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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物的故事︱誰人首載辣椒?——高濂【遵生八箋】「番椒」考

2024-06-04文化

辣椒(Capsicum annum L.)原產於美洲,在文獻中也被記作番椒、海椒、辣子、辣茄、辣角等。在中國,辣椒的傳入可以說引發了一場飲食「革命」,不僅很快成了日常使用最廣泛的辛香類調味品,還形成了以辛辣為主要特色的川湘菜系,更是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食辣區域的文化特質,形成了具有鮮明特色的文化標記。

辣椒傳入中國的時間並不長,一般認為辣椒最早見於高濂刊行於萬歷十九年(1591年)的【遵生八箋】:「番椒:叢生,白花,子儼禿筆頭,味辣,色紅,甚可觀,子種。」但這一觀點也受到了一定的質疑,部份學者認為在【遵生八箋】的初始版本雅尚齋本中並未記載「番椒」,相關內容是後人在增補時對【群芳譜】進行抄錄並妄加改易所得。想要解決這一問題便需要對【遵生八箋】的版本體系及其增補、重刊過程進行系統梳理。

【遵生八箋】被視作集明代以前養生學大成的重要著作,按內容分為【清修妙論箋】【四時調攝箋】【起居安樂箋】【延年卻病箋】【飲饌服食箋】【燕閑清賞箋】【靈秘丹藥箋】【塵外遐舉箋】八個部份。是書作者高濂,字深甫(父),號瑞南道人,又號湖上桃花漁,室名雅尚齋。浙江錢塘人(一作仁和人,均在今杭州市),生卒年不詳,約在萬歷年間任職於鴻臚寺。其活動地點主要集中於今杭州、北京二地,晚年歸鄉,居杭州終老。高濂是明代著名戲劇家、藏書家,撰有傳奇【玉簪記】【節孝記】,並著有詩文集【雅尚齋詩草】【芳芷樓詞】等。

【遵生八箋】的版本大致可歸納為雅尚齋本(初刻本)、崇禎本、弦雪居本及後世印本幾大支系,其中尤以弦雪居本翻刻流行較多,而雅尚齋本作為始刻本首尾完整、無殘缺脫漏、錯訛較少,洵為善本。除此之外,【遵生八箋】的內容被大量抽出輯改為花卉、茶譜、野菜等方面的論著,像是【四時宜忌】【四時花紀】【花竹五譜】【草花譜】【蘭譜】【種蘭訣】【野簌品】等。被學界廣泛征引的「番椒」記載便見於第十六卷【燕閑清賞箋下·四時花紀】以及輯改而成的【草花譜】【藝花譜】等。

【雅尚齋遵生八箋】為作者高濂自刻,被認為是【遵生八箋】的初始版本。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中收錄有三版【雅尚齋遵生八箋】,善本書號分別為11525、15332以及19495,所標註版本時間均為明萬歷十九年(1591年)。三部刻本版式相同,均為半頁9行18字、細黑口、四周單邊,第一冊版心下端鐫有「夏尚賓鐫」字樣。正文前均有屠隆、李時英以及高濂寫於萬歷十九年的三篇序言。屠隆序言以隸書寫成,題「弢光居士屠隆緯真父撰」及「瑞南道人高濂深甫隸古」,並鈐有「屠氏緯真」「回陽道人」「屠隆印章」以及「飛仙閣」四枚印章。第二篇為李時英序言,題「萬歷辛卯歲仲夏之辛卯日,貞陽道人仁和李時英撰」「後學柴應楠仲美甫書」。最後一篇為高濂所撰自序,鈐有「高濂私印」「瑞南道人」「字深父」「宋宣仁高太後父北作坊副使封武功郡王遵南公十五氏孫」印。

11525號善本共20冊,第一冊書衣鈐有「錢唐丁氏藏書」印,印上又覆有「八千卷樓珍藏善本」印,序言處亦鈐有丁氏八千卷樓藏書印,當為錢唐丁氏藏書。莫友芝言其所藏【遵生八箋】鈐有「丁氏八千卷樓藏」印,當是此本。第一冊序言部份鈐有「北京圖書館藏」印。第一頁鈐有「四庫著錄印」,當為四庫全書所收錄版本。但是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錄的【遵生八箋】與是書則並不相同。此外,每一冊首頁鈐有「方陽」印。15322號善本共10冊,亦鈐有「北京圖書館藏」印。其書衣右上角標有小篆「子」字樣,並標有「雜家類」。兩版在【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子部】均有著錄,但是書目文獻出版社整理出版的【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以及愛如生中國基本古籍庫所收錄的當為11525號善本。19495號善本書衣鈐有簡體「圖整庫」印,目錄上鈐有「巴黎大學北京漢學研究所」藏印。

「書有一印本,即有一種不同之處。」關於「番椒」記載出現爭議,正是在之前研究中,只以雅尚齋本為初始刻本,而並未對雅尚齋本本身的修訂過程予以關註。

以記有「番椒」的卷十六【燕閑清賞箋下】為例。國圖所藏三版【雅尚齋遵生八箋】所用當為同一刻版,但校勘後則不難發現,三版部份文本的表述並不相同,而「番椒」正是其中極為典型的一個例證。

