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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場作家」陳慧:那個騎摩托車進貨的女人太彪悍了!

2024-04-26文化

在我采訪的「素人作家」裏,46歲的陳慧尤其率直,有個性。

之前,關於她的描述,大多是這樣:上午是在余姚市梁弄鎮菜場流動擺攤的小販,皮膚被曬得黑黃,嗓門內建吆喝般的高亢;下午在家安安靜靜靠窗寫作,出了三本書,過著「雙面人生」,被打上「菜場女作家」「野生作家」的標記。

我們一見面,陳慧就強調,她不願被樹成某種小鎮女性的勵誌典型,尤其反感有人說「向你學習」,「我心裏就想,‘學習個啥呢?’因為這就意味著你跟我過一樣苦的生活。」有名氣後,多家短影片平台想把她打造成「網紅」,她也拒絕了,不想做「大女主」,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她更想做「小女人」。

去年底,陳慧出了新書【在菜場,在人間】,今年還有一本非虛構寫作、一本女性題材的書即將出版,進入更加成熟和寬廣的寫作領域。但對她而言,寫作和打牌沒區別,都是幫人從現實暫時抽離的方式,只不過寫作不花錢。

陳慧的兒子正在沖刺高考,作為單親媽媽,她的第一要務是擺攤賺錢。「人最成功的事不是把喜歡的職業幹得更好,而是把不喜歡的職業幹得你喜歡,並且成為行業裏的頂尖,或者像我這樣——我要吹牛了」,說到這裏,總是反對「勵誌」的她,意識到自己邏輯裏有矛盾之處,忍不住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就是你本身是個擺攤的,還在寫東西,在你不喜歡的工作裏挖出金塊」。

從發泄婚姻不幸到成為評論家謝誌強眼中的「南方的李娟」,從被很多人歧視的流動攤販到在嘈雜的菜場盡量尋找自由,陳慧也承認,「在不體面裏找到自己的體面,這就是我比別人強的地方」。

必須讓自己舒服點

近20年來,陳慧作息都很規律,只要不下雨,早上4點多起床,5點左右推著小推車出現在梁弄菜場。小鎮梁弄有3萬多人,年輕人少,最熱鬧的地方是菜場,用【在菜場,在人間】裏的形容,「嘈雜得像養了一千只鴨子的大棚」。

天天樂大藥房附近的路口,是進出菜場的必經之路,也是陳慧長期擺攤的位置之一。她把小推車停靠妥當,沒來得及多呼吸幾口暮春早上的清新空氣,周圍很快就被挑著扁擔來賣大葉菜、筍幹、新茶的老農占領。

眼下是四明山和大溪山上春筍大量上市的季節,鎮上幾乎家家戶戶都在晾曬筍幹。陳慧專門批發了切筍的菜刀,十塊錢一把,見到有人提著筍走過,就拿出來吆喝幾聲。清明過去沒多久,中午的小鎮儼然有了初夏的感覺,她又把蒼蠅拍、蒼蠅紙放在顯眼位置,還有小木凳、鋼絲球、打火機、牙簽、剪刀、創可貼、松緊帶、馬桶刷、晾衣桿……小推車被花花綠綠的日用雜貨塞得滿滿當當。

「阿三,幫我來個熱水瓶塞子。」一輛加裝了塑膠罩棚的電動車停下,裏頭伸出一只戴著金手鐲的胖手,遞過一枚一元硬幣。陳慧在家中排行老三,鎮上的人都叫她「阿三」或「三姐」。

有老人來買粘鼠板,「8塊?」他自顧自地拿起4張,把錢放下就走。「1塊!」陳慧在後面扯著嗓子吼,快步上前把多余的4塊錢塞回他手裏,「耳朵不好,和他們說話久了,聲音就壓不下來了」。她麻利地理著貨,有些無奈。嗓門特別響,「像喊山的聲音」,也是陳慧給謝誌強的初始印象。

「昨晚中央電視台13頻道放了阿三的采訪,有十多分鐘!」看到陳慧,旁邊賣化肥、果蔬種子的老板娘,一臉驕傲地向幾位顧客宣布。每次陳慧出書都送一本給她,「我全看了,我也是高中生」。

