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眼復明那日,未婚夫喜極而泣。
他為我大辦宴會,更是當眾承諾。
「淩雪將是我唯一的妻。」
眾人紛紛稱羨,都道頑劣高傲的賀家三少爺,竟栽倒在一盲女身上。
我心底卻沒有半分歡喜。
因為我知道,他早就在外頭,藏了個心愛的小嬌嬌。
1
在我雙眼失明的第三年,終於找到能醫治的大夫。
「這藥再用上三個月,姑娘的眼睛,就能視物了。」
施大夫的話音剛落,賀鴻嗓音哽咽道:「小雪,你聽見了嗎?你的眼睛,很快就能看見了……」
因太過激動,他握著我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瞎了三年,一朝能復明,我自然是開心的。
然而下一瞬,我的笑容,僵在嘴角。
一絲淺淡的鳶尾香味,悄然入鼻。
雙眼失明後,我的嗅覺和聽覺異常敏銳。
在一室的藥香中,我竟能極快地捕捉到,賀鴻身上沾染的陌生氣味。
賀家家風嚴謹,族中子弟都潔身自好。
身為賀家的嫡幼子,賀鴻自幼受寵,行事雖恣意,也絕不會做出婚前失德的行徑。
可……要有多親密,才會沾上女兒家的胭脂香呢?
鳶尾花香。
淡雅,怡人。
想必這香的主人,是一位清雅出塵的美人。
我揚起嘴角,淡淡抽回被賀鴻握住的手。
他沒有察覺我的異樣,轉而追問施大夫我的用藥情況。
他總是這樣,事無巨細關心著我的一切。
生怕我委屈。
唯恐我有一絲的不舒坦。
耳邊是他耐心請教的聲音。
施大夫出自山野,性子灑脫直爽,被他問得煩了,語氣也有些不耐起來。
賀鴻全然不覺,甚至好脾氣地奉承施大夫幾句。
臨了,又道已經備上施大夫喜愛的花雕酒。
施大夫被哄開心了。
我怔怔聽著,不免有些恍惚。
賀家金貴的賀家小少爺,何曾見過他低聲下氣求人。
我也沒少聽人背後議論。
他們都道,滄州城裏最頑劣,最混賬的賀家三少爺,在一個小瞎子面前,就像變了個人。
是啊。
這三年來,賀鴻真的變了。
我怕吃藥,他陪著我吃。
我紮針,他也在自己身上同樣的位置上,紮上一針。
這些我都看不到。
我身邊的丫鬟們,都為此感動到落淚。
「小少爺對姑娘真好。」
「從未見過小少爺這麽有耐心。」
好像真的如眾人所說。
我是他珍視的人。
是他的心頭寶。
他真的,都做到了他所說的,將一切都捧到我面前。
我是該滿足的,可為什麽,心口突然空了一塊。
熟悉的腳步聲朝我走來,賀鴻的氣朝我靠近。
那股淡淡的鳶尾花香,又鉆進鼻腔。
我呼吸微微一滯。
陌生的香氣,像一把利刃,戳破這一場夢。
提醒著我,這三年來的一切,不過是賀鴻為我編織的一場美夢。
到了時辰,任務完成了,一切都會回到原點。
2
冬至後,是賀鴻生辰。
我像往年一樣,等他回來,為他慶生。
其實他每年的生辰,府上都會為他舉辦生辰宴。
自從我失明後,不願意參加任何宴會。
他便賴在我這裏,非要拉著我,讓我為他慶生。
他還說,以後每年的生辰,只要我和他一起,只要我陪著他,就足夠了。
外面的更鼓,敲了一聲。
戊時已過。
飯菜早已涼透。
我讓采春撤下去,就在此時,屋外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賀鴻珊珊來遲。
「等急了吧。」
他很是自然又親昵地拉起我的手,像無數次那般,溫柔的嗓音,滿含歉意。
「李達他們太愛鬧了,非拉著我給我慶生,我才多喝了兩杯。」
我早就聞到他滿身的酒香。
以及,那濃郁酒香之下的,鳶尾花香。
香味越發濃郁。
好像在彰顯著什麽。
「我太高興了,你的眼睛很快就會復明……等祖母孝期一過,我們就成婚,好不好。」
他語氣裏的欣喜,險些讓我信了,他是真的想要娶我。
我突然想到那日。
采春牽著我,帶我去後花園曬太陽。
那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采春準備了軟椅,讓我留在後花園曬太陽。
她怕我手冷,又返回去取手爐。
冬日的暖陽,就連聞起來都是暖暖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說話聲,遠遠傳來。