11525號善本中並沒有記載「番椒」,而15332號善本和19495號善本兩個版本中,均在「山茶花六種」和「水仙花二種」之中記有「番椒」。比照之後不難發現,未記載「番椒」的11525號善本「山茶花六種」記載為:

山茶花六種(別名甚多,以可觀玩,世所廣者錄之):如磬口,外有粉紅者,十月開,二月方已。有鶴頂茶,如碗大,紅如羊血,中心塞滿如鶴頂,來自雲南,名曰滇茶。有黃、紅、白、粉四色為心,而大紅為盤,名曰瑪瑙山茶,花極可愛,產自浙之溫郡。有白寶珠,九月發花,其香清可嗅。若杭之所為寶珠者,花心叢簇甚少且有白絲吐出,不佳,亦名鶴頂。

【遵生八箋】(11525號善本)

而在記有「番椒」的兩版中,「山茶花六種」一條均無「可嗅」之後內容。對照三版的目錄亦不難發現,11525號善本中【四時花紀】目錄部份為每行兩個條目,較為工整,而在另外兩版目錄中,「番椒」條目嵌在「戎葵花」與「錢葵」二者之間,與正文中的位置並不相符。

除此之外,15332號善本和19495號善本中有關「番椒」的記載也並不相同。

19495號善本如是記載:

番椒:叢生,紅花,子儼狀椒,味辣色紅,甚可觀,子種。

15332號善本如是記載:

番椒:叢生,白花,子儼禿筆頭,味辣色紅,甚可觀,子種。

【遵生八箋】(19495號善本)

【遵生八箋】(15332號善本)

對三版進行比照後可以發現,11525號善本中,版式整齊,半頁9行18字。而記有「番椒」的兩版中,19495號善本「番椒」文本內容與其他文本對照並不整齊,而15332號善本的記載更是在17格中擠入18字。筆者推測19495號善本是在11525號善本基礎上剜改,對「山茶花六種」條目進行刪訂而填入了「番椒」內容。15332號善本則很可能是在19495號善本的基礎上進行剜改,並導致排字疏密不勻、字形大小不一致。「紅」字被剜改為「白」字,而「白」字在整個文本中顯得偏大。「狀椒」二字剜改為「禿筆頭」三字,在兩格中擠入三字,故而使得排字疏密不勻。

與「番椒」情況相類的還有「紅麥」。11525號善本中並未記有「紅麥」。而在另外兩版中,「戎葵花」與「錢葵」之間記載有「紅麥」。

11525號善本「戎葵」記載如下:

戎葵(即蜀葵):出自西蜀,其種類似不可曉,地肥善灌,花有五六十種奇態,而色有紅、紫、白、墨紫、深淺桃紅、茄紫,雜色相間。花形有千瓣,有五心,有重台,有剪絨,有細瓣,有鋸口,有圓瓣,有五瓣,有重瓣種種,莫可名狀。但收子以多為貴,八九月間鋤地下之,至春初,刪其細小茸雜者另種,余留本地,不可缺肥,五月繁華,莫過於此。叢生滿庭,花開最久,至七月中,尚蕃,其花收幹入香炭墼內引火耐燒,葉可收染紙色,取為葵箋是也。

兩版記有「紅麥」的版本均沒有「叢生滿庭……取為葵箋是也」等內容。在目錄中亦與「番椒」相類,「紅麥」條亦是一行記載了三個條目。而「紅麥」在正文中的位置正是「番椒」在目錄中所處的位置,很可能是增補者在修訂過程中,誤將目錄部份本應嵌入「紅麥」之處,錯記成了「番椒」。而目錄中所增補的「長春花」在正文中則並沒有找到。

此外,【遵生八箋】中的「番椒」記載並不止這一處。在15332號善本和19495號善本中卷七【起居安樂箋上·高子草花三品說】於「紫羅蘭」後記有「紅麥、番椒、綠豆花」,唯有11525號善本記載止於「紫羅蘭」。這更能說明「番椒」內容是在之後的修訂過程中增補而入,並未出現在【雅尚齋遵生八箋】的初始版本。在校註本中,趙立勛、王大淳在校註說明中均稱以初刊雅尚齋本為底本,但並未對「番椒」等條目進行註釋,筆者推測是其所用的底本為有番椒記載的版本。而【燕閑清賞箋】單行本在校註過程中則註釋「番椒」「紅麥」條目為原本所無,則是因為其所用的底本正是善本書號為11525的【遵生八箋】。

相鄰的「瑞香花」條目亦可作為修訂的證據。

11525號善本記載如下:

瑞香花四種:有紫花名紫丁香,有粉紅者名瑞香,有綠葉黃邊者名金邊瑞香,惟紫花葉厚者香甚。四月剪近根枝,左手剪即以左手插於肥土背陰處,無不活者,換手則多不活。

15332、19495號善本記載如下:

瑞香花四種:有紫花名紫丁香,有粉紅者名瑞香,有綠葉黃邊者名金邊瑞香,惟紫花葉厚者香甚。他如桂林有象蹄花(似梔葉小),枸那花(夏開淡紅),白鶴花(花如鶴立),上元花(上元時開),似茶花(清香素色),俱名花,惜不可得。