人少的時候,陳慧單獨去市場逛逛。她瘦瘦的,長期推著差不多200斤的雜貨小推車,背微駝,身體習慣性前傾,走起路卻風風火火。路過「阿權品牌面店」,陳慧老遠喊:「阿權哥!」那是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面條批發商販,不知是不是她書裏出現過的「阿權」。

「花開得老好!」走過「阿軍炒貨」,一盆盛開的杜鵑引起陳慧註意,她對系著圍裙、獨自交叉雙手默不作聲坐在店裏的老板誇贊。馬路對面,一位魚販在掃店前的紙屑,陳慧順勢拿過對方的掃把,邊掃邊閑扯,走的時候,魚販在背後笑著問:「青魚要不要拿一條去?」

「我認識她十多年了,碰到各種各樣的人,她都說好話,嘴都蠻甜,沒得罪人,沒吵過架,東西也不貴,就是靠這樣把生意做出來的。」一位顧客總結。

「在菜市場,你不是一個人在孤島,千絲萬縷的聯系就跟蜘蛛網一樣,要在那裏生存,必須要讓自己更舒服一點。」這是異鄉人陳慧的生存法則。

擺攤人生

陳慧老家在江蘇如臯,她完全沒想過,自己會在幾百公裏外的余姚小鎮擺攤,一做就是18年。

中考的時候,陳慧差一分沒考上高中,在職高讀了服裝設計,其實是做裁縫。畢業後,她開了一家服裝店。沒想到兩年後突然生了一場大病,需要終身服藥,只得關店休息。

外公去世後,遠嫁到余姚梁弄的小姨回來奔喪,看陳慧生病後精氣神都不太好,提出帶她去空氣和環境更好的梁弄小山村調理。來了沒多久,又因為偶然,她被介紹給大7歲的前夫,從此留在了梁弄。

那時,前夫在余姚市區上班,周末才回來,「像個客人一樣住宿一晚就走了」。2006年兒子出生後,到處都得用錢,陳慧的身體承受不了去廠裏成天做工,只有靈活性更高的擺攤最適合,「我學歷低,也沒有野心,就想這樣很安靜地過著」。

做了剖腹產手術才9個月,她就每天淩晨兩點多起來去占攤位,先把兒子抱到隔壁婆婆床上,然後帶上蛇皮袋,騎單車出門。前夫家弄堂外面沒路燈,四周一片漆黑,馬路上空無一人,「貓頭鷹撲棱著翅膀飛過,拋下一串瘆人的叫聲」。

陳慧從小膽子就小,特別怕走夜路。沈沈的夜幕中,偏偏活動著村裏沒拴的狗。它們一聽到動靜就跑來,豎起尾巴對著她陣陣狂吠,「我嚇得腳往單車上這麽一提,」她用手比劃著當時的場景,「然後帶著哭腔罵:‘滾!滾!’」

無意中,陳慧看到一個安徽男人用小推車賣貨,她受到啟發,回去把兒子睡覺用的小四輪車改造成售貨推車,可以不用那麽早起來占攤位。就這樣,陳慧成了鎮上唯一的流動女攤販「阿三」。

一個剛生了孩子的年輕女人,推著車在街上到處走,又不會本地方言,生意艱難可想而知。「賣東西要停下來,後面行人或者車子過不了,有人開口就罵,有時罵得很難聽。當時有個老先生,現在已經去世了,最喜歡罵我,對我喊:‘走開!你個討飯的!’其實我娘家也是市區的呀!沒辦法,要生活。」這段經歷,陳慧寫進了散文【宋家阿公】。

進貨也是她一人。「她騎摩托車到上虞、余姚進貨,那真是風風雨雨中穿行。」謝誌強感嘆,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是陳慧去余姚進貨的間隙。有一次,當時也在菜場擺地攤的韓艷看到,陳慧的手,從手掌到胳膊肘,一大塊皮都破了,滲出來很多血,走路也一瘸一拐,一問才知道,進貨時不小心摔了。比陳慧小幾歲的韓艷聽了很心疼,拿了些治跌打損傷的中草藥給她塗,陳慧很感激,兩人關系由此走近。

這個月,陳慧騎了13年的鈴木125摩托車報廢了。她在自己的公眾號裏寫了一篇文章,紀念當初花8000多元「巨款」買的「愛騎」,裏面提到一個很少給媒體講述的驚險場景——一次進貨途中忽然下起大雨,陳慧加大油門往市區開,沒想到三岔口附近忽然斜穿出來一輛工程車。

