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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丨與一本書之間的深厚感情

2024-05-10文化

今年4月30日去世的美國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兼電影導演保羅·奧斯特與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J.M.庫切有過長達三年的通訊,而且還大部份是手寫信或傳真件。庫切比奧斯特大七歲,他們探討了諸如友誼、文學、球賽、圖書館、巴以問題、金融危機之類的話題。

在寫於2010年8月18日的一封信中,庫切談到他十六歲購買的一套【戰爭與和平】時說:「這本書於1952年由李察·基利父子印刷廠印制而成,之後被運到位於倫敦某地的牛津大學出版社的庫房裏,接著被派送到好望角的出版經銷商手裏,再輾轉到朱塔的書店,最後才到了我的手裏。」據此,庫切認為,「我和這本書的感情很深很深」。

讀到這裏,我一下子理解了庫切的意思。這種深厚的感情,並非證明庫切的寫作受到了托爾斯泰多大的影響,而是說,有了這本書的「輾轉反側」「溯洄從之」,此書本身與庫切發生了緊密的精神聯系,書的內容反而已經不太重要了。在過去,這是少年時代非常重要的經驗,至少我有過這樣的體驗。隨著下載文件的普及,以前的經驗可能就要作古了。

1990年代,我去南京上學時,身上僅帶了兩本書,除了一部武俠小說,另外一種就是陶今雁教授所註的【唐詩三百首詳註】。這本書是從我大舅舅家淘來的,我對古詩發生一點點興趣,完全要歸功於它。有一段時間,我在這所出於興趣報考的工科學校裏,完全感受不到學習的樂趣,知道「非均相物系分離」有哪幾種方法,對我而言的意義是什麽?反而,我對各種古文、古詩來了感覺,這大概是人在青少年時期繞不過去的一個克爾凱郭爾式的「審美階段」。

我依然記得,有一段時間,在宿舍熄燈、大家睡覺時,我經常獨自跑到亮著燈的宿舍樓一樓公共盥洗間——是的,整個樓道的人都在那裏上廁所、洗漱、洗衣服乃至沖冷水澡,興致盎然地閱讀並背誦【唐詩三百首詳註】。讀到「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遙想自己已年老,再聽身邊水流潺潺,恍然感覺盥洗間在下雨。多年以後,網絡上把「閱讀並背誦本文」當作少年時代的噩夢之一,我想,如果是出於興趣的背誦,斷然不會如此。

我清楚地記得,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我把這些詩歌基本上都背出來了,而且把註釋也看了個遍,雖然不會寫詩,但自我感覺古典詩歌水平穩居樓道第一。很可惜,等我畢業,收拾幾箱子閑書之際,才發現這本1980年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唐詩三百首詳註】,居然與賈平凹的【廢都】一起不知所終。臨近畢業,空氣裏都是離愁別緒,我懶得去追究哪個惡作劇同學的責任,反正想追究也無從追究起,就讓它散落天涯也沒什麽不好。

後來,我當然還看過很多【唐詩三百首】的註本,也許有的還比陶註本高明,然而我捧讀之時,始終找不到那種如饑似渴、被深度吸引的感覺。直到大寶對古詩也發生一點興趣,我又不想拿著手機教她時,才想到從舊書網上去淘那冊【唐詩三百首詳註】,很幸運,居然被我淘到了。一樣的封皮,一樣的紙張,差不多的陳舊程度,讓人感覺,這本書在外兜了二十多年後又回來了,雖然我知道這並非同一本。

這確實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感受。這種感受,據我看來,只能是來自於時間的沈澱。時間把我們的所有經歷乃至於經歷的一切,都雕刻成了一件藝術品,其中還附著了它不應有的光芒。比如對【唐詩三百首詳註】陶註本的執念,或許只是我對青春的某種懷念?是否真的如此,只是我的一個猜測。就像庫切在最後一封致奧斯特的信中寫的那樣:「世界無時不在彰顯其神奇之處。我們繼續學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