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安政捧了我三年。
就在我決定主動求婚時,聽見他漫不經心地笑:
「就一戲子,給爺當個保姆都算高攀。」
我果斷關掉梨園,再不開嗓。
後來,他發了瘋似的找我。
卻是他的小叔欲求不滿地出現:
「聽說你對你小嬸很感興趣?」
「求我,我就去。」
我找到長安會所時,滿屋脂粉香氣充斥我的鼻腔。
煙酒味道交雜,推開門時,蔣安政正坐在高台之上看戲。
幾個姑娘衣衫半解,隨著音樂舞蹈。
兩兩成對共享歡愉之事,倒是比直接服務男人要好看得多。
可惜我已經無心再看。
帶著鼻音,我把眼淚倒逼回眼眶:
「蔣先生,求你。」
他懶懶一笑,隨手拎起一杯酒仰頭飲下。
酒珠順著形狀漂亮分明的喉結流下來,打濕了他敞開的襯衫。
「不是跟我鬧脾氣要走?」
蔣安政擡手把松垮掛著的領帶拽了下來,隨手扔給我。
「之前讓你求你不肯,到頭來不還是要求上門來。
「這談判的砝碼得變了,知道嗎?」
他一個眼神,其中一個姑娘便湊了過來將我的手腕拴住。
男人唇角微擡,拇指壓住我的下巴:
「先叫聲三哥聽聽。」
2
他在記仇。
我逼回眼淚,小聲囁嚅,良久才喊出了聲「三哥」。
蔣安政在家裏行三,外人都尊他一聲三哥,可我從沒叫過。
自幼被當成個「角兒」,這樣的名頭不允許我過於諂媚。
可笑的自尊驅使,我是不想和其余跟著他的那些女人一樣而已。
只有這個昵稱的自由,如今也被他剝奪。
這些年晉劇大不如前了,錦梨園門可羅雀多年。
父親去世後,所有家產都投到這裏。
可還是杯水車薪。
那年是他闖了進來,花大價錢捧了我三年。
如今園子沒關,也多半靠他。
我心裏感念著這份情,知曉他對我的好。
又聽說蔣三公子並無婚配,就籌謀著向他求婚。
畢竟他待我溫柔妥帖,向來尊重我。
可我穿上婚紗戴著戒指去求婚時,在門口聽到了他漫不經心地笑:
「蔻蔻啊——」
語調拖長,卻滿是調笑。
「就一戲子,給爺當個保姆都算高攀。」
戒指落在地上。
那枚我祖上傳下來象征錦梨園班主的扳指應聲落地,摔出了長長一道痕,驚擾了屋裏正閑聊的人。
我滿臉淚痕地被帶進去,鏡面裏看到自己身上莊重的婚紗更是讓我羞憤交加。
氣極後,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上頭,我擡手就是一耳光。
打偏了蔣安政冷白的臉。
他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瞬,反而將唇彎得更狠。
周圍看戲的人漸漸多了。
「蔻蔻,爺錯了,爺不該這樣說。」
我掙脫幾下不成便扔了狠話:
「蔣安政,我們分手。」
他突然不笑了。
然後一字一句地開口:
「好啊。你試試?」
3
當時我不懂,這短短五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
直到我回到錦梨園。
曾經便來洽談過拆遷的商人已經帶著鏟車入了園。
十幾輛巨型鏟車停在劇場門口——
像是立刻就要把這裏夷為平地。
墻體斑駁,略顯老舊的劇場顫顫巍巍。
而那商人卻笑瞇瞇地飲著錦梨園的舊茶,觀賞台上正咿咿呀呀唱著的戲——
「十數載恩情愛相親相依,到如今一旦間就要分離。烏騅馬它竟知大勢已去,故而它在帳前哀慟聲唏……」
霸王別姬的唱段盡顯悲慟,穿過層層座椅,我看清了那張臉。
是蔣安政的合作夥伴,王樹聲。
「我絕對不會賣掉錦梨園!」
那聲音陰冷地響起:
「你說不賣就不賣?」
男聲粗糙卻帶著點笑。
「除非……你求求蔣三,他說如果十二個小時內他沒有給我打電話,這個園子就肯定要推掉。」
