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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藝術所主宰的時間 ——讀塔迪耶【普魯斯特傳】十二(比喻)

2024-01-21文化

四、比喻

比喻,每個人從上學開始就接觸到的描述形式,在作文中練習到讓自己都感到生厭的程度,抱怨自己的想象力之貧乏。這就像同樣一顆白菜,尋常人不敢輕易拿來做菜,做出來大多不忍直視、難以下咽,但高超的廚師卻可以令皇帝、太後都贊不絕口,甘心情願將百鳥朝鳳、鹿茸三珍、黃燜魚翅這些東西棄之一旁。

弗拉瑪裏翁說:「就是所羅門撰寫其【箴言集】所使用的斷句的方式,沒有任何美妙的事物不可使用比喻。」只是我們不會使用,才誤解了它,以為大家都有一樣庸常看待事物的方式。在文學作品中,我們能夠借以扭轉這種偏見。

恰克·帕拉尼克在【隱形怪物】中寫道:「頭痛,就像是上帝用【舊約】攻擊你一樣。」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比喻,貼切到讀者感到馬上需要芬必得的程度。為什麽是【舊約】而不是【新約】,你只有至少了解過一點內容後才能夠知道,無論你的感受是什麽,妄圖揣測上帝的意圖都是狂妄而危險的。

意大利作家庫爾齊奧·馬拉巴特有一部以非虛構形式寫成的奇特小說——【完蛋】,令人恐懼的邪惡和殘忍我大多遺忘了,但作家描寫的太陽卻給我帶來了刻骨銘心的印象。第二章,「北歐的太陽經過一整個夏季不分晝夜無休止的肆虐以後,它的厲鬼般的光亮開始喪失了鋒芒。它的臉龐已經蒙上了皺紋,傍晚,它慢慢地黑下來,盡管還有發光的陰影。樹木、巖石、房屋、雲霞都融入了秋天柔和的景色中,就像艾利亞斯·馬丁的那些風景畫,由於黑夜降臨的先兆顯得既興奮又柔和。」

在【冰馬】一章的開頭,「暗綠色的太陽如同一個青蘋果在天空閃耀。冰封的拉多加湖面從開始解凍以來就不時地劈啪作響,不時地發出痛苦的呻吟聲。」順便說一句,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章,假如你看過,也不會失望。

偉大的詩人但丁更是將比喻運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以至於溫圖裏專門寫了一本【但丁的明喻】。

比如這句,「我們已經離開樹林那麽遠了,即使我回頭望,我也望不見它在哪裏,這時,我們遇到一隊鬼魂沿著河岸走來,每一個都望著我們,如同黃昏時分在一彎新月下一個人望著另一個人一樣;他們那樣用力皺著眉頭向我們凝視,猶如老裁縫穿針時凝視針眼一樣。」

在煉獄的開頭,但丁和維吉爾看到一些蒙受神恩而死的人,他們「猶如一群羊先有一頭,接著有兩頭,隨後又有三頭走出羊圈,其余的都畏畏縮縮,站著不動,眼睛和鼻子向著地;那第一頭怎麽做,別的羊也怎麽做,如果它站住,它們就跟著向它擁上來,樣子都很老實安靜,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做;當時,我看到那一群幸福的靈魂中領頭的幾個就這樣移步向我們走來,面帶謙卑的表情,舉動安詳穩重。」

這個【神麴】中最著名的比喻帶著法國學者拉莫奈所說的「驚人的真實性」。大多數人都在生活中或多或少見到過羊群,只要頭羊走在前面,無論去哪裏,羊群都不會發生偏離,但沒有人能夠達到詩人這般功力。「見過群羊走出羊圈的人都會在這些詩句中重新看到那種情景。……他觀察大自然時,不忽略任何特點,把看到的特點以極端忠實的筆法表現出來,猶如一面鏡子反映出種種物體,絕無虛假或不明確之處;絕無無用之處……」透過這個比喻,但丁把那些靈魂逐漸解除了疑懼,目光低垂著,一個跟著一個地慢步向他們二人走來的情景表現得栩栩如生。