「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上,下意識地捏緊手剎,踩死腳剎,硬生生地擦著近在咫尺的大卡車偏向了一邊,但巨大的慣性使得摩托車的龍頭劇烈扭動。驚懼之中,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兩只腳尖條件反射似的垂在地面上。也不知道究竟胡亂點動了多少下,醉漢般暴躁的摩托車才恢復了常態。我回過神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雙手合十,對著虛空中虔誠地拜了幾拜。」

我害怕成「瘋女人」

與擺攤難以道盡的艱辛相比,陳慧說,那時她最大的痛苦是婚姻裏的種種磨合和不愉快。「真的是無從訴說,又沒地方可以去。」陳慧說,作為外來媳婦,自己人生地不熟,又很宅,屋後鄰居都不認識,無數個獨自躺在床上的夜晚,大顆大顆的眼淚湧出來,順著眼眶啪嗒啪嗒滴到枕頭上。

她也去姨媽家哭訴,但姨媽說,這就是她的「命」,勸她「認命」。「我不是年輕的時候生病,絕對不會到浙江來養病。我不到浙江來養病,我阿姨家鄰居不會介紹說媒,我不會嫁到這裏。如果我的婚姻幸福,我現在可能就是養得胖乎乎的,在這邊做做生意。」陳慧說,從自己的人生經歷看,「人的命運是各方面的推手」,「不是自己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你普通人不認命能怎麽樣?在家裏哭、撞,最後自己發瘋了。」姨媽這句話點醒了陳慧。她想起前夫家弄堂裏有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在供電局上班,有令人羨慕的工作,卻不知怎麽精神失常了,「我看到她就會害怕,害怕自己變成那個樣子」。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吳飛在【浮生取義】裏還說,2000年至2002年,他在對孟陬縣的自殺研究中發現,有些農村女性在婚姻中受到粗暴對待,會采取自殺的方式,「可以看作對這種委屈的一種報復或矯正手段」。

「父母的教養不允許我從正常的生活背景裏面脫軌,人總要精神上面有一點撐得住的、結結實實的東西,才不至於讓你崩潰。」陳慧想辦法讓心中的壓抑得到釋放。2010年9月,兒子上幼稚園後,她的空閑時間多了,每天午休起來,坐在台式電腦前敲擊鍵盤,在QQ空間寫東西,「我發現寫東西要全心全意,這樣就不會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不開心,而且寫東西既不傷害別人,也沒有成本,打牌我也沒錢」。

一開始,她寫幾十個字的流水賬,今天天氣如何,今天看到誰,拉拉雜雜,沒有目的,「的」「地」不分,也不知道該怎麽準確使用標點符號,每一句話後面都打上感嘆號,「像一條泥土裏的蟲子,天天在自己的洞裏拱」。

寫著寫著,字數增加,也有了文章的結構雛形,她開始寫童年往事、在菜場的所見所聞。後來,在朋友鼓勵下,陳慧把幾篇文章貼到余姚新聞網阿拉社區文學版,引起版主沈春兒的註意。

沈春兒回憶,那時陳慧的網名叫「三三兩兩」,給她的最大感覺是,文字比較跳脫,「是很有靈性、很有天賦的作者,很多細節抓得特別棒」。後來,沈春兒把她推薦給時任寧波市作協副主席的謝誌強。謝誌強說,陳慧的散文是「生活散文」,和一直在新疆生活、寫作的李娟很像,「沒有受過汙染,也就是不刻意、不做作,經歷了什麽,就寫什麽,是本色寫作」。

2018年,陳慧出版第一本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都會來】。她很感激沈春兒和謝誌強,「他們是我人生中的貴人,如果沒有他們的出現,我不知道現在會成什麽樣,肯定要艱難得多。」陳慧說,這是命運對她的饋贈。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做好點的工作,不要搞這些!」那天在菜場,看到我和攝影記者圍在陳慧身邊,開著三輪車來買東西的崔大叔過來打趣。陳慧接連出了三本書後,不止一人這樣想。鎮領導找到梁弄菜場場長黃家森,叫他給陳慧安排一個固定攤位。「固定攤位很難的,本來要招投標的。」黃家森說。鎮上還表示,可以給她安排一份合適的工作。