他擡起手腕,看了看手上的表。
表盤上的指標在黑暗中發出深藍色的光。
「還有十一個小時二十分鐘,班主,你不然盡快去想辦法吧。」
4
我回過神。
踉踉蹌蹌地爬到長安會所,那罪魁禍首指間慵懶地夾著煙,瞇眼凝視我。
「這聲三哥未免聲音太小,蔻蔻,我看不出你的誠意來。」
他吸了一大口煙,吐出團霧來。
姿勢和表情都狂得要命,煙蒂迅速焚燒融化,殘存所剩無幾。
這時分出表情揚了揚下巴,對著邊上的那個姑娘囑咐:
「美女,你教教謝小姐。」
那姑娘迅速站起身攏住衣衫,酒杯蹭過自己聳立的胸脯揚起,最終停在波濤處:
「請三哥喝酒,三哥疼我。」
我氣得眼前發黑。
比當初聽見他罵我不過一個戲子高攀時還羞憤萬分。
他從前寵我縱我,何時這樣羞辱於我。
「請三哥喝酒。」
腕表上的時針向前撥動兩周,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我字正腔圓,半分柔情也沒有,卻是放大了聲音。
三哥二字平地一聲雷,震得會所包間安靜了一瞬。
蔣安政反手按滅了那支煙,幹脆利落地沖過來把我卷進他的胸膛。
另一只手拿起酒杯,順著我的喉嚨直直灌了進去:
「從前不是死活不能喝,如今也喝得了?」
我垂下眸,擋住不受控的眼淚。
他明知道我只靠嗓子吃飯,半分烈酒也喝不得。
我咬緊內唇。
血腥氣息彌漫整個口腔。
恍惚間,聽見蔣安政纏綿悱惻地喚著我的小名。
骨腔回蕩著沈悶的呼吸,結實的手臂環抱我身段分明的腰際,往懷中用力按壓揉撚:
「知道錯了就好,蔻蔻。
「但知道錯了,就要承擔錯誤,你說對嗎?」
他突然控制住我的肩膀,將我旋轉面對他。
男人細長修直的手指勾挑起我的下頜,左右端詳。
「取悅我。」
未等我反應過來,他揪住我後頸的手倏地向下,停留在兩股之間。
我的鼻尖觸碰到堅硬熾熱。
喉間被迫使捲動,我發了狠地側開身。
反手就是一巴掌:
「蔣安政,你別欺人太甚。」
手上綁緊的領帶撕不開,摘不掉。
我再忍不得,便踉蹌地向門外跑。
只聽後面的男聲帶著點風雨欲來的怒意:
「錦梨園不要了是嗎。」
我的腳步頓了頓。
父親將它傳給我,可他絕不會想我為保全它而出賣最後的尊嚴。
門重重地摔上:
「隨你。」
5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錦梨園。
卻見台上仍咿咿呀呀地唱著戲。
「你怎麽還在這兒。」
那人隨口答我:
「我來這兒看著我的地盤,蔣三說若他不叫停,這裏便是我的。」
我的語氣帶著倦怠,有小孩子從劇場內跑過來喚我:
「有人買了門票,班主姐姐,我爹說把虞姬留給您來唱。」
我楞了一下。
門票?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從前無人問津,後來蔣安政來捧我,這裏也只是唱給他和他的幾個好友聽。
……
我斂下神色,說不準以後便再無機會在這裏表演了。
扮上相後,我的長袖掃過台下,朗聲開口: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一聲聲啼哭響起,哭虞姬,哭霸王,也哭自己。
西楚霸王盡余空悲切,鏡花水月算癡心。
可還未等台上的燈光暗下去,門口的卡車便齊聲轟鳴。
我掃了眼台柱子後方的鐘表:
「時候還不到,你急什麽?」
那商人瞇眼笑:
「若你身死,我妹妹便能跟在蔣三公子身邊,早半個小時而已。」
隨著他擡手,那些卡車便向我開過來。
帶起台下塵土,帶著萬裏吞雲之勢快速席卷而來。
「我不會把錦梨園賣給你,絕不。」
