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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寫詩課

2024-05-07文化

一堂寫詩課

疼痛會喚醒麻木的感覺,而且能夠加深一個人對人生和世界的認知。然而,誰願意時常被刺傷和傷害呢?

春天的木蘭花開得多好啊,純白如雪、花香撲鼻。我站立在花樹下,滿眼繁花、生機盎然,連蔚藍的天空都願意成為木蘭花的背景。我寫了一首詩贊美木蘭花,感覺已經足夠貼切生動,可是老師看後認真地進行了批評:「你站立在木蘭樹下,擡起頭欣賞它,這沒有問題,你卻滿足於這種距離,甚至沾沾自喜。這樣你就拉大了跟一種花、一種生命的距離。你對木蘭的贊美仍舊是隔膜的,詩的力量因此而渙散了——你應該撲入木蘭的生命,在一朵花那麽狹小的空間裏進行碰撞,是的,碰撞!在白色中碰撞出新鮮血液的顏色,在芬芳中碰撞出包括苦澀在內的更多生命體的滋味,從而體驗到物體的脆弱、生命的疼痛,然後再來寫詩,你就會寫得更好。」

看了老師的話,我不由大吃一驚。很長時間以來,我對事物習慣了旁觀欣賞,保持得體的距離。這裏面也許仍舊存在著一種自得式的驕傲,譬如我就認為木蘭自然是為賞花者服務的,花朵開得雪白馨香,我就來寫一首詩贊美它。這首詩寫得確實溫軟淺顯了一些,不過我也沒有見過冷酷深刻的贊歌啊,所以我又有些不服氣地說:「我寫的只不過是贊歌,看到木蘭花開得那麽美,就情不自禁為它歌唱了。」老師大概沈吟了一陣,然後透過手機發給我一句話:「即使歌唱,我們也要忍住呻吟而歌唱。」

我楞住,半晌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我沈下心來,仔細品味老師的話。在老師看來,假如我生有翅膀,一定會淩空俯視樹上的木蘭花,而不是站立在樹下仰視木蘭花;我的「沾沾自喜」其實也是一種麻木——高人一等、傲視萬物的麻木,用麻木驕傲的感覺來寫詩,怎麽能寫出真正的好詩?我認為自己的詩句寫得還算柔軟有溫度,卻是木蘭花帶給我的柔軟和生命感,或者說我套用了花朵帶給人的美好感覺,如果不信,不妨把「(白)木蘭花」換成「梨花」、「茉莉花」、「梔子花」再來看,那些詩句是不是並沒有什麽「違和感」?在木蘭花面前,我不僅是驕傲的,還是自滿的,認為自己遠比這些植物活得自由快樂、幸福圓滿,我歌唱它們其實也是在歌唱自己的生活,從它們身上不停地尋找生而為人的種種便利、好處和意義,偶爾我會想到它們的一些「缺陷」,同時卻有意忽略真實人生裏的種種缺憾和疼痛。這種自滿讓我變得狹隘自私、虛偽脆弱,別說與生命體「碰撞」,遇到困難艱苦也總要手忙腳亂地繞著走。

後來,我喜歡詩、接近詩,還嘗試寫詩,正是想讓自己的感覺豐富鮮活起來。我跟著老師學習,老師很少跟我講寫詩的技巧,他講的最多的是人與自然萬物的關系,希望我活得更謙卑、更敏感、更真實。老師知道我的人生並非一帆風順,同樣有坎坷乃至不幸,沒想到我反而成了麻木、驕傲和自滿的人。這次,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作業,他從完成的作業中看出我的問題,希望我不要回避疼痛,而要用疼痛喚醒麻木已久的感覺,對人生和世界保有一種真切的認知。

原來,木蘭花不僅是一種供人欣賞的花,它同樣關聯著生命的痛點,它的美不單單是一種美,更是一種「忍住呻吟」的怒放和歌唱——我卻只顧聞香賞花,寫出了一首掩飾疼痛、沒有痛感和力量的詩。

我越想越羞愧,向老師承認了自己的淺薄和不足。老師知道我不會像木頭那樣固執,他在手機上發來了「笑臉」和「擁抱」,然後轉給我一首題為【要學會愛】(作者馬新朝)的詩,詩中寫道:

與谷倉裏的

糧食產生共鳴

你一下子就摟住了葉子已經脫光了的

苦楝樹,止住了

它的哭

這下,我真的放松快樂起來:因為疼痛,才會更加熱愛。是啊,我讀詩寫詩,看木蘭花以及春天的萬般美好,不正是為了愛世界、愛生命、愛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