出人意料的是,陳慧拒絕了所有善意的安排。「固定攤位一排都是賣同樣的東西,下午你不來,客戶就流失了,要一直擺攤,人就被繫結了。」她也不想因為工作,去寫自己不想寫的東西,「我寫東西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自己,愛好成為謀生手段,會失去樂趣而成為壓力」。

在流量至上的時代,陳慧的經歷也與網絡上吸引眼球的「大女主」人設契合,兩個著名短影片平台主動與她聯系,想把她打造成「網紅」搞直播帶貨。「作為一個單親媽媽,當然是錢數得手抽筋了最好。但是我比較理性,會看到錢後面的一些風險。」陳慧說,一旦和平台簽約,她就成為乙方,得為流量做出犧牲,她最擔心私人生活被網絡無限放大後,影響到兒子。

所有拒絕的理由歸納起來就是,很多人把寫作看成是通往名氣、工作、輕松、財富的捷徑,但陳慧更想要自由,「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她看著我,笑著反問。

「最毒的鏡頭是人的眼睛。」流動擺攤兩年後,陳慧終於能大大方方走在街頭,坦然迎接各種目光的全方位審視,進而發現這種生活的另一面,「無非是早上起得早一點,在菜場半天,東張西望」,她故意左扭頭、右扭頭,做出看熱鬧的樣子,「人家吵架,我聽兩句,人家高興了八卦,我也聽兩句。遇到態度不好的人,我可以不賣東西給他。下午回來,我就盡可能制造一點自己做人的可能,沒什麽事寫寫東西。晚上看看書,也不熬夜。我覺得很自由,世界上自由是最可貴的。」

上午,陳慧還在菜場見縫插針地做些保養、健身。她解開頭繩,披開短發,按摩半小時頭皮。這兩年因為睡眠不好,她頭發掉了很多,堅持早晚按摩幾個月後,毛茸茸的黑發真長出來不少。之後,她拿出無繩耳機往耳朵裏一塞,背著裝錢的黑色小挎包,像兔子一樣跟著節拍跳起健身操,短馬尾一翹一翹。「我的很多舉動是不符合常理的,要不怕別人的眼光。人不管在什麽環境,發掘他的快樂就好」。

「一開始,也有人說她‘神經病’。」說起跳健身操,在天天樂大藥房工作的陳大姐忍不住捂嘴笑了,「我不會的,我沒事也跟著跳。」陳大姐認真地說。陳慧擺地攤的時候,她就註意到她了,「剛開始她也不說話,我知道她什麽性格」。

只是,在菜場這種粗糲的、一分一厘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地方,自由之地的籬笆終究是陳慧一根根錘進去的。【世間的小兒女】出版後,她告訴謝誌強:「我現在擺攤,城管不用來管了。」那天我們一起經過水產區,一個微胖的、戴著眼鏡的菜場管理人員一閃而過,邊走邊向陳慧打招呼,「嗨!」陳慧馬上懟他:「太娘了!陽剛之氣樹起來!」

「外地單身女人」這個揮之不去的特殊身份,也讓陳慧面臨比別的女攤販更多的騷擾。有一次,她正忙,有人從後面用手臂親昵地摟她脖子,回頭一看,是一個門牙掉得只剩幾顆的老男人。陳慧氣得抽起一把蒼蠅拍子就在後面窮追,追了幾百米,老男人沒辦法,只好往菜場深處人堆裏藏。陳慧不依不饒,繼續厲聲大罵:「我是上過中央電視台的女作家!你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

她在敲山震虎。鎮上有些男人總喜歡說話帶臟或者亂噴黃段子,別的女人都怕,就她震得住,「你在外地,必須把自己武裝到牙齒」。

菜場的「紅塵溫暖」

我問陳慧,「除了自由,菜場還有什麽吸引你的地方?」她想了想說,「紅塵溫暖。」這大概是金庸和古龍的武俠小說流行時代的詞,現在聽起來有些遙遠,「菜場是個情義社會,有情義的人才能在那邊的喧囂和煙火氣中生存」。

