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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趣鄉愁】忘不掉的範陽河

2024-01-05文化

小時候喜歡聽朱逢博唱【那就是我】,「我思戀故鄉的小河,還有河邊吱吱歌唱的水磨;我思念故鄉的炊煙,還有小路上趕集的牛車;我思念故鄉的明月,還有青山映在水中的倒影……」聽的時候,我就想起來打村東邊靜靜流過的範陽河,想到生我養我的故鄉。

讀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和【我愛這土地】,領悟「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沈」——讀著的時候,我就想起來打村東邊靜靜流過的範陽河,想到生我養我的故鄉。

不錯,範陽河,就是我家鄉的河。

我們村在地處魯中的周村賈黃鄉,河東面屬張店,河西面屬周村。範陽河從上遊萌山而來,過我們村匯入孝婦河,而後是小清河,最後入海。

寫這到這裏,我查了一下有關資料。有兩條:一是河雖然不長,不到50公裏,但是【水經註】裏就有記載。二是與董永和七仙女有關。七仙女被迫別夫離娃回天庭,董永一根擔子兩個籮筐挑著兩個啼哭不止的娃娃緊追不舍。終於追上,兩人復纏綿不已。王母娘娘一看,這啥時候是個頭啊。於是把頭上的簪子拔下來,扔到兩人站立的中間,墜落之處頃刻之間湧出一大股泉水,不多時就成為一條大河,把兩個人隔開。這條河原來叫明水河。後來王母娘娘允許每年農歷七月初七,讓牛郎織女相會。這裏的人們便把這條河叫作返陽河,意思是說,七仙女返陽間的河,後來訛稱為範陽河。

這裏我想說一下第三種說法。我一直猜測,範陽河或許與留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範仲淹有關。範仲淹在長山縣長大,而我老家原屬長山縣三區。對此,我沒有見到任何記載。有幸的是,本村徐道鈴先生為我這猜測提供了直接依據。

徐道鈴先生是老人民大學畢業的,對歷史文化極有研究,文才學養都非常不錯,這幾年總領我們老徐家的修譜工作。據他研究,史料曾記載範仲淹「方顯貴時,置負郭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於孝婦河南購置義田四頃三十六畝」。他還認為,我們村有許多範公遺跡,村大街正北原有一座大廟,叫範文正公廟。我也有印象,村裏人叫北帝廟、北廟、正公老爺廟,現在當然沒有了。範陽河也是孝婦河的支流,孝婦河過我們村不遠就掉頭向西北,因而我們村也應當算在其南,地理位置大體相符。我們村這條河,沿村東而北,因流經範文正公廟的東面(陽面),因而被叫作範陽河。我很認同徐道鈴先生的考據。

這些說法,或者是關於範陽河的文化,實際上過去我並不太清楚。這也說明,有時候我們對司空見慣的東西,多認為其本來如此,難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和「每事問」之心。實際上,在哪裏工作也好、上學也好,對當地的歷史文化有所了解,能說上個一二來,應當是一種基本功。一個人在一個生活了許多年,問起來這個地方名字從何而來,有哪些古跡典故,如果一問三不知,就不應該了。

今年春節,我的同學好友也是鄰居刁亞偉的父親來家拜年,他叫我父親「姥爺」,但他們兩個也是一起長起來的「一把連子」。我有幸陪著兩位老人聊天。老人就說起來範陽河。比如,當年的水有多大,大得嚇人。這個我也知道,我小時候就聽老人說過洪水漫上來最好有船說法。比如,河裏有個張營灣、黑灣子和龍灣,張營灣是因為一個叫張營的人在這裏淹死而取名的,黑灣子當年水深林密,一般人不敢過去。比如,父親說有一年發大水,晚上打老遠看見河裏有兩個大燈籠一路走來,實際上是一條魚精的一雙眼睛。父親還說,有一年他們一起抓了一條十幾斤重的大魚,那魚太有勁了,尾巴打得叭叭疼。還說有一個地方叫鳳凰嘴子,這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也再次印證了我們村確有鳳凰落北嶺之說。

實際上這幾年,我一直想有空寫寫範陽河,這次聊天更激發和堅定了我的想法。

我認同一種說法,那就是故鄉的河是母親河。養育你的,當然首先是父母。人活天地間,還需要大自然的滋養,其中,如果你恰好生活在一條河邊的時候,這條河就是大自然母親的代表。