「表哥,你真的願意娶那個小瞎子?」
我聽出來,是李家公子李達。
大舅母娘家侄子,賀鴻的表弟。
許久後,我熟悉的那道嗓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給我閉嘴,再讓我聽到你這樣稱呼她,別怪我不顧兄弟情義。」
李達不甘心地嘀咕道:「真不知道你為什麽非要娶她,一個小瞎子,哪裏配得上你……」
他話裏的堅定,比太陽更暖。
暖到我心裏。
我真的,信了他,一直都這樣堅信著,他是喜歡我的。
「在想什麽?」
他晃了晃我的手。
他手上的溫熱一如既往,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我轉頭向他的方向。
其實,不用等上三個月。
這幾日下來,我的眼睛能夠目視了。
就像現在,我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見他的輪廓和高大的身形。
他比三年前,更加挺拔了。
難怪采春時常說:「三少爺樣貌家世在滄州城都是拔尖的,以往來咱府上參加宴會的姑娘小姐們,但凡看見三少爺,都移不開眼呢。」
「不過啊,三少爺眼裏,只有咱們姑娘,從不對別的姑娘多看一眼。」
瞧,不僅僅是我,就連采春都被騙了呢。
我笑得溫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來不愛參加宴會。」
他反應過來,軟了嗓音說:「是我光顧著高興,沒有顧及你的心情。」
他一定也想到,正是三年前的一場宴會上,我誤食了致蘚的食物,才導致雙目失明。
「沒事。」
我笑得溫柔,不經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這雙總是牽著我的手,或許已經牽起別的姑娘。
我雖然眼盲,可不願做心盲之人。
「三表哥。」
我的眼神,一如既往地空洞暗淡,我仔細斟酌了一番措辭,才道:
「你不用娶我的,當初外祖母怕我瞎了眼,沒人照顧,才將我托付給賀家,現在不用擔心了。我的眼睛很快就會好,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你不用勉強娶我。
你可以娶你想娶的人。
我也並非要嫁給你。
我在心裏這樣說著。
他像是不敢置信,嗓音壓抑著怒意:「你不想嫁給我?」
3
乖張不可一世的賀三少爺,向來只有他不要的。
又怎會接受別人的拒絕。
我無視胸口傳來的悶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認真,又誠懇:「三表哥值得更好的。」
就比如那鳶尾花胭脂的主人。
其實這話,我也曾說過。
當初突逢變故,雙眼失明,外祖母又因此受到打擊,沒多久撒手人寰。
我瞎了眼睛,又失去唯一的至親。
我像一個失去生氣的木偶,麻木無望地活著。
是賀鴻將我從緊閉的屋子裏挖了出來。
「小表妹,哥哥以後罩著你。」
「你要什麽,哥哥都會送到你面前來。」
「就算看不見也不用怕,哥哥會一直牽著你,不會讓你摔倒。」
賀家請來無數大夫,都一一斷定,我的雙眼復明無望。
連我自己都接受了眼盲的現實。
只有賀鴻不肯放棄。
他搜尋了兩年,終於找到善治眼疾的施大夫,更是親赴千裏之外,將施大夫請了回來。
在賀鴻細心照料下,我漸漸活了過來。
大舅父和大舅母也親口定下,我與賀鴻的婚事。
整個賀家,早已視我為未來的三少奶奶。
那時我並沒有察覺自己的心意
只是在丫鬟的打趣下,我面紅耳赤,心裏黯然又自卑,對賀鴻道:「三表哥,你值得更好的。」
那時,他說:「你放心,哥哥既然答應過,會一直照顧你,不會失言……」
那時候我沈浸在懵懂的羞澀和甜蜜裏。
在很久後。
我才知道,他當初的承諾,並非是針對我。
4
我話音一落,賀鴻好像松了口氣。
好像我不過是在撒小性子。
他捏了捏我的臉頰,語氣滿滿的寵溺:「小雪兒,眼睛要復明了,就看不上哥哥了是吧?你不嫁給我,還能嫁給誰?」
