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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邂逅久違的紅顏知己,已婚的她對他依舊情深,他卻不知所措

2024-02-01文化

長文預警,此文章8200字,分4個段落,講的是一段朦朧曖昧的情愫,取材於真實經歷,有興趣的朋友建議耐心看完,不感興趣的請繞行。

1

他萬沒想到,會在多年後遇見吳佳蕙。

那天上午,他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中秋已過,行道樹的葉子揚揚灑灑地飄落在地,被雜沓的腳步踩得臟兮兮的。沿街商鋪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糖炒板栗、烤鴨、煮玉米的香味隨著清冽的秋風鉆進鼻孔。

他拐了個彎,走進常去的那家永豐包子店。

店裏客人不多。他徑直走向服務台點餐。二兩素三鮮,一碗小米粥,六元錢。他從店員手中接過餐盤,去尋找座位。就在這時,身後一個清亮的女聲叫出他的名字。他吃驚地轉身,看見吳佳蕙正坐在餐桌旁沖他微笑,身邊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好奇地盯著他。

吳佳蕙確定沒認錯人,問道,你姥爺還好嗎?他窘迫地回答,還好,隨即端著包子和粥朝遠處一張餐桌走去。吳佳蕙收拾碗碟,領著小孩跟了過來。

他們相對而坐。他發現她比過去胖了,微笑時眼角略微下垂,明亮的大眼睛依舊動人,嘴角上翹,薄嘴唇抿成一條線。她比他小兩歲,雖已年屆中年,但看上去還很年輕。

吳佳蕙說,她早就註意到他經常來這一帶,只是沒敢認。

沒錯,他是經常來,除了吃早點就是取錢。

你現在哪工作呢?吳佳蕙問。

眼下閑著呢。他有些尷尬地回答。

佳蕙若有所思地沈默片刻,接著問:結婚了嗎?他說沒有。佳蕙笑了,說你怎麽還不找一個?他搖頭說自己還不想。

他打量佳蕙身邊的小女孩,小眼睛、單眼皮、塌鼻梁。

是你女兒吧?

佳蕙點頭。

他不合時宜地說了句:她不像你!

佳蕙誤解了他的意思,說:是啊!她可外向了,像小男孩似的。

佳蕙說起她老公,去新加坡打工回來趕上疫情,在酒店隔離花了不少錢。女兒上幼稚園每月要四千塊。她老公回國後找了份銀行保安的工作。就是那家本地銀行,她指著門外說。他問,你現在做什麽?佳蕙說全職帶小孩,等孩子上小學了,她也去銀行當保安,他們也要女的。他想象她嬌小的身子裝進黑色的制服裏,頭戴鴨舌帽,手持警棍,樣子夠滑稽。她在職院裏學的是財會專業,卻一天相關工作也沒做過。

他夾起一只包子,問佳蕙女兒要不要嘗嘗?小女孩調皮地看著他不置可否。

佳蕙說:別給她了,你都不夠吃。

他倆都不是健談的人,很快就冷了場。吳佳蕙一再客氣地說吃吧,吃吧,咱們一起吃。她面前只有一碗銀耳蓮子羹,小女孩的碟子裏還有兩個酸菜餡包子。

她留著寸發,這種發型無須打理。他見過一些孕婦也留這種發型。她身穿一件粉紅色的抓絨外套,黑色運動褲,白鞋子。幹凈得體,卻讓他有些黯然,她從前可不這樣打扮。

小女孩吃完包子,吵著要離開。佳蕙哄著,想和他再聊一會兒。

你用微信嗎?她問。他說用的。他們互加了好友。

你姥爺給你錢嗎?

他知道她心無城府,說話一向單刀直入。不給。他回答。

那你怎麽生活?

我平時寫點東西,他含混地說。

佳蕙又陷入短暫的沈思。

小女孩等不及了,跳下凳子朝門口跑去。佳蕙連忙起身去追,回頭對他說:那改天見!