我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後期,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離開家鄉,這接近20年的時間,也正是村裏人由吃不飽飯,向吃上飯、吃好飯過渡的時間。

那時候的河完全是原生態的,沒有任何汙染,一年四季按照自己的節奏變幻著不同的模樣。你完全可以想象,這條河對於一個農村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麽。

我想,它算作一個天然的遊樂場,一個樂園,一個成長的搖籃。

春天,河邊的柳樹是最先綠起來的,折下來一枝,擰幾下,就可以變出我們口中的管管柳哨。夏天、秋天,我們抓魚摸蝦摳螃蟹,遊泳跳水打水仗,在河邊摳「知了猴」粘知了;晚上混在大人堆裏洗澡,坐在沙子上一會兒屁股下面就出泉子。數九寒天,我們大小孩子們到河面上滑冰,有的一不留神,「哢嚓」一下就掉進河裏,那是最笑人的時候。我們還在冰上玩打陀螺,跟在地上玩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當然,年齡越長,思鄉越濃,小河記憶往往就不經意地來到腦海、浮現眼前。比如,我會時常想起來河邊的那棵唐槐;想起來鄰村焦家那座老石橋,比趙州橋都不差;想起來河道的薄霧彌漫,飄渺如仙境;耳邊還會回想起挑河水扁擔的吱嘎聲,回想起大姑娘小媳婦們在小河邊洗衣服的打鬧聲……

只可惜,我沒有留下範陽河的任何影像資料。我曾經托一位油畫家幫我畫下家鄉的小河。我曾經托我們村的許多老師、同學,甚至鄉親,看大家有沒有照片,結果一無所獲。大概是因為那些年窮吧,一般的人家連照相都少,更不用說買得起相機了。後來我給油畫家大體描述了一下,總體上他還畫得不錯,有點當年的樣子。

想到範陽河,就得說說我的老師徐長中。

長中老師小學、初中都給我上過語文老師,算是我們村裏人的先生吧。我現在還常想起來他那溫和的樣子,我經常到他家裏去,一大家子都春風滿面的。

簡單地畫一下肖像吧,中等個兒,50歲左右的年紀,不胖不廋,穿著一件不新不舊的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我現在就好像看到他從學校走出來往西,邁著不緊不慢的四方步,邊走邊抽著煙,好像邊走邊思考著什麽問題似的。

長中老師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作家,曾經發表過許多文章,可惜的是去世得早。我記得他寫過【杏花村選舉記】,發表在淄博日報有個欄目「瓜棚豆架」上。他也寫過範陽河,寫到男男女女夏天在河裏洗澡拉呱,我印象中這篇文章提到了俄國十月革命的象征「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的炮聲」。那時候我就在想,寫小河就寫小河吧,怎麽會想到那麽遠的地方呢,真是想象力豐富啊。我在河裏洗澡的時候,怎麽沒有想這些呢。

還有一次,我上中專了,春節回到老家,我跟永坤商量著出一期春節版黑板報,給鄉親們增加點節日氛圍。那時候幾乎村村都有黑板報,我們村就在大街上供銷社代銷點那面墻上,得十幾個平方米吧。我們在弄著的時候,長中老師來了,說我給你們寫一段新編大實話吧。寫得可有意思了,可惜我只記得:板凳就比那鞋帶長,好像還有驢子就比那小豬壯什麽之類的。想到這裏,我順手查了下,結果發現真有大實話這樣的體,網上說白鹿原裏的一段,甚是有趣: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男人下了田,女人做了飯,男人下了種,女人生了產。長中老師寫得比這有品位多了,似乎是教人們怎麽勤勞,怎麽孝順,怎麽持家的內容。這樣的實話,老百姓看得懂、聽得懂,還易流傳。雖然具體內容記不全了,但新編大實話確實吸引人,很多鄉親們走到那裏邊念邊笑邊議論,這也成為春節期間串門的熱門話題。

寫到這裏就有許多感慨。新編大實話,就是用實話說新事、新理。講什麽事、拉什麽理,實話是基礎,講新講活是關鍵,這樣才能入心。否則,花錢搭功夫不說,實話變假話,道理飄天上,影響就惡了。