80歲的張國源退休前是余姚市第二技術學校校長,也是梁弄鎮文聯副主席。幾年前,他聽說陳慧的經歷後很觸動,專門去菜場找過她,一有機會看到鎮上領導,就建議他們在「精神上和物質上」多關心她。每次去菜場,張國源總會專門繞路看陳慧。前段時間,陳慧去了趟安徽,張國源不知情,幾天沒見著後開始不安,「是生病了還是怎麽?」就給她打電話,聽到爽脆的聲音從遠方傳來,老校長才放下心。

在菜場,陳慧也總能捕獲很多觸動她的瞬間。有一天,她看到兩個80多歲的老太太碰到了聊天。一個老太太含著眼淚告訴另一個,「老太公沒有了」,然後她又說,「夜裏給我拉燈繩的人沒有了!」

陳慧一下被這句話打動了,腦海裏想象著老夫妻倆從前生活的場景,他們一起生活了六七十年,每次老太太夜裏起來解手,老太公不是呼呼大睡,而是跟著醒來。或許他知道妻子怕黑,或許擔心她在黑暗中摔著,就先起身給她拉燈繩。陳慧從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細節裏,感受到尋常夫妻的相濡以沫。

還有一位梳長辮子、開雜貨店的阿姨,隔三岔五總來買清潔球和熱水瓶塞子,每次都會「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淚珠滾滾」。來的次數多了,陳慧拼出了她生活的大致輪廓,被震驚後,以她為原型,寫了【一個和三個】:「一個癡呆麻木只曉得吃吃睡睡的丈夫,一個精神失常隨時可能爆發的兒子。一個正常的人和他們相伴一天是什麽感受?一個月呢?一整年呢?30多年呢?他們是易燃易碎品,得每時每刻謹慎打理。」

雪上加霜的是,有一天,阿姨唯一的幫手婆婆又得了阿爾茨海默病,接著還中風,「她的人生挨到了這一步,剩下的,只是一個強撐著的自己和睡著的、坐著的、躺著的那三個」。

陳慧說,她喜歡寫人性中的閃光點,讓讀者產生共情。「人在我筆下不存在好人、壞人,只是寫他人生中某個節點上的亮點。你看這個阿姨這麽不容易,還這麽努力生活,努力與人為善,難道不會生出新的勇氣,繼續廝殺進明天?」

不過,也有豆瓣網友說,【在菜場,在人間】的腰封上說是一本非虛構寫作,但裏面出現了早夭的孩子、不被待見的「贅婿」、能共苦不能同甘的丈夫、因隱忍丈夫出軌而精神失常的能幹女人等敘述,這位網友有點不明白,薄薄的一本書裏,怎麽能密集記錄這麽多普通人的悲苦,「讀到一半,幾次忍不住停下來確認,這本書是非虛構對嗎?為什麽比小說還要不可思議?」

「其實普通人的一生,沒有多少是平安順遂的,前面你看到微笑,後面是成噸眼淚。」對「勵誌」,陳慧也有自己的解讀——「就是‘比慘’,看到比我們過得更不容易、更在泥潭裏掙紮的人,這時你才會產生勵誌的想法。我經常就拿我自己做例子勸別人,‘你看我,生病、遠嫁、離婚,不還是要過嗎?’」

生父母、養父母

陳慧說,她這種摸到了人生爛牌,也要想辦法打好的性格,來自特殊而快樂的童年。

4歲那年,她的養母因為結婚多年沒生育,四處求醫無果後,打算抱養一個孩子回來「壓頭」做「領弟」。當時,她的生父在內蒙古當兵,生母一個人在農村拉扯4個孩子很艱難,陳慧就被抱養到十多裏外的蔡家莊養父母家,小名改成「領娣」,生活了整整十年。

在很多篇文章裏,陳慧都說,雖然是「招弟」,但在養父母家沒受過一點委屈,相反,全家上下把她視作掌上明珠來疼愛。說到養父母、爺爺奶奶,她的詞匯都是寬容、善良、淳樸、能幹之類,「鄉下那種形容好人的詞用在他們身上,一點不為過,這種寬松的環境,養成了我樂觀的性格」。