「瑞香四種」條目在後兩版中進行了剜改。

因此,筆者推測11525號善本為【雅尚齋遵生八箋】的原刻本。在重刻過程中,對文字內容進行了校正、增補,先是將「山茶花六種」條目剜改,插入「番椒」條目。但此時的「番椒」為「紅花」,即19495號善本所呈現內容,而在之後的翻印中,即15322號善本中,對番椒記載進行了改動,最後呈現出「白花」的辣椒。

「剪秋羅花」的相關記載則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國圖所藏三版「雅尚齋」本之間的演變關系:

11525、19495號善本記載相同,記作:

剪秋羅花三種:花有三種,春夏秋三羅,以時名也。春夏二羅,色黃紅,不佳。獨秋羅紅深色美。亦在春時分種,喜肥,則茂,一名碎剪羅。

15332號善本記作:

剪秋羅花五種:花有五種,春夏秋冬羅,以時名也。春夏二羅,色黃紅,不佳。獨秋冬紅深色美。亦在春時分種,喜肥,則茂。(又一種,色金黃,美甚,名金)剪羅。

從此處記載不難發現,19495號善本之記載尚沿用11525號善本,而15332號善本在增加「金剪羅」一種時,名稱中之「金」字為雙行小字,而「剪羅」二字則為正常字型,明顯是在之前版本基礎上進行剜改,留「剪羅」二字而導致「金剪羅」出現字型大小不同的情況。因此,筆者認為,11525號善本在三版中為最早,而19495號善本在其基礎上進行剜改,15332號善本則在19495號善本基礎上進行修訂。

在之後的版本中,【弦雪居重訂遵生八箋】是該書較為通行易見的版本,【珍本古醫籍版本敘錄】對課花書屋藏版【弦雪居重訂遵生八箋】的版本資訊有詳細介紹,基於版片修補與文字痕跡推測是書為明末清初重印。【弦雪居重訂遵生八箋】題「景陵鐘惺伯敬父校閱」,鐘惺(1574—1624),字伯敬,明萬歷三十八年進士,著名文學家。而收錄於【居家必備】【廣百川學海】【說郛續】等叢書之中的【草花譜】或【藝花譜】則由【遵生八箋】輯改而來。弦雪居本與【草花譜】【藝花譜】「番椒」記載均為:「番椒:叢生,白花,子儼禿筆頭,味辣,色紅,甚可觀,子種。」由於弦雪居本的通行易見以及叢書流傳更廣的特性,使得文獻征引與學術研究中,多使用這幾種版本,而非作為初始刻本的雅尚齋本。

有時候,史學研究尤其是文獻考證猶如「斷案」一般,抽絲剝繭,需要從細微之處入手。陳垣先生指出「校勘為讀史之先務」,但這在作物史研究中往往得不到足夠的重視。不僅在研究中應當對文獻版本予以更多重視,也應對版本概念進行重新認識。誠如郭立暄所言:「過去學者探究諸本之間的源流及優劣,多以‘版本’為基本比較單位。從物質層面來說,‘版本’是一個集合名詞。一副書版在不同時間印出的所有本子,都被歸為同一版本。至於各印本之間是否發生過文本變異,一般不在考慮之列。」在研究過程中,應當「刻與印結合研究」,將每個文字發生變動的本子作為獨立的考察單位。不僅書名相同者可能版本相異,就是同一刻本也時常會因為印刷的先後而出現不同的文本。【遵生八箋】中「番椒」記載所引起的爭議正是如此。雅尚齋版本身亦經歷了多次的修補、增訂而產生了文本上的差異。「番椒」經歷了從無到有、從「紅花」到「白花」的修訂過程,最終形成了在辣椒傳播史中所廣泛參照的文本形態,並延續在弦雪居重訂本以及輯改而成的【草花譜】【藝花譜】之中。雖然在原刻本中並未記載有「番椒」,但翻刻、修訂與原刻本的時間相隔應當並不久,因此「番椒」記載距萬歷十九年也不會太遠,並不足以推翻辣椒傳播史的長期研究結論,依然將【遵生八箋】視為辣椒傳入中國的最早記載也或無不可。

此外,如果說「校勘為讀史之先務」,那麽作物史研究還需多加一條,那就是名實考釋。在辣椒的傳播過程中,「秦椒」是文獻載錄中辣椒的重要別名。「蜀椒出武都,秦椒出天水」,由於「秦椒」先秦兩漢時期便已見諸文獻,也使得辣椒原產自中國的說法在網絡上擁有不小的聲浪。但對文獻記載進行梳理後便不難發現,「秦椒」一詞原本指稱的是原產於中國的花椒,而非美洲作物辣椒,這種名稱的挪借在作物傳播過程中也並不鮮見。文獻的版本考證與作物的名實考釋是我們進行作物史研究的基礎性工作。這兩項工作看似細微,但卻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突破口去分析作物相關知識的生成與傳播過程,讓我們能夠更加深入地了解古人對於外來作物的認識過程。陳寅恪先生言「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解釋一物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