長中老師寫得一手漂亮的板書,課教得也好,可惜我跟他上了好多年學都沒有學好寫字。在同學們眼裏,他有兩個本事,一個是粉筆頭扔得特別準。我上初一了,有一天上語文課,聽著聽著打起了瞌睡,我把書撐開放在眼前,趴在桌子上進入夢鄉,突然間一個粉筆頭打在我的書上,全班哄然大笑,而我睡意全無。一個是他課講得挺生動,那時候他還兼著我們的歷史課,講到猿變成人的前進演化,他就說,同學們,你們摸下你們的腚巴骨,是不是像猴尾巴留下的,邊說還把手伸到自己的屁股上去摸。他還有一句名言,我現在也經常參照。他說,同學們,你們得好好學習,晚上回去睡不著覺,得摩挲著肚子想想,過過電影,看今天學了啥,學不好對不起父母啊。

過渡了這麽多,再說點跟範陽河有關的事。記得有一天,應當是五年級的時候吧,長中老師課間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說區裏教育局要出個作文選,我覺得你寫作文不錯,你就寫一篇吧,我們給你報上去。

長中老師並沒有命題,問我,你寫個什麽題目呢?各位猜我寫得什麽?我幾乎連思考都沒有思考,我說就寫家鄉的小河吧。這也說明,小河那時候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至少是有寫頭、足以使人自豪。

後來,我的作文被長中老師改造提升,交上去了。過了不久,區裏真出了本作文選,我的那篇文章赫然在列。這是我第一次發表文章,長中老師還給我了稿費,我印象中是2元錢,在那時,這已經是大錢了。

前段時間,我又想起了這篇文章。我家裏沒有存,托幾個親戚找,她們也沒有找到。後來,又請我在周村時的好友擁軍找,她非常負責,找了區教育局,還找了幾個學校,可惜也是沒有找到。

那篇作文不長,大概是寫了清澈見底的水,寫了那些水草和魚,寫了岸邊茂密的樹,以及兩岸各種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還有哪些抒情我忘記了。那時候我們學校還沒有搬到河邊,估計沒有寫我在河邊讀書的事情。

所以,今天再寫忘不掉的範陽河,算是我第二次寫範陽河,叫作再寫範陽河。

1983年我考上中專,離開了範陽河。離開之前,我的同伴永坤,叔叔家的弟弟昆迎、好像還有廣忠,他們陪著我去河裏洗了個澡。從小家裏對我管得嚴,到河裏去玩一定要有人陪著,因為我是獨苗,怕我淹著,缺乏水裏的鍛煉,所以我的水性也不太好,只會紮猛子和狗刨。那年的水很大、很渾、很黃,但我們依然像往常一樣在河裏面打啊鬧啊,邊玩邊說著些往事,邊暢想著未來的生活。

沒有想到的是,從那年之後,我就再沒有下過河。不是因為沒有時間,而是因為河裏開始有汙染了。先是李家村的紡織廠和鎮上的油墨廠把村西面的白蛇溝汙染了,全是黑的、臭的東西,有段時間甚至關門閉戶睡覺都不行,那個味道彌漫在整個村裏。再後來,萌水上了造紙廠,汙水順流而下,先是死魚,後來清水變黑水。那時候人們的理念是先汙染後治理,老百姓意見很大。

不過讓人欣慰的是,這幾年,上上下下貫徹「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範陽河也投入巨資進行了治理,河水已經開始變清了,有魚了,也有些自然的水草了。有一次我還看到了水鴨子,據說這種動物對水質非常挑剔。當然,在我看來,治理還得久久為功。

我這幾年回家多一些,每次都我會來河邊看看。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有時候竟然有種「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感覺。

三國上講,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個依舊,其實還是需要斟酌的。山河不言,也帶著時代的烙印。甚至從一條河的變遷中,從它生命的旅程中,從它的命運中,我們可以體味人性,體味民情,體味時代的走向,體味道之持守損益。

歲月如歌,人生如河。夫物蕓蕓,各歸其根。天道輪回,各大其光。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這是我最喜歡的道德經的第八章。

河道彎彎,曲折不已。在奉獻中承受、束縛中奔流、匯融中向前,這是它的執念。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得向河、向水學習。

在我眼裏、在我心裏,範陽河是有生命的。於我來說,寫範陽河,是以河之名,寫我的故鄉,寫我的思鄉,寫那裏的煙火氣,寫那裏的風土人情,寫那裏的人和事,寫我的歡愉、憂思和期冀。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範陽河,獻給村裏的鄉親們。我想,範陽河,我會一直寫下去的。(聞思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