他目送她們出了店門,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

粥已經涼了。

2

十多年前,他姥爺和吳佳蕙的奶奶開始了一段黃昏戀。兩位老人是在老年大學認識的。當時,佳蕙爺爺去世不足一年,他姥姥故去兩年多。兩人沒登記,吳奶奶就搬過來和他姥爺住在一起。

這是件喜事,兩家在酒店擺了宴席以示慶賀。那天,姥爺和吳奶奶並肩坐在正對門的位置,面帶喜色。晚輩們依次敬酒,並致祝辭。輪到他時,他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祝姥爺姥姥身體健康,白頭偕老。接著是吳佳蕙。她滿面緋紅地站起來,舉杯的手微微顫抖說:祝你們長命百歲……後面就說不出來了,索性喝幹杯中飲料一屁股坐下,再也不吭聲了。她媽媽在一旁狠狠剜了她一眼。

見此情景,他差點笑出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吳佳蕙。他原以為憑吳奶奶那樣孤高的氣質,孫女想必也是個冷傲角色,沒想到卻是一個靦腆的小姑娘。他暗暗觀察,吳佳蕙穿一身天藍色連衣裙,紮著馬尾辮,腳上穿帶蕾絲邊的白色短襪和紅色皮涼鞋,雙手絞在一起,兩只腳伸到椅子底下,偶爾拿起筷子夾最近的菜吃一口就放下。他覺得這女孩真可愛。

禮數過後,佳蕙媽很世故地指著他對佳蕙說:你得叫他哥哥。佳蕙怯生生地叫了聲「哥」。他「哎」了一聲表示答應。

除了家人,老年大學的同學也來祝賀,他們被安排在另一間包房。兩個包房的人竄來竄去相互敬酒、送祝福,揚面熱烈。他和吳佳蕙不認識那些老人。身為晚輩,他們應景陪笑,時間久了感到厭煩,就以去衛生間為由溜到大堂裏閑坐。

他得知佳蕙剛從女職專畢業,就好奇地問:你們學校有男生嗎?

佳蕙撲哧一笑說:怎麽都問這個問題?當然有,只是不多,老師拿他們當寶呢!

他撓頭,也跟著笑。

他又問她畢業後如何打算?佳蕙說聽她媽媽的安排。

他說你想不想考註冊會計師?她說那太難了!沒想過。

正聊著,佳蕙媽從包房裏出來,焦灼地四下張望。看見他倆坐在一起,急忙走過來,嗔怪佳蕙不老實呆在包房裏,到處亂竄。佳蕙一臉慍怒,默不作聲。佳蕙媽沖他微笑說,我們先回了,等有空再聚。說完,拽著佳蕙胳膊走出酒店。

自那以後,吳奶奶時常叫佳蕙過來玩。那套八十平米的房子原本只住著爺孫兩人,吳奶奶搬過來後,打破了爺孫倆清靜的生活。老太太喜好熱鬧,經常呼朋喚友。他難以理解,一個活到七十歲的人居然沒有獨處的能力,總需要人陪著。時間久了,他發現這老太太就兩個愛好:聊天和跳舞。他也看清了姥爺的矯飾,一貫主張「閉門讀書」的嚴厲家長,自從有了新歡後,價值觀發生了逆轉,去老年大學不再為了學習,而是參加舞會、組織各種飯局。口頭禪是:我這個歲數就得玩啊!

每次佳蕙來,都會進他的房間和他聊一會兒。她腳步很輕,像只小貓,見了他就羞赧地一笑。佳蕙提起她爸爸,說她爸很自私。她小時候,每次她爸買了好吃的,從不分給她和她媽媽,而是關起門獨自享用。自從她爺爺去世後,她爸爸變得更加不可理喻。為了和她兩個姑姑爭奪遺產,費盡心機,因為思慮過度得了妄想癥,整日擔心他兩個妹妹謀害他,住進了精神病院。她爸住院期間,她每天去送飯。提著保溫瓶,去往醫院的路上,她感到生活一片黯淡,人世沒有溫情……

吳佳蕙坐在他身邊喋喋不休地訴說,完全沒把他當外人。

後來,佳蕙媽聯系到一家正處於創業階段的軟件公司,想讓佳蕙去做錄入員。不為賺錢,只想讓佳蕙接觸社會、練達世故。軟件公司位於郊區,上下班要換車,大約兩個小時的車程。佳蕙媽擔心女兒去那麽遠的地方有閃失,就邀他一起去就職,互相有個照應。自考在讀的他時間充裕,就答應了。

面試那天,佳蕙媽請了假,親自陪同他倆。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叮囑他們在公司要少說多做,和領導、同事搞好關系雲雲。佳蕙一言不發,眉頭微蹙,望著車窗外發呆。

