸,把周圍伺候的幾個小丫頭嚇了一跳。子澄早就立起來護在我身前,不過我離得遠,也並沒有受什麽驚嚇。「發什麽瘋!」阿爹拍桌子怒吼。我看到二哥瑟縮了一下,卻依然梗著脖子不肯低頭,繼續跟阿爹發犟。他也喊:「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你妹妹還能冤枉你?」阿爹又一拍桌子,四處看看要找什麽趁手的東西。看架勢是要跟二哥動手。二哥也是害怕,可嘴上卻不服軟,還忙著拱火。我看情勢不好,於是推推子澄叫他上前去攔一攔,我則趁機把二哥扶到輪椅上,推著二哥離開用飯的小花廳,出門的時候叫外頭的小廝待會兒再進去收拾殘局。二哥看樣子是氣狠了。若是大人,一般不會為這事生氣,就算生氣也不形於色。可偏偏他現在是孩子心性,氣得眼睛發紅,眼裏包著淚珠子都不肯往下掉。我推著他往小花園去,一面走一面跟他道歉:「二哥別生氣,是婉婉不該提的。」「跟你沒甚關系。」二哥的語氣還是很生硬。我俯身拍拍他的肩,問他:「那二哥今晚為什麽這麽大火氣呢?」他不說話了,只盯著團團盛開的牡丹,可看神情並不像是在賞花。我只當他不想說,也沒再追問,就推著他沿著園裏那潭小池塘慢慢走。我的幾個侍女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聽後吩咐,不多會兒,二哥先支使一個去小廚房給他拿點餑餑,過一會兒又支使一個去他房裏給他拿條毯子。他支開人的本領實在不純熟,我覺得他大概是有什麽話想說,於是悄悄朝侍女擺擺手,叫她們站遠一些。等到看不到那些小姑娘的身影了,二哥才拉拉我的手,叫我站到他身前來。我等他開口,他顯得有些羞赧,但也顯得很委屈。我心裏一酸,蹲下身趴在他膝上,擡頭看著他。他別扭了一小會兒,才開口低聲說道:「我沒有朝妹妹生氣。」「婉婉知道,二哥最疼小婉了。」我握著他的手搖一搖,「那二哥能不能告訴婉婉,為什麽生氣?」他又不說話了。垂著眼睛抿著嘴,神情萎靡又可憐。我有些遲疑,覺得要不還是別問了,正想開口說些別的,就聽到二哥小聲地,很委屈地抱怨:「你們都記得,只有我不記得。」我一時沒太明白,只聽他又說:「我記不清小時候的事情,也記不得娘和大姐,爹的長相我也記不分明,也不很記得住你。你們說的事情,我全都不記得。」「我有時覺得,你們記得的不是我,是別人。」二哥沮喪地看著我,「我知道以前的江濱很好……可我全都不記得了。」「爹說我如今算年紀也二十有九,翻過年就而立了。可我看子澄,看其他二三十歲的郎君,都與我不同。」「我曉得我……不算正常。」二哥垂下頭去,萎靡地說:「我什麽都不會,也什麽都不懂。四書五經我讀不進去,旁的也無一樣擅長。你們說,叫我好吃好玩便罷,也不求我得什麽功名。可我覺得不好。」「但我也知道,我做不成什麽。況且……我還沒有腿。」他俯身捏了捏自己右腿的褲腿。那裏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若往上摸一點,或許能摸到一段殘肢。「小婉,我仿佛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你們記得的江濱和我是兩個人,我代替他活在世上,你們透過我追憶他。」「那我是什麽呢?」二哥吸了吸鼻子,又埋頭下去,不叫我看他的臉。我沒想到二哥會想這些,我也以為他想不到這些,可我卻忘了二哥是多麽敏感的一個人,這是他無論是否失智都擁有的性情。我也從沒想到過,那些於我和爹爹而言的溫馨回憶,在二哥哥看來有多麽陌生,甚至叫他生出了惶恐的情緒。他聽那些不屬於現在的他的往事,與聽別人的故事一般無二。以往的江濱是他又不是他,就像是一具身體裏先後寄居了兩條不一樣的魂。我心都要碎了。「你是江濱,是爹爹的長子,是我的二哥。」我握緊了他的手,「你也不是代替誰活在世上的,哥哥。」「以前的事情你不記得,小婉就不提。總歸以後日子還長,二哥也會跟爹爹,跟子澄還有嬋娟,嬋媛和蓬鶴有新的,你記得住的記憶。以前的二哥是小婉的二哥,現在的二哥也是。」我摸摸他的頭發,「二哥哥是最好的。」「四書五經不通,我們便不讀四書五經。常言道三百六十行,二哥若有喜歡的,隨意擇一事做即可。二哥雖不良於行,卻是頂聰明的人,手也巧。你前幾日給嬋媛編的小花冠,現在還擱在她鏡匣裏頭,娟兒也吵著要舅舅給她編一個。二哥哪裏是無用之人呢。」「不過是些微末小事。」二哥自嘲地笑了一下,話語中不無苦澀:「我也只能逗一逗小孩子。」「可天下泱泱萬民,做大事的人才有多少?更多人都是做著所謂微末小事過一生的。」我拍拍二哥的肩,起身繞到輪椅後面推他回去。「外祖家明恩妹妹前幾年出嫁,夫婿也不曾授官,也不曾考取功名,詩書學得也不精細。我原以為她嫁得不好,誰知她說她夫婿偏愛機械營造,也不做什麽驚天動地的發明,就給他初生的侄子做了架自搖床,連六七歲的孩子都想上去躺躺。這也是微末小事,可人家偏愛這個。就像二哥給嬋媛編金絲花冠,雖然微末,可你喜歡,又有何不可?」「你我生在這勛貴之家,本就不用為生計發愁。學得文武貨與帝王並非唯一的路,也不應為這約定俗成的規矩束縛。二哥莫要著相呀。」
這場推心置腹的交談或許起了些作用。當日二哥雖然沒有再說什麽,可後來看他精神頭好像好了起來。他也少跟爹爹置氣吵架,每日變著法鼓搗些東西。阿爹那張嘴向來不饒人,我為了避免他倆爭執,少不得要叫子澄和他手下的武將去校場跟爹爹摔摔角,省得爹爹看到二哥「不務正業」又要拍桌子上房,弄得雞飛狗跳。孩子們也越發愛粘著二哥,回回都見著三個小孩子簇擁著他笑鬧。這樣就好了。——————————————————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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