隨即,他的氣息撲面而來。
眉心一熱。
他的吻,溫柔又虔誠。
好似我真的是他的摯愛。
這一刻,胸口悸動,完全不受控制。
我鼻頭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直到手心被塞進一物。
「喏,禮物。」
他笑意吟吟地在我耳邊道。
明明是他的生辰,卻要送我禮物。
那時我因瞎了眼,不能為他準備禮物而黯然傷神。
他得知後,笑我傻,「你乖乖陪著我,就是最好的禮物,你實在想要禮物,那以後,不論是我的生辰,還是你的生辰,你就負責收收禮物就成。」
他都記得。
我摩挲著手裏的冰涼。
是一枚玉制的發簪。
表面略顯粗糙,想必雕刻之人並不精通工藝。
他親手雕刻的。
玉簪搔頭。
通常是男子送給心上人的禮物。
這枚簪子,給了我勇氣。
「三表哥,你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
5
我問完,不禁有些後悔。
賀家家大業大。
就連大舅父都有三房妾室。
我何德何能,以為認為賀鴻娶了我,就不能再喜歡別人。
可是,心底有個聲音在叫囂著。
我不願意。
我不願意像大舅母一樣,每當見到那幾位姨娘時,強顏歡笑的表情。
我也做不到大舅母的賢惠豁達,能夠毫無芥蒂撫養一堆庶子庶女。
我的爹娘鶼鰈情深,只有彼此。
他們恩愛的每一幅畫面,都鐫刻在我的腦海裏。
我不要與別人共享著同一份愛。
我想要獨一無二的偏愛。
就像是這三年來,賀鴻的偏愛。
空氣安靜下來。
他沈默著。
我的心沈了下去。
耳邊輕笑聲傳來:「小傻瓜,哥哥只喜歡你啊。」
我緊繃的脊背松懈下來。
心也隨之活過來了。
那麽他身上陌生的鳶尾香,會不是也是誤會。
就在我要問出聲時,院外傳來一道焦急的呼聲:「三少爺……」
是賀鴻身邊的小廝。
他像是想到什麽,起身的動作很急切:「小雪兒,哥哥明天再來看你。」
我連忙拉住他的衣擺:「三表哥,能不能先不要走,我有事情想要問清楚。」
「哥哥明天就來看你,你乖乖在家等我。」
他親昵地捏了捏我的手心,而後大步離去。
他走得那般快。
帶走一陣風。
裏的鳶尾花香,久久才散去。
6
翌日清晨。
我戴著帷帽,采春牽著我,從後院的側門,出了府。
城北有一處別苑,名為桃苑。
苑如其名,裏面種滿了桃樹。
季節一到,滿院子粉艷,美不勝收。
這是賀家的產業之一。
我曾有幸見過這樣的美景。
還記得當年賀鴻見我滿臉驚艷,又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嗤笑了一聲,道:「這小破院子有什麽好,喜歡的話,將來哥哥送你更好的,給你做嫁妝。」
彼時年幼懵懂,不識兒女之情,只聽出他話裏的嘲笑。
我向來對這位脾氣很壞的三表哥,又怕又懼。
只躲在外祖母身後,小聲抗議:「我才不要你的,我自己有銀子。」
這間驚艷過我的小苑裏,如今,住著一位佳人。
等了許久,不見裏面的動靜。
采春牽著我的手心都是汗。
我明白她的欲言欲止。
她想說,三少爺不是那樣的人。
三少爺對老夫人承諾過,他不會讓姑娘受委屈。
就算姑娘瞎了一輩子,他也會牽著她一輩子。
「回去吧。」
我對采春說。
采春牽著我,一步一步,往回走。
就在此時,後方響起車馬的聲音。
輕盈的馬蹄與清脆的鈴聲交疊響起。
甚為悅耳。
一陣風吹來,濃郁的鳶尾花香,遠遠地飄來。
我的雙腳,就像生了根,無法動彈。
采春一把拉過我,緊緊抱著我,將我藏一顆樹後面。
馬車原來越近。
一道嬌美的笑聲,從車裏傳來——
「三少爺,下一次,又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來陪我,非要人家哭著尋你,才肯來見人家?」
下一秒,熟悉的嗓音落下。
「怎麽?昨夜沒能滿足夠你?」
「討厭……」
像是懸在頭上的利劍,終於落了下來。
采春渾身顫抖,緊緊將我摟在懷中,又伸手來捂住我的雙眼。
她慌亂的舉動,讓我險些笑出聲來。
我看不清啊。
我瞎了眼啊。
所以賀鴻才會這樣欺騙我嗎?