他們順利地被錄用了。

他的工位在佳蕙的斜後方,只要一擡頭,就能看到她專註工作的樣子。經理時而背著手,貌似隨意地在各工位之間轉悠,猶其關註新人。每當經理站在佳蕙身後,她都手忙腳亂,身子緊繃,面色緋紅。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裏。經理和藹地說:小姑娘,別緊張,否則會出錯哦。

下班回家的公交車上,佳蕙向他抱怨,說經理總盯著他,給她施壓。他說,是你過於緊張了,經理也盯著我。佳蕙說,上學時她就怕考試時老師站在旁邊看她做題,有老師在,腦子就亂了,明明會做的題也忘了。他說你要放松,不能想太多。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可以聊到許多事。佳蕙說,她爺爺在世時,家人之間沒這麽冷漠。每逢過年,兩個姑姑帶著全家過來一起吃飯、打麻將,還給她壓歲錢。爺爺去世後,一切都變了。兩個姑姑在街上遇見她都揚長而去,假裝不認識。雖然他爸有錯在先,但兩個姑姑也絲毫不念親情。還有,她爸爸對她奶奶「找伴兒」這件事很反感。因為鄰裏、熟人經常打聽、議論,讓他有壓力,丟人。畢竟她爺爺走了還不到一年。

公交車呼嘯著從城市一頭駛向另一頭。沿途的模組屋浮光掠影般闖入眼簾,他恍惚覺得世界很不真實,許多事物外表光鮮,本質卻不堪言狀,比如親情、比如家庭……

二十歲的他和十八歲的她並排坐在車上,被風和雜訊裹挾著,每天去做別人為他們安排好的事情。那時他們太年輕,根本不知道什麽是自己想要的,什麽是該拒絕的。

一個月後,吳佳蕙被辭退了,理由是錄入的數據錯誤太多。離職那天,佳蕙結完薪金,過來跟他道別,說以後上下班你只能一個人了。轉身離去的瞬間,她眼圈有些濕潤。望著她的背影,他差點站起來和她一起走掉。

3

他吃完早點,走出店門。陽光明凈溫和,照在身上很舒服。他快步融入嘈雜的人流,左顧右盼,心懷忐忑。他想盡快離開這裏,似乎有一束目光正從遠處襲來,令他如芒在背。他決定今後不來這家店吃早餐了,常去取錢的那家銀行也不去了,總之這一帶不能再來了。

這本該是個美好的上午。他從容地在店裏吃過早餐,愜意地在街上漫步,再去附近書店挑一本喜歡的書,坐在為顧客準備的長椅上閱讀,直到午後乘車回家。然而,吳佳蕙的出現打亂了這一切。

毫無疑問,吳佳蕙會把今天遇見他的事說給她媽媽聽。他腦海中浮現出佳蕙媽精明淩厲的目光。她們會就這件事議論一番。他能想象佳蕙媽會說些什麽。

他像是受了極大的羞辱,心事重重地向前走。

一口窨井的蓋子不見了,汙水漫溢,他一不留神踩進水裏,弄臟了鞋。路邊建築物的墻上貼著的「建立文Í城市」的標語,掉落了一個字。

他踅進一條小巷。路邊有一棵銀杏樹,金黃的扇形葉片鋪滿地面,美得令人不忍踐踏。吳佳蕙最喜歡銀杏樹。她說銀杏不僅古老,而且優雅,她上學時,常把銀杏樹葉夾在筆記本裏。

巷子深處有一家書店,經營各類期刊。有段時間,他和吳佳蕙常進去逛。吳佳蕙喜歡看【意林】,每次只是翻一翻,從不買。他則幾乎每次都買一本【小說選刊】。結帳時,他提出稍帶買一本【意林】吧,佳蕙總是阻止,說去圖書館也能借到。

如今,書店的門面只相當於過去的一半。店員只剩兩個人。他在促狹的書架間徘徊,隨手翻看。兩名店員不時擡眼看他,並非惡意,因為店裏只有他一個顧客。他什麽也沒買,懷著歉意走出店門。

從軟件公司離職不久,佳蕙媽安排佳蕙去讀高職,專業是會計電算化。職院離她家不遠,佳蕙走讀。有一天佳蕙媽打來電話,說佳蕙不適應職院裏的人際關系,厭學,能不能和他一起讀自考?他說自考難度大,他讀的是專升本,佳蕙是專科,恐怕幫扶不上。佳蕙媽無奈地報怨了幾句,掛斷了。

