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讀古典小說,裏邊有四個字:路斷人稀。一個戴枷之人,被兩個兵丁押著,本來是要送到蠻荒之地的,但是遇到了大雪,路斷了,無人了,兩個兵丁就把戴枷的人砍了。還有的是某個大漢,佩劍歸家,走著走著,路斷人稀,荒草虎爬,兩頭餓虎攔路,揮劍砍殺一陣子,敗下陣來,就把自己交給了老虎。
有人走到了終點或是走到了老家,但是很多人走著走著,就不再走了,也有人走著走著折戟沈沙,不得不停下了腳步。時過境遷,路斷人稀這四個字,用來形容在市縣寫作的人,倒是十分的中肯和貼切。
市縣寫作的人,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寫長篇的,一個市有幾個,一個縣也有幾個。但是市縣寫長篇的,大多都是無疾而終。文學刊物偶爾發幾個長篇,市縣寫長篇的,的確是很難擠上。所以市縣寫長篇的,大多是寫給自己看的。有些門路的,自己找錢,自己買書號,印了三幾千本,甚至是一千本,送送朋友,送送熟悉的大大小小有過瓜葛的編輯們,就等於是完成了使命。最好的結局就是在市一級獲得個獎勵,算是一個最大的反響。假若找個寫文藝表揚的,把這個長篇在市級報刊上鼓吹一下,那就是高音喇叭放炮,動靜鬧大了。這樣的操作,一輩子也就是一兩次吧,次數多了自己也煩了,還會讓掏錢的人看不起你。雖然人家也把錢掏了,走出門人家就吐一嘴唾沫說:啥雞巴作家,自己沒錢,印個長篇撓球哩。
我也寫過長篇,很是偶然地在文學刊物上發了,還給評了個獎。自己覺得有點高興,後來遇到了看初稿的編輯,他告訴我,刊物一年發6個長篇,評出一個長篇,傾向於本省的作者。那一年刊物發了6個長篇小說,只有我是本省的,於是責無旁貸地落到了我頭上。這樣偶然得獎,像是瞎子撿個窟眼錢,冒懟中的冒懟。就像是鬥地主起到了四個2,四個A,四個K,四個Q,贏了也是沒有任何科技含量的。但是這樣冒懟,也就是一次吧,想冒懟第二次就有點難了。
除了寫長篇的如此,在市縣寫中篇和短篇小說,也是如此。寫了四五個中篇,在刊物轉了幾個圈又回來了。自己就硬著頭皮,厚著臉皮,調動所有人脈和資源,找錢印印,五北四下散散,算是完成了一件心事。於是在以後的簡介裏,就會出現一句話,出版過中篇小說集。短篇小說寫了十幾篇,在某個刊物上發表了一兩篇,也是如法炮製印刷幾本,最後就變成了簡介裏的一句話:出版過短篇小說集。在市縣寫散文的如此,寫詩歌的如此,都是自己寫給自己看的 ,都是自己拿錢自己印的,堆在屋子裏老占地方,扔掉吧有點可惜。
市縣寫作者,自己找錢買書號自己印刷,是無可指責的,也是不能冷嘲熱諷的。我知道,在市縣寫作,這就是唯一的出路,雖然很無奈,但是又不得不這樣做。好像不印刷一本自己的書,一輩子就跟沒有寫作過一樣。這樣的事情做多了,市縣寫作者自己覺得沒有多大意思了,寫作的激情也就沒有了,慢慢地就擱筆了。在市縣寫作,寫著寫著自己說:摸摸母牛,沒球意思。摸摸母豬,沒球意思。於是中斷了寫作,也就倉促結束了寫作的行程。
寫作是最易表達自己的,也是最易糟蹋自己的,在市縣寫作,莫不如此。寫得好一點如此,寫得稍差一點的也是如此。年輕時對於市縣寫作者沒有發表過一篇就自費出書,有點不太寬容,到了現在,對於所有市縣寫作者孜孜不倦地寫作,孜孜不倦地出書充滿了敬意。畢竟贊助沒有找到我頭上,畢竟沒有花我一分錢,畢竟是一個寫文章的人,能壞到哪裏去呢?特別是一個人堅持一輩子在市縣寫作,都是手無縛雞之力,想坑害人也沒有坑害人的能力。寬厚吧,寬厚是一種美德。
在市縣寫作,在省級以上文學刊物發表一篇是很難的,甚至難度超過了自己找錢出一本書。所以市縣寫作者寫著寫著,就偃旗息鼓了。一個市縣,還有幾個人寫了幾十年還在寫,這就是我們說的堅守。盡管這個堅守沒有任何意義,甚至是中午點燈籠白費蠟燭,也還是有人在堅守。這些堅守者讓我想起了一個老掉牙的故事,一群清朝的士兵,在邊關作戰,固守幾個兵營。清朝滅亡了,他們還在固守。到了四十年代初,發現了他們,依然是清兵的模樣,還在固守那幾個兵營。仔細想想,他們的固守有意義嗎?沒有。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了,進攻西峽口的一小隊日軍,處於很偏遠的山溝裏,不知道日本已經投降,還在堅持抵抗,被消滅了幾個。後來讓日軍的戰俘對他們喊話,他們才停止抵抗。這幾個日軍頑固地抵抗,對於戰爭的勝負還有意義嗎?沒有。
市縣寫作,就是沒有意義的堅守。一個作者在省級刊物多發一篇,對於自己的虛榮有一點小小的滿足,對於整個中國文學,是沒有有意義的,對於一省的文學,也是沒有意義的。甚至在縣裏寫作的人,發一篇小說和散文,對於一個市的文學也是沒有意義的。
市縣的寫作者,做無意義的堅守,或許就是最後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