生活如同一個阿裏巴巴置身其中的寶藏洞穴,只是但丁懂得那句咒語,於是給我們幻化出五彩的光芒。

但如果論及豐富、繁復、奇詭的程度,普魯斯特的手法同樣不遑多讓。好像沒有聽說有人寫過【普魯斯特的比喻】,我只能這樣假設:相比於時間、記憶、心靈的間歇、愛與嫉妒這些宏大的題材,在普魯斯特的世界裏,比喻就好像大戶人家的丫鬟一樣,雖然俏麗溫雅、惹人喜愛,但畢竟不能和太太小姐們媲美,一來身份低微,就像比喻只是手段而無法成為主題;二來丫鬟最重要的就是懂得察言觀色,懂得揣摩主人的心思,好比比喻款曲周至般地服侍那些永恒的主題,它不能顯露自己,而是讓主人綻放風采。所以秋香也要小心翼翼,而唐伯虎的出現一定是個意外。

隱喻「重構我們第一印象的謊言並把它歸還給我們」,比喻「喚醒我們曾經的感覺(唯一有意義的現實)以取代對當前現實的觀察」。正因如此,普魯斯特談到了「文學的印象派」,他觀看了歌劇【維特】,受這出歌劇(以及卡堡當地的吉蔔賽樂隊)的啟發,他以形象的比喻描寫音樂:「一個樂句在一個曲目中首次出現,如同一個不被觀眾註意的配角,如同在滾滾波濤中現身的仙女。」

我們只需靜靜地欣賞。

在給萊昂·伊特曼的信中,談到龐馬爾,他又說:「假如趕上一場暴風,您會欣喜得發狂。您將看到柔和的海灘像拴在巨巖上的安德洛墨達一樣備受摧殘。」

【蓋爾芒特家那邊】寫道:這處德國鄉村位於「一座山腳下,此山曾是歌德經常散步的地方。我們在療養院裏喝的酒,就是用山上的葡萄釀制的,酒名由一串地名組成,聽上去響亮悅耳,猶如荷馬授予他英雄人物的稱號」。

「有幾個晚上……我苦苦思念德·蓋爾芒特夫人,感覺連呼吸都很困難,仿佛胸腔被一個高明的解剖醫生切開,割除了一部份,再補上了一塊同樣大小的無形的痛苦,補上了等量的懷念和愛情。」

歐仁·富爾德也將迎娶瑪麗-卡西莉婭·德·斯普林格,馬塞爾致信表示祝賀,以嘲諷的口吻掩飾他的酸楚:「有時嘲諷是內心深處之溫情的幌子。」

在【索多姆和戈摩爾】中,普魯斯特將夜間墜向地獄的意象加以放大,其高超的手法足以與荷馬、維吉爾和但丁相媲美:「在睡眠的世界裏……一旦為踏遍內心秘城的街巷而投入自身血液的黑色波濤,就猶如投入九泉之下蜿蜒曲折的忘川,一張張莊嚴、偉大的臉龐立即浮現在我們眼前,向我們靠近,繼而離我們而去,任我們淚水漣漣。」

我沒有參照類似【在花季少女倩影下】414頁那樣大段的比喻,馬塞爾看到埃爾斯蒂爾畫的卡爾克蒂伊港,畫家在描繪小城時只使用海洋語匯,而在描繪大海時只使用城市語匯,你只能自己去看。

【思考快與慢】的作者告訴我們慢思考的好處,在文學世界中也不存在彎道超車,指望靠著零星點微的介紹、導讀、心得之類的文章就可以假裝成文學青年。假裝的東西最終都會露餡,況且欺騙自己是最荒唐的事了,況且我們只是想單純地沈浸在文學海洋中,因此一個小小的比喻是最好不過的開端了,哪怕這個比喻被馬塞爾渲染到離奇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