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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斷親?

2024-03-24文化

近幾年,社交媒體上,親戚二字幾乎總是和「吐槽」聯系在一起。在經歷逃離、拉黑與試圖和解之後,年輕人找到了親戚關系的新解法:斷親。有人因為空間距離的分隔而不得不「斷親」,有人因為親緣交往的負面體驗,發現「斷」了更好。到了今年,「斷親」似乎從以往零散的故事,變成了一個廣泛的社會現象。

為什麽年輕人越來越多地「斷親」?【人物】找到了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胡小武。他長期關註城市社會變遷議題。2022年,他和他的研究生共同發表論文【青年「斷親」:何以發生?何去何從?】,這是學界最早關註「斷親」現象的研究論文。在1200份隨機調查問卷中,胡小武發現,青年「斷親」現象確實已經成為一種社會常態。絕大多數的90後以及00後,家裏如果沒有事情就幾乎不與親戚聯系。

之所以關註「斷親」,也是因為早在十幾年前,胡小武就有了「斷親」的體驗。他出生於江西新余城郊的農村,是一位70後。在他的記憶裏,一年裏親戚之間總會有那麽三五回的交往,分散在不同的時間節點,維系了一種相對密切的親緣關系。但當他離開家、到南京大學讀研後,每年回老家的時間基本上只有一兩次,二十多年間,和親戚的聯絡變少了,即使回家,也能感受到明顯的生疏,小時候自然的、有所關懷的話語,變成了一問一答的交往。

在和學生的接觸中,胡小武也發現,年輕人的親緣關系也越發稀薄,「斷親」逐漸成為跨越各個年齡段的普遍處境。不同的是,他這一代的「斷親」更多是一種無奈,而越來越多年輕人則是主動「斷親」。

他從過去四十年城市化帶來的人口遷移、都市生活方式的變革以及內卷化的成長環境出發,向我們分析了「斷親」的成因。城市化不斷深化的過程中,面臨「斷親」的不止有年輕人,還有老年人。對於年輕人而言,「斷親」之後或特許以找到親戚外的替代性關系。但對於更多老人來說,他們流動,或回鄉,或不流動,本質上都是孤獨的、糾結的,不圓滿的老年生活。這是「斷親」背後更大的社會困境。

但胡小武並不認為斷親是一個「社會問題」——它不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而是一個結構性變遷的結果。人們選擇「斷親」,也並不是真的不在乎了,反而恰恰說明,我們越來越渴望能滋養人的親情。這是生而為人的基本需求,怎麽能斷得了?也因此,他抱持著審慎的樂觀,覺得今天「斷親」的年輕人,或許會有「認親」的一天——只是那時候,我們對於「親」的認識與選擇,也許會和今天有所不同。

以下是胡小武的講述。

文| 王青

編輯| 槐楊

1

我關註到「斷親」這個話題,已經好多年了。2021年春節,我和我的一個研究生一起,利用寒假期間學生返鄉過年的契機,做了1200份隨機調查問卷。當時主要想從數據層面看一看「斷親」的大概狀況,我想知道,「斷親」究竟是普遍的斷,還是少數人的斷;是以年輕人為主的斷,還是以中年人為主的斷。

從數據結果看,的確是年齡越小與親戚聯系越少。絕大多數的90後以及00後,家裏如果沒有事情就幾乎不與親戚聯系。這也說明,青年「斷親」現象確實已經成為一種社會常態。

為了進一步使論證更充分,我和上百個學生做了深度訪談。從行為層面來講,我發現「斷親」有這樣幾個特點:

首先是高頻度的「斷」,不是「不常見面」,而是基本不聯系。我印象很深,有個學生和我講,她老家在泰興,但親大伯和堂哥常年在新疆,這麽多年,彼此基本沒有見過,至今也沒有微信。這麽遙遠的距離和這麽多年沒有相見,互相之間既沒了感情,也沒有需求,最終就形成了互相的忘記和忘卻。我聽完是很痛心的。

也有學生和我講,他的父母一輩和兄弟姊妹之間因為贍養老人的矛盾基本斷了往來,導致他這一代的同輩親也互相不講話、不聯系。這是特別普遍的現象,父母輩斷了,基本上子女輩也就跟著斷了。

還有一部份年輕人,就像大家在網上看到的,回去就被親戚和同齡人比較,沒有結婚的催婚,結了婚的催娃,導致他們根本沒辦法去面對。年齡再小一點的,周末不是培訓班就是寫作業,哪有時間跟父母走親戚。

