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閃現的靈光,變成打動人心的作品
譚平說,藝術家最怕重復自己。而重復似乎又是每一個人都難逃的宿命,所以他要抓住生命中每一刻閃現的靈光,並且將之變成現實中能打動人心的作品。
抽象的簡約
我和譚平的對話從拉脫維亞,這個並不引人矚目的小國家開始。原因在於首先,這個小國給譚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平糊、安靜,與世無爭,人們的臉上掛著簡單而溫暖的笑容;更重要的原因是,拉脫維亞是抽象派大師馬克·羅斯科的故鄉。而譚平的大型藝術作品展覽【往來:譚平的藝術】正是在羅斯科博物館裏舉辦的。
▲「往來:譚平的藝術」展覽現場,拉脫維亞,2024
人生總有一些巧合,不久之前,我剛剛看過根據羅斯科故事改編的話劇【紅色】,那是一個頗具震撼力的故事,藝術家沈迷於抽象的自我表達,卻又難免卷入商業的浪潮,他的畫掛在四季酒店的餐廳裏受人觀禮,而羅斯科卻覺得那是自己的墮落。
早年,羅斯科的畫作還有著寫實的影子,形銷骨立的人、街角、地鐵口這些意象經常出現在他的畫布上,這帶給你一種鮮明的孤獨感。而二戰爆發之後,據說,他曾經表示,「經歷了大屠殺和原子彈爆炸,你就不能再去畫那些肢體健全的形象了。那麽,能否只用顏色和形狀,就能像米開朗基羅那樣,去感動人們呢?」由此,羅斯科開始帶著巨痛進行抽象畫的創作,最具代表的作品就是所謂的「色域」畫。
和在動蕩中成長起來的羅斯科不同,譚平的青年時期是中國開啟國門之時,迎接如洪水般湧來的藝術思潮。他和他那個時代的許多藝術家一樣,饑渴地吸收著藝術的養分,在龐雜的藝術流派中找到自己的方向。對於譚平來說,走進抽象畫作的殿堂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他審視過寫實派,也曾經被印象派所打動,表現主義又讓他產生激動的情緒,但最終,他意識到,抽象藝術能表達出掩藏在色彩、形狀、光影背後的理性與感性。
在日積月累的創作過程中,譚平慢慢意識到,抽象派畫法與中國傳統的繪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大概是藝術的巧合和緣分。中國的繪畫講究留白,以此給觀者足夠遼闊的想象空間,而抽象繪畫也異曲同工,他似乎在傳達某種情緒、情感或者思想,但是又不會直抒胸臆。你可以自由的遐想,在豐沛的抽象世界裏獲得更全面的自由。
撕裂與生命
不僅如此,譚平的「自由」還在於他努力打破創作的邊界,用更加多元的敘事方式來表達自我。在他看來,藝術的表現方式沒有嚴格的區分,繪畫、裝置藝術、雕塑都可以有機地結合起來,只要觀者能體會到藝術家的想傳遞的思想,形式沒有那麽重要。他說,繪畫重要的是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你要建立和藝術、環境、觀者的聯系,這才是新的繪畫方式。
所以,譚平的很多作品擁有一種開放性,你很難去界定他,你甚至無法去解讀他,但你能被其深深地震撼。
去年2月,譚平還涉足了一次「舞蹈」。這發生在 「侯瑩×譚平 HOU YING & TAN PING」雙人展上。官方的口徑是,這次雙人展是「國內首個當代美術館中的表演藝術與造型藝術專案,本次展覽將呈現兩位藝術家近十年以來的合作作品,包括影像、裝置、繪畫等,並特別呈現譚平為美術館制作的場域繪畫作品以及侯瑩舞蹈劇場的多場表演藝術作品。」
侯瑩是著名的舞蹈家,她的作品極具張力,甚至帶有某種荒誕的色彩,業內人士稱呼侯瑩為「舞蹈界的卡夫卡」。她與譚平有著超過10年的合作歷史,但這一次,雙方決定打破固有的合作範式,開辟一種新的藝術敘事。他們的出發點是,以一種嶄新的方式將舞蹈、繪畫與生命連線起來。
譚平在美術館現場作畫,這在藝術界非常少見。他在這個場域繪畫了以「千裏江山圖」為藍本的【山水經】,表達了人的某種撕裂感。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譚平說:「撕是行動,裂是結果;墻面長卷上畫出的影像被撕下分成兩部份,一部份空白視為水,殘留於墻上的墨跡視為山。」而 【山水經】 以及與侯瑩合作的 【—|】更是透過創作過程來表達這種撕裂感。「當一幅長卷從墻上撕扯下來平放到地面上,在這個行為過程中所發生的塗抹、撕裂的聲音、殘留的現場,這本身就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是的,對於藝術家來說,有時候,藝術創作的過程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
譚平說,藝術家最怕重復自己。而重復似乎又是每一個人都難逃的宿命,所以他要抓住生命中每一刻閃現的靈光,並且將之變成現實中能打動人心的作品。