胸腔中的怒氣已然占了上風,我任由卡車逼近,巨大的鏟車叉子已經對準了我的腦袋。
碰上我額頭的瞬間,身後響起了帶著懶散卻又怒意十足的聲音:
「我看誰敢?」
6
「戲還沒唱完,著什麽急。」
我緩過神。
許久不上台,竟連戲台上的規矩都忘幹凈了。
我腳下的步子仍在動,口中卻被那商人打斷。
回首拔劍點地,穿過水袖,長劍直點頸間:
「妾隨大王,生死無悔。」
隨著我匍匐落地,西楚霸王也含淚向著烏江。
摸出長劍自刎倒地,一代西楚霸王就此隕落。
台上的燈光暗下,而台下的燈光亮起。
落幕。
剛剛出聲的那人隨著重重亮起的燈光,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竟是蔣星洲,熒屏上炙手可熱的影帝級別的演員。
他望著我,良久未言。
而此時王樹聲突然開了口:
「你說不拆,就不拆嗎?」
門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
寒風呼嘯,短短的幾級台階下,左右兩邊的鏟車躍躍欲試。
這一隊我知道。
是晉省出了名的拆遷奇兵。
多少晉劇戲園子都被拆掉,只剩下獨獨這一家。
我此時已經徹底平靜下來。
顧不上還在盯著我看的蔣星洲,我沈著眸子,挺起胸膛。
「王樹聲,你若是要把這裏夷為平地,就讓鏟車從我身上碾過去吧。」
可我未曾想到的是,蔣星洲這樣前簇後擁的人物,竟也只身一人站到了我的身邊,一副要與我共進退的樣子。
來吧,王樹聲。
你若是一直願意當蔣安政的狗腿子強拆了我的祖傳戲園,就從我身上碾過去吧。
他似乎被我和蔣星洲逗笑了:
「就憑你?你真的以為你攔得住我。」
王樹聲的笑聲響徹四方:
「給我上,碾死他!」
我胸前揣著的錄音筆被開啟,王樹聲氣急敗壞地指揮著那些鏟車。
他不是在開玩笑。
他是真的想碾死我,左不過找幾個替罪羊頂罪,他倒是拿得下錦梨園偌大的地皮。
鏟車再次向我駛過來,履帶向上攀緣,車身打斜,轟隆隆直響。
我和蔣星洲多年未見,他卻對我保持百分百的信任。
我一動不動,他亦是如此。
王樹聲未曾料到,對此我不躲不避,依舊是微笑著,盯著台階下的他。
他笑,我也笑。
就在鏟車完全傾斜的時候,他突然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
「停!」
他盯著我,咬牙說道。
「你到底,讓不讓。
「我真的敢殺了你。」
我臉上的笑意變得更為平糊,沒有回過頭去看蔣星洲。
他依舊站在我身旁。
「我說了,你可以試試看。」
我指了指長袍水袖擋住的,挺直了的胸膛。
「只要你承擔得起後果,承擔得起法律的制裁。」
威脅。
他的一張臉都憋紅了。
鏟車再次開了上來,頂上台階的瞬間我手臂向上彈,借力站在了駕駛台上的吊臂上。
敲開駕駛員的車窗,看到了同樣借力向上的蔣星洲。
門口警鈴作響。
救兵,終於來了。
7
王樹聲被帶走後,我和蔣星洲也做了筆錄。
一切結束,我返回錦梨園。
卻看到了翻身上台坐好的蔣星洲。
他神色懶散,話卻毒得很:
「在蔣安政身邊這麽久,我以為你已經忘了怎麽打架。」
我自然聽得出他在陰陽我。
卻也無話可說。
畢竟這幾年在蔣安政身邊收斂利爪,憑誰也不會認為我曾經也是半個武生。
我無動於衷。
蔣星洲跳下台,和我視線持平:
「師妹。」
他似覺不妥,又重新開口喚我。
「班主。」
他嘆了口氣,從懷裏遞給我一份厚重的檔。
「相關部門已經批準了『錦梨園』專案的保留計劃,這項拆遷事件甚至可能帶來一大筆補償。」