第二個,「斷親」的雙方都處在一種相對遺忘的狀態。「斷親」的人基本不會和家人、親朋好友提及這些親戚。也就是說,一旦斷親,他們會逐漸消失在你的記憶裏。在我的調查中,這也是一種比較普遍的現象。

第三個,因負面體驗「斷親」的人,往往會對親戚關系形成整體性的不滿情緒,也表現出強烈的批判性。只要和他們談到親戚,第一反應總是親戚不可交,也沒必要交。但凡到了要走親戚的時候,他們會有一種自然的抗拒心理,不願意和親戚有面對面的交往。

這裏面還存在一些差異,比如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斷親,比例大概在七三開。原因很復雜,一方面是性別觀念,尤其是剛才提到的催婚,壓力比較大或者負面體驗比較多的一般都是女性,加上老一輩沒有邊界感的關心,動不動還給你上價值,很容易產生沖突;另一方面,在傳統的中國親緣網絡體系中,維系親緣的責任主要是長子長孫,外部給予女性在親緣維系上的壓力更小。雙重力量作用下,女性會比男性更容易「斷親」。

「斷親」在地域上也有一定差異。我雖然沒有做過專門的研究,但我們知道,不同地區的宗族家族文化都會影響親緣關系。比如廣東潮汕地區、福建等僑胞、僑鄉比較多的地方,大家由於地域文化、出門討生活的抱團、做生意的互助等,宗族親緣關系總體更為緊密一些。而中部地區及北方一些地方,因為各種利益交錯,親緣連線也比較濃厚。但比如江蘇、浙江、上海這一帶,親緣之間的需求似乎會弱一些,彼此的交往交流就少一些,親緣網絡的凝聚力也弱一些。

再比如農村和城市。我記得春節的時候,微博上有一條熱搜,#農村悄然出現以家庭為單位的斷親#,我覺得一方面,我們不要過度放大「家庭」作為一個單位的概念,但相比城市,農村家庭或者說農村家族親緣網絡體系的負面場景會更多一些。

我自己就是農民出身。整體而言,農村的觀念相對直白和二元化。最日常的,農村請客吃飯,對方不來,請客的人會非常生氣,覺得你不尊重我,甚至會上升到意識形態,覺得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另外,現在的農村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村了,尤其是涉及利益關系的矛盾和沖突的爆發點越來越多。比如曾經發生過經濟來往的親戚,借錢沒成功的,借了沒還的,都會在某些場合變成一種刺激人情緒的場景。還有這些年拆遷成了財富的等同詞,因拆遷引發的家庭矛盾沖突拆斷了親情的情況也很多。

最近我還在網上看到一個例子,兄弟姐妹幾個都在外地,把老家的房子交給親戚看管,結果看著看著,親戚把房子改造成了養豬場,矛盾自然就出來了。

如果從主觀和客觀兩個維度去分析,作為客觀的斷親群體,它是個體生活的一種必然和常態,現在很多年輕人從小就跟親戚沒什麽交流,親戚對於他們而言是一個抽象的,或者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而對於主動斷親的年輕人來說,親緣網絡在他們身上並沒有起到正面價值,斷親使他們掙脫了這個體系帶來的不適體驗、道德綁架和負面的羈絆,所以會更加願意接受。

最終,無論是出於哪種具體的原因,很多人就慢慢覺得自己沒有時間、沒有精力、沒連心力,也沒有需求去和親戚保持頻繁的聯系。

圖源劇集【我的事說來話長】

2

我對「斷親」現象的思考,不止是學術興趣,它跟我的生命歷程有關。我出生在七十年代,老家在江西新余城郊的農村,記憶中兒童時期的生活,是特別傳統的鄉土社會場景。每到過節,特別是過年的時候,半個月都在串親戚。

你們這一代可能沒有這樣的感受,我們小時候特別盼望過年,是一種整體性的盼望。因為物質生活匱乏,一年到頭,過年是吃得最好的一段時間。像在我們村,正常上桌最少要12盤菜,好的時候有17-18盤,都是平時吃不到的葷菜。正月裏頭,每家負責一天,輪流請吃飯。

我個人的性格原因,比較喜歡去親戚家裏蹭飯吃,每串一家還要住個一兩天,有時候住到正月二十幾號才可能回家,所以我幾乎和所有二代以內的親戚都有比較密切的交往。現在有時候和我媽聊起來,她還會念叨我說,以前一到過年就不著家。

還有一些基於事件的來往。比如,我們村每家每戶都養豬。我家當時養了兩頭,到了七八月份殺豬的日子,我就會代表家裏給外公和舅舅家送豬肝和豬肉,一般來說他們會留我吃頓飯。還有紅白喜事,我們也要去參加。