吳佳蕙磕磕絆絆地讀完了高職。三年間,他們沒有聯系。

軟件公司的工作他只做了四個月。辭職時,他對經理說要復習備考,其實是厭倦了。每天坐四個小時公交車,盯八個小時電腦,很乏味。

再次見到吳佳蕙是在他終於拿到自考文憑,吳佳蕙也剛從職院畢業那年。

那段時間,他喜歡去市圖書館看書,看倦了就坐著發呆。吳佳蕙的家離圖書館僅一街之隔,她也常來。他們讀累了就到館外的河堤公園散步。佳蕙盤起了頭發,化一點淡妝,顯得頗有韻致,穿著也很時尚,只是眉宇間總掛著一縷哀愁。他們聊到今後的打算,都很茫然,大部份時候只是默默地走,也不說什麽。

吳佳蕙從小喜歡畫畫,屬於無師自通。她畫城市景觀,畫山水,也畫人物。他見過她畫的一幅水粉畫,畫面上一條蜿蜒的褐色小徑,一邊是金色的樹木,一邊是湛藍的河水,小徑上有一個灰色的背影。畫面樸拙,色彩柔潤。

他不懂畫,但覺得意境很美,就指著背影問:這是你吧?

佳蕙笑而不語。

要是再加上一個人會更好。他開了個小玩笑。

佳蕙瞟了他一眼,臉微微紅了。

那時候,吳奶奶已經和他姥爺分開了。聽佳蕙說,有一次,兩個老人背靠背坐在樓下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讀書,整幢樓甚至半個小區的人都看見了。鄰居對她爸說,你媽和那老頭真浪漫啊!她爸聽了羞臊得幾天沒好臉色,沒過多久,就粗暴地將母親趕回了家。

他知道,背靠背讀書這種事,一定是他姥爺的主意。

吳佳蕙每次去人才市場,她媽媽都陪同。選企業、投簡歷,她媽媽說了算,還幫她物色了幾個年紀相仿的女孩,讓她們互相照顧。不得不佩服她媽媽的眼力,那幾個女孩看上去很靠譜。

吳佳蕙做過售樓員、辦公室文員、商場售貨員,後來想考會計證,將來當會計。她媽不同意,說考了也沒用。他以為,是看到他這個會計本科生沒出息,佳蕙媽才斷了女兒當會計的念想。

姥爺一向好高騖遠,讓他別急著找工作,先考註冊會計師。他沒信心,斟酌後決定還是考中級吧。備考時,他向吳佳蕙借一本習題集。佳蕙從家出來,把書交給他,就急著去買冷面,說她媽媽要吃,讓她買完立刻送回家。他奇怪,三月份的季候,吃冷面太早了吧?隨即悟出她媽媽的用意,是不想讓佳蕙和他走得太近。

此後,他很自覺地和吳佳蕙中斷了聯系。

從小巷出來,向西走二百米,他來到中央大街。這裏曾是本市最繁華的商業中心。赫然聳立的爛尾樓破壞了風水,使這裏的經濟一蹶不振。

穿過中央大街,有一個小小的街心公園。他坐在樹下的座位上,暖融融的陽光落在身上,情緒慢慢松馳下來。旁邊有一群老人在打撲克,牌出得慢條斯理。圍觀的人也不支招,默默地看。

不知從何時起,這座城市的青年人越來越少,所到之處全是老年人紮堆。他曾心懷不滿,認為這裏觀念落後,發展遲滯,留不住青年人。他一度想離開這裏,去一個新地方打拼。那裏沒人了解他的身世,沒人在意他的過往,一切重新開始。評估自己的能力,他終究沒勇氣邁出這一步。

臨近不惑,他清晰地覺察到自己正和這城市一同老去。他變得同情這座老工業城市,資源耗盡,人口流失,茍延殘喘,卻仍以羸弱之軀養育著百萬人口,包括他這樣的寄生蟲。

他一直坐到正午。牌局散去,老人們趕著回家吃午飯、睡午覺。

他從一個穿紅馬甲的老太太手中買了一份晚報。早在二十年前,紙媒興旺的年代,老太太就在這裏賣報,年愈古稀依然精神矍鑠,臉上掛滿笑容。老太太一定想不到,這個買報的男人並非為了閱讀,而是舍不得這份情懷。

他粗略瀏覽過大標題,把報紙放進背包,向車站走去。

幾天後,吳佳蕙發微信問他平時寫些什麽?他回復說,寫產品文案。其實,他很久不寫文案了。那些商家總是要求他把新創立的國產小品牌,包裝成起源於歐美且歷史悠久的大牌。還有更不要臉的,讓他杜撰一些獎項。他不想和騙子同流合汙,幹脆不寫了。

吳佳蕙說她平時也寫東西,要他幫忙看看能否發表?然後發來一些文稿的照片,都是一條條的短語,或宣泄情緒,或表達感悟,多半流露出對世態的困惑和對未來的迷茫。他啞然失笑,這種東西只能自娛自樂。

他直白地回復:不能,你得寫成林清玄那樣才行。

佳蕙回復了一個「哦」,讓他有點內疚。

過了一分鐘,他問:你還畫畫嗎?