我咬唇,再不爽他的陰陽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幫我良多。
錦梨園雖有「三晉之魂」的名頭,成立時間卻不夠,夠不到申遺的門檻。
能保留下來這樣大的一個劇院,是這些年我東奔西走都未曾成功的結果。
從今以後,錦梨園算有了戶口,再也不是黑戶了。
「陪我唱一出戲吧,你也看看師哥這麽些年有沒有退步。」
蔣星洲起勢,嗓音仍舊清亮。
「想從前——錢塘道上初相會。
「拜成弟兄心不悔,三載同窗情似海,十八裏相送我送他歸,果然她一片真心無虛偽。
「她叫我牡丹花開快去采,她叫我拾起蝴蝶雙雙飛,她叫我牛郎織女鵲橋會,她叫我觀音堂上把禮為。」
他竟是選了【梁祝】。
我恍然兩句,而後接上。
「我與你無緣成佳偶,我勸你另娶一房再團圓,送仁兄送到曲欄西,你來時喜歡去悲淒——
「今日裏你我分別後,再要相逢無日期——」
這出戲多年未唱過,我平白想起那年這出戲罷,他負氣離開錦梨園的樣子。
……
曲終落幕,我竟在蔣星洲的眼眶中看到了搖晃的淚珠。
深吸了一口氣,我把包裏蔣安政留下的卡都塞進了蔣星洲手裏。
「聽著大明星似乎和那人認識?好,那勞煩大明星替我送一趟了。」
此時蔣星洲已然緩過神色來。
他唇角笑意盈盈,指尖輕掃了下我幹裂的唇:
「好哦,班主可千萬別後悔讓我跑這一趟。」
寒暄結束,蔣星洲轉身離開劇院的時候突然喊住我:
「蔻蔻。」
他盯著我瞧,神色不似作假。
「不然跟我走?跟我可比跟他強多了。」
我擺手,果斷拒絕:
「恩情我記著,必定結草銜環,養我就不必了。」
他的腳步頓了一剎,而後轉身向外。
只留下一身月光。
8
我只覺身心俱疲。
於是癱坐在原地,聽著班裏唱戲的人聊天。
他們從舞台後湧出來,看得我幾欲淚流。
有老有少,畫花臉兒穿戲服,口中喊著「班主」,將我緊緊地圍住。
有一個畫著花臉的小孩子抱住我的大腿,怯生生擡頭問:
「班主姐姐,錦梨園還會被賣掉嗎。」
我直起身子,蹲了下去,摸了摸小孩子的腦袋:
「不會的,錦梨園再也不會被賣掉了。」
她癟著嘴,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
「我就說班主姐姐不會不要我們的,姐姐怎麽會不管我們。」
剛剛唱西楚霸王的北叔看著我:
「可是錦梨園已經破敗,要想恢復昔年的熱鬧景象,怕是難了。」
我想起咿咿呀呀的唱詞和日益碎片化的娛樂時間,咬牙吐出兩個字:
「要創新。
「有些唱詞太過繞口不易懂,另外韻腳隨著方言變化也有變動……」
我斟酌多次才把我的想法盡數說完。
北叔看著我,眼眶發紅。
「這些年看著少班主受委屈,我老頭子半點忙也幫不上,早就愧對班主的栽培。」
他哽咽地塞了一包現金給我。
「這是我存下的錢,少班主養了我們這幫閑人這麽多年,就當是我老北知恩圖報吧……就拿著這些,當啟動資金。」
我也眼眶發紅,抱著沈甸甸又滾燙的現金,被所有人滿懷期待地看著。
良久,我站起身:
「就按我說的改良。」
手機撥出一個躺在電話簿裏很久的號碼。
「知名度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電話接通了。
「張導,那檔綜藝,我接了。」
9
綜藝名字叫【穿越五千年】,其實我早就想接了。
張導是個年輕導演,他的叔叔是我父親的至交好友。
【穿越五千年】畢竟披著宣揚傳統文化的外衣,我有私心想借機夾帶私貨,把錦梨園帶進大眾視野。
張導也正有此意。
可它是個披著傳統文化外衣的戀綜,蔣安政又是個十足的醋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