那時候的農村很難做到完全自給自足的農業生產,每年到了3月份,經常會青黃不接,我們就要找親戚借一些谷子和大米,因為家庭成員多,差不多每次最少要借一擔谷子,上百斤重。這麽大數量的糧食,只有親戚才會借給你。

所以,至少在我小時候,親戚給普通人的日常賦予了多重價值,不管是經濟上的還是情感交流上的,大家也都很珍惜,越珍惜,越形成了一種以家庭為主的強關系。同時,一年裏總會有那麽三五回的交往,分散在不同的時間節點,維系了一種相對密切的親緣關系。

到了現在這一代,比如我的小表弟小表妹,因為家族原因,他們都比我小20多歲,我一路看著他們成長,跟我那個時候的親戚關系完全是天壤之別。平時基本沒什麽交流,過年一起吃飯,都不說聊天,很多時候一句話不講,甚至都不出現。

我自己也經歷著「斷親」。到南京大學讀研之後,我每年回老家的時間基本上只有一兩次,而在長達二十五六年的時間跨度裏,我和同齡的大多數親戚見不著面,聯絡變少了,難得回去,我也發現,雖然還是會走親戚,但大家已經把我當做一年到頭只見一次面的外地親戚,我能明顯感受到他們對我在南京的生活不關心,不過問,我們之間的共同話語要依靠我去創造,小時候那種自然的話語逐漸變成了一問一答的交往。

到了我這個年齡,親戚關系也的確變得更世俗化了,很多時候,只有他們找你辦一些事情,才可能問候兩句,平時大家都各自忙碌,原先那種親密無間的表兄弟姐妹關系逐漸消失了。所以無論主觀還是客觀上,就有了「斷親」的局面。

這種強烈的張力,就像是左右手,左手是我曾經對於親緣關系的記憶,右手是現在隔代越來越疏離的親緣關系,我發現,從原來那樣密切的交往到沒什麽聯系的斷親,也就是從左手到右手那麽近。

這個事兒一直刺激著我。直到大概2021年,網上出現了很多「斷親」的講述,各個年齡階段都有,年齡大一點的可能因為房產遺產糾紛而斷親;更多是年輕人的講述,很大一部份和親戚交往裏的負面體驗有關,比如過年回家被催婚、被攀比,等等。我發現這些經歷和我這十幾年來的體驗很相似,像是一種自我意識的喚醒,讓我想要從學術的層面好好探究「斷親」現象。

圖源劇集【父母愛情】

3

從整體的社會現象而言,我認為「斷親」在根本上是一種結構性變遷結果。

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社會以及教育體制的改革,讓大量村鎮孩子有機會出去上大學,或者至少可以去城裏打工了。這幾年,城鎮化指數發展得非常快,城市化已經從1978年的18%躍升到 2023年的66.16%,也就是說,目前我們有9.3億人口居住在城市裏。

9.3億還是相對抽象的數碼,按照國家統計局的最新數據,中國目前有8個城區人口超過1000萬的超級大城市,二三十個特大城市,以及七十個左右的大城市。而在90年代以前,大城市總共只有24個。

傳統的鄉土中國基本延續了農業社會的特點,村落是人們居住的主體形態,生產方式以農業生產為主,社會關系網絡以血緣為主體結構。所以人們的社會交往會相對比較狹窄,沒有長距離的流動。無論是居住、生產、生活和社會交往,都相對封閉。至少在九十年代以前,農村社會大部份的婚喪嫁娶都不會超出一個縣城的範圍。

但今天已經完全進入了城市中國,或者說流動中國。城市化就是一個人口從農村地區向城市遷移的過程。剛剛我們說的9.3億人口裏面,至少有5億都是像我這樣,從鄉村遷向城市,所以每年春節,才會出現大規模的返鄉潮。

這種全新的社會流動,大大加速了家庭成員居住的分離。我唯一的親妹妹,她在九江上大學,畢業後就去了浙江溫嶺工作安家。從小到大,我們兩兄妹感情一直特別好,照理說,她的孩子跟我的孩子應該是特別親的二代親,但是由於分居兩地,兩個孩子一年到頭最多見兩次,雖不至於斷親,但關系也是存在疏離感的。

城市化也帶來了生活方式的全方位變革。在大城市生活,無論教育方式,還是就業形態,都是以快節奏、強競爭為特點的。這幾年「內卷」越來越成為一種外在的壓力,進一步改變了人們的行為方式和時間分配。職場上,大人疲於奔命,學校裏,小孩疲於學業。我的孩子今年上小學五年級,除了周一到周五要上課,周末還要上八節輔導班,說實話,有時候我也會反思,但這就是現實,當所有人都這麽「卷」,即使我是一名社會學者,也很難從結構裏掙脫出來。