佳蕙說:偶爾陪孩子畫簡筆畫,別的不畫了。

想到吳佳蕙是有老公的人了,他不想介入她的生活,給她添麻煩,借口說要趕稿子,結束了對話。

他翻看吳佳蕙的朋友圈。裏面都是家庭聚會和孩子玩耍的影片。其中一段影片是在銀行裏拍的,一個發際線很高的細瘦男人,身穿保安制服,一臉漠然地迎面走來。畫外音是佳蕙的聲音:「看!爸爸來了……」他由此推斷,這男人就是她老公。他反復看了幾遍這個影片,初步判斷她老公比自己年紀大,長相平庸,看氣質是個老實人,表情中帶著幾分人到中年養家糊口的疲憊感。

吳佳蕙喜歡這種男人?恐怕又是她媽做的主吧。

在家庭聚會的影片中,他看到了佳蕙媽。這個曾經頗有風韻的女人蒼老了許多,神態中流露出與年齡相稱的幹練和超然。佳蕙爸在影片中出現不多,頭發全白了,在餐桌前沈默不語,臉上掛著拘謹的笑容。佳蕙女兒,那個小眼睛、單眼皮、塌鼻子的小丫頭非常活躍,幾乎出現在每個影片裏,盡情玩樂或大口吃東西。

隔了兩天,吳佳蕙突兀地在微信上說: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是單親,從小我爸對我不聞不問,我等於沒有父愛……還有我老公他……

他能感受到對方強烈的情緒,卻只能平靜地回復:將來你女兒會孝敬你的。

佳蕙說:女兒長大了會有心上人,哪裏會想著我?

他覺得她有些偏執,又不好多說什麽,只能沈默。

過了一會兒,佳蕙問:我寫的那些哲思短語真的不能換錢嗎?

他說真的不能。

一番糾結後,他把吳佳蕙拉黑了。

吳奶奶回家後僅過了半年就去世了。睡夢中突發心臟病,沒遭罪。假如老太太一直和他姥爺在一起,應該不是這個結局。

姥爺參加完葬禮回來後很平靜,看不出絲毫悲傷,還同往常一樣每天去老年大學,只是不再穿筆挺的西服,也不噴射味嗆人的香水了。在他看來,吳奶奶和姥爺只是一對玩伴,感情是談不上的。

此後,姥爺再沒找伴侶。每年做「候鳥」,由北到南去旅遊,有時跟團,有時單飛。直至過了八十歲,走不動了,才住進一家條件不錯的養老院。

他一度認為姥爺很自私,現在看來,這算是一種「苦中作樂」吧。人生苦短,隨性而活不單是種態度,也是種能力。

4

月底,又到了取錢的日子。他揣著政府發的銀行卡,另辟蹊徑,去了一家支行。

在取款機前,他順利地取出八張百元鈔票,余額顯示為個位數。退卡後,他想起公交卡的余額不足,想充值。因為不會操作,在機器前躊躇。一個男保安走過來問他要幫忙嗎?他從錢包裏取出一張五十元連同公交卡交給保安。保安在機器前熟練地操作。他一邊等候,一邊下意識地打量:細瘦的身材,發際線很高,一身黑色制服……似乎銀行裏的保安長得都差不多。

幾分鐘後,保安把機器吐出的小票連同公交卡還給他。他說謝謝!沒敢接觸保安的目光,便匆匆走出銀行。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街角有一個年輕的乞丐,雙膝跪地,似笑非笑,面前鋪著一張講述身世的紙。這人從前在人流較多的地下通道口賣棉簽,每次經過都聽見他大聲吆喝:「一塊錢仨了!」語調奇特,重音落在「仨」字上。可能是因為業小利微,現在轉行了。他有點羨慕這人,起碼不用像自己這樣為了每月幾百元的生活費去填各種表格,被反復折騰。