養父頭腦活絡,會做生意。家裏賣包子,開雜糧行,還有一間磨坊。磨坊生意很好,忙不過來的時候,就請鄰村一個石姓男子來做幫工。他帶了很多書來,有古龍、梁羽生、金庸的武俠小說,也有【紅樓夢】【西遊記】【水滸傳】,還有【故事會】【山海經】【故事大王】。放學和周末,陳慧把石叔叔的書全看了。

看到陳慧如此愛看書,養父又帶她去城裏買【365夜童話】【格林童話】,兩本書定價就要將近30元。當時,整個蔡家莊也只有養父舍得買如此昂貴的「閑書」。陳慧說,這段廣泛的閱讀經歷讓她長大後內建能言會道的「社牛」性格。「小時候的閱讀很重要,人的情商就是閱讀帶上的,在書裏面自己去悟」。

14歲那年,生父轉業回到原籍,家裏跟著「農轉非」進了城,她被接走。「養父母一家聽後,全哭了。他們萬分不舍,但為了我的前途,還是無條件地答應了。」生父母給陳慧最大的影響就是務實,「我爸主外,我媽主內,他們有一種過日子的能力,一起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

一個可以說明陳慧生母善於過日子的細節是,她大姐的公公,一位說話從來不懂得拐彎抹角的老人,都這樣誇:「哪怕是一鍋白開水,許桂芳燒的,喝起來滋味也比別人要好。」

和很多人成年後還無法釋懷原生家庭帶來的傷害不同,在更加復雜的環境下長大的陳慧說,自己在兩個家庭裏都盡可能吸收他們的優點,「成年以後,當我處於逆境的時候,他們給我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和教育就爆發出來了」。

陳慧尤其不喜歡別人覺得她「苦情」,「現在自媒體的套路是,把女性打造成一個掉在谷底、血肉模糊往上爬的‘大女主’形象。一個從小在溫暖、寬裕、自由的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有那麽苦情嗎?」

對於兒子,她也在自己能力範圍內提供他的所需,生日要吃「大餐」就吃「大餐」,暑假要看電影就看電影,帶他遊泳、打羽毛球,培養興趣愛好,還買旱冰鞋,「以後他自己去社會上再‘苦情’」。

盡管兒子馬上要高考,但說起他的學習和未來可能會考上的大學,陳慧心態很平糊,「我始終相信,小孩子以後要走的人生路,父母根本沒有能力幹涉」。說這話的時候,陳慧好像又重新回望了一遍自己的人生起伏,「如果能盡量讓孩子的童年,也就是人生的底色快樂,養成樂觀的性格,長大後雖然很辛苦,但他們還是能夠努力去掙紮」。

她又想起獨自騎著摩托車進貨的日子。當時,鎮上能駕馭男式摩托車的女人不超過3個,瘦小多病的她是唯一還騎幾十公裏路去進貨的人。「我戴著頭盔、後備箱上馱著幾大箱貨從鎮上大街飛馳而過的時候,他們看著我都說,‘太彪悍了!’」

「生活不停地給你塑形,你想要保持一個好的站姿,肯定要不停調整自己。」陳慧又說了一句人生感言。她口才非常好,接受了這麽多記者采訪,說話基本不重樣。她還笑著說,每個采訪完她的記者,走的時候都不那麽焦慮了。

只是,暮色四合,眾聲消散,小鎮重新歸於寂靜時,一種揮之不去的遺憾總在陳慧心中纏繞:「我是一個異鄉人,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其實是孤單的。有時候我覺得,從江蘇到這裏辛辛苦苦一場,到最後還是一個人,如何讓我把這裏當成一個家?」

離開陳慧家的前一天傍晚,西斜的落日把天空染得半紅半藍,遠方是延綿的山巒,門前是嘩嘩流淌的小溪。陳慧第一次主動說起,【在菜場,在人間】裏她最喜歡的一篇是【鯽魚】,講一個鄉村少年,對村小實習女老師的朦朧好感。「我這輩子沒有經歷過愛情,就在故事裏寄托了我的情感。」她說,文中有一處描寫她尤為喜歡——

「月色如水,黃朝奉對著漫天的星子吹起口琴,吹的是新學的【茉莉花】。露水落下來了,肩膀上濕濕的。他想,茹老師真是個好女孩,美麗,善良。他吹了一遍又一遍,一邊吹,一邊想:不知道宿舍裏的茹老師能不能聽到自己的口琴聲。」

(本文來自第一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