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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華棟:往西域去,復原一段段被風沙和時間掩埋的歷史

2024-09-30文化

歷史的遼闊版圖上,有一片神秘而誘人的土地——西域,它如同一塊磁石,吸引著無數旅人前往。高昌古城、交河故城、庫車克孜爾千佛洞、尼雅精絕國遺址、於闐約特幹古城、米蘭遺址、樓蘭廢墟……這些廢墟之景激發了邱華棟連綿不絕的文學靈感,「為遠古的人和事做時間刻度的記錄,是為【空城紀】」。

近日,長篇小說【空城紀】新書分享會暨西域故城照片展在北京SKP-S舉行。【空城紀】作者邱華棟與作家祝勇一起做客SKP RENDEZ-VOUS,往西域去,往歷史深處去,現場探尋龜茲、尼雅、於闐、敦煌等六座西域古城的前塵往事。

長篇小說【空城紀】新書分享會暨西域故城照片展活動現場,商重明/攝。

邱華棟的寫作生涯已有40年之久,在活動現場,邱華棟坦言,西域題材一直是自己的一個夢想。出生於新疆天山腳下的一座小城的邱華棟,對新疆這片歷史文明久遠的土地有著深厚的情感。然而,要將西域的復雜歷史和文化融入小說創作,並非易事。「有時候作家寫一部作品要等待一個契機。作品誕生的契機有時候需要靈感,有時候需要你對經驗的結構能力。」

這個契機終於在2016年左右出現,他回憶道:「我在北京看了一個少數民族樂器展,回家以後把我搜集的西域音樂,從河西走廊一直到伊朗的這些音樂就放著聽,突然之間好像想寫一件樂器,假如一件樂器流傳了2000年,應該有什麽樣的故事去附著其上?」這時他收到了新疆朋友寄來的石榴,剝開石榴裏面有六個部份,「這時候就覺得我可以把西域六個古城作為石榴的六個部份來結構我的敘事」。

對此,祝勇表示,西域歷史復雜,題材難以把握,如何謀篇布局非常考驗寫作者的水平,【空城紀】讓他讀出了「一千零一夜」故事的感覺。祝勇以小說中一個人分成兩個角色的王延德和王德延、夢中帶夢的捕夢人、穿越千年的花斑馬為例展開分享他的閱讀感受。「這匹馬它不斷在藝術作品當中出入,它進到一個巖畫,又能跳出來,最後結局是進了李公麟的一幅畫,就再也出不來了。為什麽出不來了?因為李公麟畫馬的功力太強了,把它精氣神吸住了。這匹馬不斷在不同的藝術作品,不同的文物當中出出進進。」在祝勇看來,【空城紀】這本書不一定非得從頭看,從任何一個地方開啟都可以。

那麽,在創作中如何運用想象填補歷史的縫隙?邱華棟舉例,史書中關於班超妻子的記載只有寥寥數語,但他卻賦予了她一個美麗的名字「西仁月」,並構建了一個關於她與班超相愛的故事。中學暑假時,邱華棟曾跟著父親南北疆修公路,偶然到了疏勒,也就是現在的喀什地區,他見到了一些古老的杏樹,「其中有一棵杏樹長著腿一般粗的橫枝,離地就一米多一點,長出去,古老的杏樹開滿了杏花,美極了。上面站著兩個維族小姑娘在蹦,十來歲,穿著花裙子,杏花飄飄。」

這個場景深深烙印在邱華棟腦海中,最終成為班超與西仁月相遇的場景。他解釋道:「我給班超的妻子起了一個名字叫西仁月,西仁在維語裏是一種花,我給班超的妻子起這個名字,就是為了給這樣一個無名女性一個命名,也向歷史中的女人致敬。」在邱華棟的寫作過程中,經常會有個人經驗與記憶的映照,「我把它穿越時間賦予古代的人,這樣我們在看小說時發現它就是當代小說,所謂歷史小說也都是當代小說。」

作為久負盛名的「故宮」系列作者,祝勇也對如何處理歷史史實與想象之間的關系深有同感,他以自己即將出版的【國寶】為例闡釋,作品中令他格外感動的幾處細節亦來自自己與身邊人的生活體驗,他也對【空城紀】中對女性角色的處理表示激賞。比如【二十四史】,首先以男權主義視角來寫,張騫通西域的路上,他的匈奴妻子為了掩護逃跑的他被亂箭射死,但史料中卻根本找不到他的夫人,連名字都沒留下,我們記住的就是張騫和他的豐功偉績,「所以在寫史書的時候,女性角色的嚴重缺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但在他看來,這些歷史的空白也正是小說家可以發揮的地方。

長篇小說【空城紀】新書分享會暨西域故城照片展活動現場,商重明/攝。

漢唐盛代元音,是這部作品的重要主題之一。邱華棟說,「比如出使西域的張騫,被匈奴人扣了十幾年繼續往西走,這就是漢人的精神。他還要去完成漢武帝交給他的使命。」祝勇對此也深有感觸。他回憶起自己在新疆到塔什庫爾幹的經歷,去了三次才去成。「那是非常難去的一個地方,開車一天,走要走多長時間?但是唐僧取經就是從這出去的,過了塔什庫爾幹才是帕米爾高原,才能繼續往前。當年玄奘就是(走)這條路出去的,絲綢之路無數的商旅都走這條路。為什麽漢武帝一定要把自己的文化和權力範圍拓展到那個地方?真的是到了那裏,才知道漢唐的氣魄。」

在祝勇看來,我們更多是從中原文化這個角度去理解漢唐,「比如說我前幾年,拍【天山腳下】那部紀錄片,我體會到什麽叫‘絲綢之路’。‘絲綢之路’在我們書籍裏它就是這四個字,輕飄飄的,但是你到西域那個現場,你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麽叫‘絲綢之路’,它不是一條路,它是一片路。」祝勇認為,從這個層面上來講,【空城紀】是我們反觀自身文明一個重要的支點。

