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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制約-莫言

2024-05-07文化

十八年前,當我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在高密東北鄉貧瘠的土地上辛勤勞作時,我對那塊土地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它耗幹了祖先們的血汗,也正在消耗著我的生命。我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比牛馬付出的還要多,得到的卻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淒涼生活。

夏天我們在酷熱中煎熬,冬天我們在寒風中顫栗。一切都看厭了,歲月在麻木中流逝著。那些低矮、破舊的草屋,那條幹涸的河流,那些土木偶像般的鄉親,那些兇狠奸詐的村幹部,那些愚笨驕橫的幹部子弟……當時我曾幻想著,假如有一天,我能幸運地逃離這塊土地,我決不會再回來。

所以,當我爬上1976年2月16日裝運新兵的卡車時,當那些與我同車的小夥子流著眼淚與送行者告別時,我連頭也沒回。我感到我如一只飛出了牢籠的鳥。我覺得那兒已經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我希望汽車開得越快、開得越遠越好,最好能開到海角天涯。

當汽車停在一個離高密東北鄉只有二百華裏的軍營,帶兵的人說到了目的地時,我感到深深的失望。多麽遺憾這是一次不過癮的逃離,故鄉如一個巨大的陰影,依然籠罩著我。

但兩年後,當我重新踏上故鄉的土地時,我的心情竟是那樣的激動。當我看到滿身塵土、滿頭麥芒、眼睛紅腫的母親艱難地挪動著小腳從打麥場上迎著我走來時,一股滾熱的液體哽住了我的喉嚨。我的眼睛裏飽含著淚水——這情景後來被寫進我的小說【爆炸】裏——為什麽眼睛裏飽含著淚水,因為我愛你愛得深沈——那時候,我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故鄉對一個人的制約。

對於生你養你、埋葬著你祖先靈骨的那塊土地,你可以愛它,也可以恨它,但你無法擺脫它。 因此,"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因此,"我欲渡河河無梁,願化黃鵠還故鄉。還故鄉,入故裏,徘徊故鄉,苦身不已。繁舞寄聲無不泰,徘徊桑梓遊天外"。

功成名就了要回故鄉,"富貴不還故鄉,猶如衣錦夜行;窮愁潦倒了要回故鄉,"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鄉";垂垂將老了要歸故鄉,"狐死歸首丘,故鄉安可忘"……

遍翻文學史,上下五千年,英雄豪傑、浪子騷客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留下的和沒留下的詩篇裏,故鄉始終是一個主題,一個憂傷而甜蜜的情結,一個命定的歸宿,一個渴望中的、或現實中的最後的表演舞台。

劉邦是作為成功者進行了一次不成功的表演——被他的老鄉親揭了市井流氓的老底。項羽作為一個失敗者,無顏見江東父老,寧死也不肯過江東了。

實際上,這種兒女情長的思鄉情結,在某種程度上是毀了項羽帝王基業的重要原因。英雄豪傑尚難以切斷故鄉這根臍帶,何論凡夫俗子?四面楚歌,逃光了江東子弟,是故鄉情結作怪也。

英雄豪傑的故鄉情融鑄成歷史,文人墨客的故鄉情吟誦成詩篇。千秋萬代,此劫難逃。

1978年,在枯燥的軍營生活中,我拿起了創作的筆,本來想寫一篇以海島為背景的軍營小說,但湧到我腦海裏的,卻都是故鄉的情景。

故鄉的土地、故鄉的河流、故鄉的植物,包括大豆,包括棉花,包括高粱,紅的白的黃的,一片一片的,海市蜃樓般的,從我面前的層層海浪裏湧現出來。故鄉的方言土語,從喧嘩的海洋深處傳來,在我耳邊繚繞。

當時我努力抵制著故鄉的聲色犬馬對我的誘惑,去寫海洋、山巒、軍營,雖然也發表了幾篇這樣的小說,但一看就是假貨。 因為我所描寫的東西與我沒有絲毫感情上的聯系,我既不愛它們,也不恨它們。

在以後的幾年裏,我一直采取著這種極端錯誤地抵制故鄉的態度。

為了讓小說道德高尚,我給主人公的手裏塞一本【列寧選集】;為了讓小說有貴族氣息,我讓主人公日彈鋼琴三百曲……胡編亂造,附庸風雅。吃一片洋麪包皮皮,便學著放洋屁;撮一頓涮羊肉,便改行做回民。就像漁民的女兒是蒲扇腳、牧民的兒子是鐮柄腿一樣,我這個二十歲才離了高密東北鄉的土包皮皮子,無論如何喬裝打扮,也成不了文雅公子。我的小說無論裝點上什麽樣的花環,也只能是地瓜小說。 其實,就在我做著遠離故鄉的努力的同時,我卻在一步步地、不自覺地向故鄉靠攏。

到了1984年秋天,在一篇題為【白狗秋千架】的小說裏,我第一次戰戰兢兢地打起了"高密東北鄉"的旗號,從此便開始了嘯聚山林、打家劫舍的文學生涯。"原本想趁火打劫,誰知道弄假成真"。我成了文學的"高密東北鄉"的開天辟地的皇帝,發號施令,頤指氣使,要誰死誰就死,要誰活誰就活,飽嘗了君臨天下的樂趣。什麽鋼琴啦、麪包皮皮啦、原子彈啦、臭狗屎啦、摩登女郎、地痞流氓、皇親國戚、假洋鬼子、真傳教士……統統都塞到高粱地裏去了。就像一位作家說的那樣:"莫言的小說都是從高密東北鄉這條破麻袋裏摸出來的"。他的本意是譏諷,我卻把這譏諷當成了對我的最高的嘉獎。這條破麻袋,可真是好寶貝,狠狠一摸,摸出部長篇,輕輕一摸,摸出部中篇,伸進一個指頭,拈出幾個短篇——之所以說這些話,因為我認為文學是吹牛的事業但不是拍馬的事業,罵一位小說家是吹牛大王,就等於拍了他一個響亮的馬屁。

從此之後,我感覺到那種可以稱為"靈感"的激情在我胸中奔湧,經常是在創作一篇小說的過程中,又構思出了新的小說。

這時我強烈地感覺到,二十年農村生活中,所有的黑暗和苦難,都是上帝對我的恩賜。雖然我身居鬧市,但我的精神已回到故鄉,我的靈魂寄托在對故鄉的回憶裏。 失去的時間突然又以充滿聲色的畫面的形式,出現在我的面前。這時,我才感到自己比較地理解了普魯斯特和他的【追憶似水年華】。

放眼世界文學史,大凡有獨特風格的作家,都有自己的一個文學共和國。 威廉·福克納有他的"約克納帕塌法縣",加西亞·馬爾克斯有他的"馬孔多"小鎮,魯迅有他的"魯鎮",沈從文有他的"邊城"。 而這些的文學的共和國,無一不是在它們的君主的真正的故鄉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還有許許多多的作家,雖然沒把他們的作品限定在一個特定的文學地理名稱內,但裏邊的許多描寫,依然是以他們的故鄉和故鄉生活為藍本的。

戴·赫·勞倫斯的幾乎所有小說裏,都彌漫著諾定咸郡伊斯特伍德煤礦區的煤粉和水汽;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裏的頓河,就是那條哺育了哥薩克的草原也哺育了他的頓河,所以他才能吟唱出"哎呀,靜靜的頓河,你是我們的父親"那樣悲愴蒼涼的歌謠。

這樣的例子不勝列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