侯瑩創作的舞蹈就在這種「撕裂」中演繹,「我們沒有思考中西文化的差別,也沒有特別強調繪畫和舞蹈的不同,我們就這樣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表達同一個主題。」譚平甚至還在舞蹈演員身上作畫,然後再把畫紙扯下來,你能看到堅固的石頭、山水變成碎片,一地雞毛。
另外,譚平糊侯瑩還試圖模糊了表演者和觀眾的身份。他們讓觀者也跟著起舞與那個獨特的場域融合在一起。
「一切都非常自然,充滿了變化與意外。」這大概就是藝術創作帶給譚平的最大樂趣吧。
還有一次,他和瑞士藝術家卡斯特利在上海一家美術館做聯展,但後者的作品因為種種原因沒能運送過來。怎麽辦?兩位藝術家突發奇想,既然作品沒有運來,不如我們就現場作畫吧。
他們各自繪畫,又互相張望,他們用巨大的畫筆在墻上作畫,你畫出一段線條,我畫出一塊色域。他們非常好奇對方在畫什麽,又不會真的去交談。耐人尋味的是,譚平的線條和筆觸是抽象的,而卡斯特利則迷戀具象的表達。最終呈現出來的樣式是這樣的:卡斯特利的作品在墻上旋轉著,他透過畫筆率領眾生恣意地舞著;而譚平則用線條將這些眾生恣意的人物串聯、交織、融匯……「這兩位來自東西方藝術家完全不同的表現方法,向觀者開啟了對比觀看的欣賞方式:具象與抽象、繪畫與書寫、立面與平面、觀看與閱讀、向外與向內、塑造與消解……肉體與靈魂、西方與東方,這些看似完全不同的狀態,卻在當代同一個時空相遇、碰撞與交融。」
拳擊和太極
我們是在譚平工作室探討這些的。那是一個非常有層次感的院落,巨大的樹冠遮擋著刺眼的陽光,他的畫室非常寬闊,墻壁上站滿了書籍。從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的職位上退休之後,譚平說自己有了更多創作的時間,而且「不再那麽著急了」。或者行政工作與藝術創作本身也讓譚平感受到深深的撕裂感吧。
這幾年來,他持續創作,在各地舉行藝術展,與不同的藝術家合作捕捉時代的情緒。我好奇的是,他持續創作的那種生命力到底來自於何處?作為藝術家,他又是如何打破常規一次次迷倒眾生的?我們當然很難找到一個標準答案,也或者說,譚平的性格中有某種「反叛的精神」,打破常規的渴望。十幾歲的時候,譚平就開始學習繪畫,那時候,他努力把實物畫得「很像」,而這種很像其實讓譚平對現實世界有了更加精準的認識。在中央美院,譚平選擇了版畫專業,這是因為他認為版畫是與時間有關的藝術。版畫要透過硝酸的腐蝕,在銅板上產生凹槽,使油墨存放在凹槽裏,印刷時將油墨吸蘸出來,凹槽是透過硝酸腐蝕銅板而產生的,它的深淺是透過時間來完成的。這又讓藝術家對時間有了新的感知。
▲譚平在拉脫維亞 攝影:滕菲
在德國學習的經歷讓譚平重新理解了什麽是「抽象」,以及創作過程的重要性。他認為,德國人創作的藝術品非常理性,「就像他們的哲學一樣,一絲不茍。」而抽象畫法脫離出了表現主義的繁復,有一種簡約之美,同時又代表著強烈的情感。你從簡潔的但是有感染力的色域中能捕捉到豐富的意涵,「就像把太極和拳擊結合起來一樣。」
離開教職之後的譚平,時間更加自由,他關註社會話題,同時也對年輕人的藝術夢想給予充分的支持。他曾經給那些準備成為藝術家的年輕人寫下如下的寄語,非常讓人動容:
「作為一個經歷者,當然最重要的也是以一名教師的身份,我非常希望我們的年輕一代,無論你是從事科技的,還是從事藝術創作的。我特別希望能夠相互地去了解,學藝術的要了解科技,學科技的我覺得更要學習藝術,對藝術有更多的了解,找到他們的共通性,我覺得對我們每個人的事業發展,都會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來源:風尚誌雜誌)
藝術家簡介
譚平 ,1960年生於河北承德,1984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並留校任教,上世紀80年代末留學德國柏林藝術大學,獲碩士學位和Meisterschule學位。英國金斯頓大學榮譽博士。曾任中央美術學院設計學院院長、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等職,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實驗藝術委員會名譽主任、中國藝術研究院國家當代藝術中心主任。他始終探索於繪畫、版畫、多媒體、設計等多個領域,作品被中國美術館、上海美術館、波特蘭美術館、路德維希博物館、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美術館等國內外重要機構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