以下內容選自【空城紀】,為邱華棟為該書所作的後記【盛代元音】。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盛代元音

我生於新疆天山腳下的一座小城。那時還很年少,我去了位於吉木薩爾縣的一座古城廢墟,當地朋友說這就是唐代的北庭都護府遺址。我在那些殘垣斷壁中流連忘返,看著夕陽斜下,看著成群的野鴿子騰空而起,看著拉長的身影引來了大戈壁的陣陣小旋風。出了廢墟,我的腳下是芨芨草,是駱駝刺。暮色降臨,北風卷地,那些蓬勃生長的紅柳叢逐漸幻化成守衛軍鎮的唐代士兵,發出盛世邊陲的呼嘯。

後來,我又斷斷續續造訪了很多地方,高昌故城、交河故城、庫車克孜爾千佛洞、尼雅精絕國遺址、於闐約特幹古城、米蘭遺址、樓蘭廢墟等等。昆侖山以南、天山南北、祁連山邊,在塔克拉瑪幹沙漠和古爾班通古特戈壁邊緣,那些人去樓空的荒蕪景象,引發了我不絕如縷的文學想象。

漢晉文獻裏關於樓蘭的記載早已斷流。可如今,人們反而對樓蘭更加神往。十多年前,我曾和一些朋友到樓蘭古城廢墟一探究竟,若羌博物館裏展示著羅布泊地區的文物和幹屍。那趟行走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讓我直觀地觸碰到了西域大地自漢唐盛世以來所累積的歷史文化的豐富性。

一部作品的醞釀和誕生必然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多年來,我收集了許多關於西域歷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方面的書籍,得閑了就翻一翻。久而久之,這樣的閱讀在心裏積澱下來,那些千百年時空裏的人和事就連綴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世界,對我發出遙遠的召喚。

人在大地上短暫借寓,是浩渺星空中孤獨的存在。因此,在倏忽而逝的生命旅程中,人才會對歷史和記憶、時間和空間產生敬畏感。面對西域古城的廢墟,就更有了滄海桑田、波詭雲譎的復雜感受。在我腦海裏,公元紀年後的第一個千年,漢、魏晉、隋唐史書裏的記載和眼下的廢墟交錯起來,演繹成無數場景;一個個人物,開始有了生命,有了表情,他們內心的聲音沖撞開了那些本來覆蓋於其上的風的呼嘯、沙的嗚咽,越來越響亮和清晰。於是,我為這個世界命名「空城」,就是想復原這些廢墟。緊接著,廢墟之上的人們重新來到這裏,就像創世紀似的,遠古的精神依靠自己充沛的底氣矗立起來。我為那些遠古的人和事做時間刻度上的記錄,是為「空城紀」。

長篇小說【空城紀】新書分享會暨西域故城照片展活動現場,商重明/攝。

千卷書我已讀過,萬裏路我已走過。五六年過去了,如今我完成了它,心裏得到了一種安慰。在表達形式上,我這部小說采取了石榴籽、橘子瓣或者糖葫蘆式樣的結構。全書分為六個部份,寫六座古城廢墟遺址的故事,如果再拆解開來,則又能分解成三十篇以上的短篇。相當於我在嘗試著「裝配」這個小說,由短篇構成中篇,再由中篇組裝成長篇小說。

這部小說的幾部份在題材表達上各有側重。比如,在【龜茲雙闋】中,側重的是西域音樂,貫穿小說中的是漢琵琶的聲音和形狀。在【高昌三書】中,側重的是歷史人物和帛書、磚書、毯書等書寫表達的關系。【尼雅四錦】主題是漢代絲綢在西域的發現及背後的歷史資訊。在【樓蘭五疊】中,主題是樓蘭的歷史層疊的變遷,貫穿其間的是一只牛角的鳴響。在【於闐六部】中,側重的是於闐出土文物背後的想象可能,涉及古錢幣、雕塑、文書、繪畫、簡牘、玉石等附著的故事。【敦煌七窟】涉及的是佛教的東傳和敦煌莫高窟發生的人間煙火故事之間的聯系。這部小說中所有的古城故事,都延伸到了當代,在六個部份的最後,小說主人公身臨廢墟,並行生了和這些地方的深刻聯系。

在書寫小說中歷史主人公的時候,我更側重於描繪人物內心聲音的肖像,鮮活的歷史人物,讓位於那些背景式的,脆薄的、窸窣的、噪鈍的、尖銳的聲音,以此表達出他們在漢唐盛代中發出的元氣充沛的初始強音。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也是作品中要表達的主題。即使我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遠在北京的書房,可我還是時時都在想象中回到漢唐盛世西域大地上那些奮鬥和掘進的人物身上,處於身臨現場的激動人心的狀態中。

某一年,我曾在庫車的克孜爾尕哈烽燧遺址前,久久徘徊,寫下了一首詩:

克孜爾尕哈烽燧

他就在那裏,就在那裏

已經在戈壁灘上站立了兩千年

像一個沒了頭顱的漢代士兵

依舊堅守著陣地

他就在那裏,就在那裏

從未移動,也從來不怕黑沙暴

夜晚,大風,洪水,太陽,馬匹和鳥群

以及所有時間的侵襲

這就是我寫作【空城紀】時不斷在我眼前出現的意象,烽燧已經化為站立大地的士兵,千百年來都在那裏守衛著。而我寫這本書,也終於完成了我埋藏多年的心願,那就是,為我的出生地獻上一個宏大的故事。

綜合/何安安

摘編原文作者/邱華棟

校對/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