7
十歲那年,外祖母將我接來賀家。
賀家乃滄州大族,在當地頗有名望,家中富貴,也非普通大戶能比。
我初來乍到,從不敢以表小姐自居,處處謹小慎微。
外祖母是繼室,嫁進賀家前,外祖父膝下已有兩子。
外祖母只生養了我娘。
後來我爹娘接連病故,外祖母大受打擊,身子骨越發衰弱。
住進賀家後,我一心陪在她身邊,也不大出院子。
初見賀鴻那日,撞上大舅舅拿著鞭子在抽打他。
泛著光澤的灰皮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他背上。
素白色的錦衣上,沾著血痕,尤為可怖。
乍見之下,我嚇得臉色發白。
大舅舅見了我,尷尬地收回鞭子,生怕嚇壞了我,還朝我安撫一笑。
賀鴻瞥見我,顯然也認出我來。
他揚起眉,勾著唇角,笑得肆意又欠抽。
「喲,這就是我那個可憐蟲……小表妹?」
彼時年幼,聽出他語氣裏的輕視,收斂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誰都想能承歡在雙親膝下,而非寄人籬下的可憐蟲。
賀家再好,也不是我自己的家。
大舅舅氣得不輕,猛地一甩鞭子,又朝他抽過去。
賀鴻笑嘻嘻,上躥下跳,絲毫不懼怕。
府上眾人,都習以為常。
自我入府以後,大舅舅和大舅母,幾位表哥表嫂等等,都對我很和善。
唯獨賀鴻。
他虛長我兩歲。
身為長子幼孫,自幼受寵,就連我外祖母都格外疼愛他。
自那日後,他好像發現了樂趣。
像逗弄小動物一般,將我弄哭了,他笑得愈發得意。
實在是頑劣。
剛入府時,采春就悄悄提醒我,一定要離小公子遠遠的,免得惹惱了他,就連外祖母也拿他沒轍。
我也聽說許多關於他的斑斑劣跡。
他向來隨心所欲,膽大恣意。
時常帶著一眾鄉紳世族子弟,遊走在坊間茶館,惹事生非。
每每惹來一頓鞭子,也屢教不改。
因此我越發小心翼翼,躲他遠遠的。
有時碰上他來給外祖母請安,避無可避時,我都低著頭,專註手上的事情。
實在避免不了的場合,我都縮在外祖母身後,一副唯唯諾諾,上不了台面的樣子。
或是他也覺得我無趣了,沒再湊上來逗弄我。
日子一晃,三年過去了。
大舅母開始頻繁帶我參加各家的宴席。
我知曉,這都是是外祖母授意的。
她老人家憂心我的將來。
想盡快為我挑選一門合心意的婚事。
我有些迷茫。
嫁人並非我所願,我只希望外祖母身子能康健。
為了不讓她擔憂,只好順了她的心意。
可就在一場賞花宴上,我雙目失明。
外祖母受此打擊,一病不起,沒多久,就撒手人寰。
突遭變故,我瞎了雙眼,又失去了唯一的至親。
直到賀鴻對我伸出手。
我將他當成了我的光。
我竟然愛上了他。
這一切,多麽可笑。
8
大舅母得知我雙眼復明有望,也高興得直落淚。
「謝天謝地,老太太地下有知,也該安心了,一會兒我就給她老人家上柱香。」
她嗓音哽咽,等恢復了情緒,又說起我與賀鴻的婚事。
「雪兒,這幾年,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我與你大舅父都商量過,等你眼睛康復,就為你和鴻兒操辦婚事。」
我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
大舅母頓了頓,忽地道:「你這孩子,臉色怎麽這麽差?」
她拉起我的手,吃驚道:「怎麽這麽涼,采春呢,你是怎麽照顧姑娘的?」
采春的嗓音帶著隱忍:「奴婢知錯。」
想了想,我幹啞著嗓音,問道:「大舅母,三表哥是不是知曉,當初我眼睛是因為……」
「不知道。」
大舅母急忙打斷我,又低聲道:「雪兒啊,這件事,咱們說好不提的,你也知道鴻兒的性子……」
是啊,若是賀鴻知曉我失明的真相,只怕鬧翻了天。
當初的事情,就不會這麽容易揭了過去。
賀家得罪不起那些人。
犧牲了我這個身無依靠的孤女,換來全府安寧。
又給了我一樁令人羨慕的婚事。
一個小瞎子,賠給賀家金貴的三少爺。
在世人眼裏,這是天大的恩賜。
賀家又得了一個好名聲。
事情的真相,只能永遠爛在肚子裏。
沈默很久,大舅母像是下了決心,道:「你與鴻兒的婚事,是老太太臨終前交代的,鴻兒也親口應下的,他對你如何,你心裏應當清楚,他是真心待你好的。」
「好孩子,你就安心地等著嫁進來,一切都不用你操心。」
原來,他是遵守外祖母臨終的遺願。
原來,他也是被迫的。
被迫與我這個瞎子綁在一起。
他一往情深。
裝的真像啊。
我像個傻子。
像只被他逗弄的小動物。
在他心裏,我就真的,那麽好騙嗎?
——未完待續——明天更新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