經過一所幼稚園時,正趕上老師帶領幼童們在小操場上跳舞。音樂放的是【海草歌】。「像一棵海草海草,隨波飄搖,海草海草……」年輕的女老師手舞足蹈,表情豐富地喊著節拍,一群穿得花花綠綠的小孩笨拙地跟著跳。

他停下來,饒有興味地觀看。想起自己荒涼慘淡的童年,一陣苦澀湧上來,他努力克制不讓情緒蔓延。恍惚中,他仿佛看見了吳佳蕙的女兒。那個小眼睛、塌鼻子的小女孩倏忽間長大成人,正微笑看著園子裏自己的孩子在舞蹈。

他在街邊的超市買了一些水果,打算去養老院看望姥爺。距離上一次,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

姥爺住的是單間。他進門時,姥爺正側身躺在床上看書,見他進來,興奮地招呼他。

姥爺氣色不錯,皺紋舒展,臉頰紅潤。他坐下來,姥爺目光柔和地打量他,充滿溫情。

窗台上擺放著姥爺旅遊期間買的紀念品:俄羅斯套娃、紫砂小茶壺、轉經筒、一對銅貔貅……姥爺從未把這些東西送給自己,他在心裏默想,一件也沒有。也許自己這樣想太苛刻,這些是姥爺的珍愛之物,怎能輕易送人?

姥爺問他最近讀什麽書?他說在讀【聖經】。姥爺有些詫異,笑呵呵地說:【聖經】也是偉大的文學作品啊!他瞥了一眼姥爺擱在桌上的書,是高爾基的【童年】。

房間門開著,門外傳來「稀裏嘩啦」的搓麻將聲。隔壁一群老太太正在為牌局爭論不休。也許,其中的某一位將來會成為姥爺的新伴侶。他起身去把門關上,屋子裏瞬間安靜了。墻上的貓頭鷹時鐘「嘀嗒嘀嗒」地走,兩只眼睛警覺地轉個不停。

姥爺囑咐他要早睡早起,註意身體。又問他錢夠用嗎?他說夠。

臨近中午,姥爺要他留下來一起吃午飯。養老院的飯菜還可以,姥爺說,猶其小米粥熬得香。他說不了,自己來之前剛吃過。其實是怕吃飯時別的老人對他問長問短,他不想給姥爺丟臉。

告別時,姥爺送他到樓門口。下樓時,他發現姥爺的腿腳已不如在家時那麽靈便。姥爺是有先見之明的,住養老院不是貪圖享受,而是年歲不饒人啊!

從養老院回來,饑腸轆轆的他在街上逡巡。生活費有限,要算計著花。思來想去,還是永豐包子最實惠。他看了眼手機,下午三點。午餐已過,晚餐尚早,這個時段永豐應該沒什麽人。

店裏果然沒有顧客。他如以往那樣點了二兩素三鮮。服務員說小米粥沒有了,下一鍋熬好要二十分鐘後。他說我可以等。

他坐下來,邊玩手機,邊看模組屋。對面銀行門口駛來一輛運鈔車,車上下來四個保安,其中兩個荷槍實彈站在車旁,另兩個進了銀行。

這時,門外進來一男一女帶著一個小男孩。女人和小孩先坐下,男人去點餐。小男孩出神地望著銀行方向。男人很快端著托盤回來,他點了包子、南瓜粥和小菜。一家人開始吃東西。

小男孩指著門外說:看!他們有槍!

男人和女人轉頭看了一下。女人回過頭說:快吃飯,別亂講話!男人只是笑笑。

小男孩又問:爸爸,他們槍裏有子彈嗎?

男人沒擡頭,含著包子說:也許有吧。

這對夫婦和他年齡相仿,小男孩五歲左右,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左顧右盼,充滿好奇。

另兩個保安從銀行出來,手中拎著一只沈甸甸的錢袋子。不一會兒,運鈔車開走了。

服務員喊:小米粥好了!他趕忙起身去取。

新出鍋的小米粥醇香四溢、溫潤可口。他慢慢地喝,腦子裏浮現出那天吳佳蕙坐在對面的情景。假如現在她走進來,他不會躲避,而會邀她坐下,請她喝一碗小米粥,順便聊聊她老公。

他默默吃完,起身朝門外走。一家三口在埋頭喝粥,齊聲發出吱溜吱溜的聲音。小男孩擡起頭,瞪大眼睛看他,目光清澈坦然,好像從他臉上發現了什麽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