而親戚交往是需要閑暇的。就像前面講到我小時候的親戚交往,有節日、節點和儀式,這些都需要時間。以前一到假期,我就會跑去舅舅家住兩三個禮拜,跟年齡相仿的親戚,無論是感情還是親緣關系,都非常緊密。

有個讓我印象很深的場景,那時候農村上街要騎單車,大概三四公裏的路,但單車很少,我的小表哥有一輛,所以我天天跟著他,坐在他那輛二八大杠的後座上面,去城裏的唯一一家商場的錄像廳,到處瘋玩,兄弟般的情感就這樣連結起來了。

哪怕之後彼此不會刻意去回想,這種記憶對我來說是一個烙印,沒法去忘記。現在我從老家到南京那麽多年,表哥也人到中年,有什麽事打電話給我,不管我能不能幫上,兩個人還有沒有一些談得來的話題,我都會第一時間去回應。這種回應就是基於青少年時期那樣一種頻繁的、持續多年的親密交往和共同生活。

但現在內卷化的社會生長環境,對於青少年學生而言,休閑生活被極大地壓縮,社會交往特別是走親戚形態的交往就更少了。

不僅是內卷,互聯網也在不斷強化個體生活方式,尤其是00後,一個人就能活得很好,孤獨的時候手機陪伴你,想吃飯了用手機點外賣,如果測算一下,現代人跟手機的親密交往肯定比跟親人、愛人和好友的親密交往更多。流動中國的語境下,城市居民,包括很多鄉鎮地區的居民,已經慢慢被形塑成了所謂的原子化的個人,特點就是孤獨和冷漠。

曾經,我們都以為互聯網能夠拓展親戚之間的交往方式,拉近流動帶來的距離。但是,你用手機的時候,有多少時間是用來和親戚聯絡的?手機作為一種通訊工具,其實並沒有緩解掉由於時空距離產生的「斷親」。

不知道你有沒有註意到,這兩年春節,大家也都不怎麽用微信拜年了,不在朋友群發紅包了,但手機陪伴我們的時間並沒有變少,這就意味著,手機對親緣關系的維護功能很可能正在降低。

很多人開玩笑說,不久的將來,很可能舅舅和姑姑這些概念都會從人的心頭消失。在我看來,這種情況已經在獨生子女的下一代中發生了。我們知道,計劃生育政策之後,擴大家庭明顯地縮小化。生於大城市的70後、80後,因為更嚴格的城市獨生子女政策,大多只有堂表親戚,所以他們的下一代,也就是00後群體,會缺失二代親,沒有叔叔伯伯,姨媽和舅舅,以及表兄弟姐妹和堂兄弟姐妹。不像我們那個年代,至少都有很多的二代親戚。就像我與表哥們,從小一塊兒長大,關系非常親密。

圖源劇集【人世間】

4

這兩年,隨著大環境的變化,「斷親」趨勢也變得越來越明顯。我的文章是2022年發的,沒有想過會引發那麽多討論,甚至上了熱搜。這兩年,只要逢年過節,就有媒體聯系我希望采訪,我因此收到了很多更當下的反饋。

比如,有人覺得「斷親」是社會問題,我這樣大張旗鼓是在「帶節奏」,引導青年人「斷親」。「社會問題」是社會學研究的專有名詞,指的是影響社會健康生活、妨礙社會發展的社會失調現象。社會問題必須要被解決,但就我目前的觀察,「斷親」並沒有形成規模性的危害,就是一個社會事實。

當然,「斷親」的確會引發一些個人和家庭層面的問題。最簡單的,青年一代的「斷親」會引發家長輩的焦慮和擔心。對年輕人而言,不喜歡走親戚可以不走,但大部份包括我在內的中年人,還處在傳統走向現代的過渡期,不可能完全和親戚斷了來往。有時候帶孩子走親戚,孩子一言不發或者童言無忌,說這個誰我不認識,家長心裏多少會有不適和尷尬。

這幾年,我也發現,因為負面體驗而「斷親」的現象越來越多。雖然還沒系統研究過,但是我的整體判斷是,大家對於親情的認同感和孝道感正在慢慢弱化。用社會學的概念來說,人的「逆商」在下降,不太願意進而越來越不想,也越來越不能面對親緣關系中的挫折了。但就像費孝通在【鄉土中國】講的那樣,「熟悉是從時間裏、多方面、經常的接觸中所發生的親密的感覺。這感覺是無數次的小摩擦裏陶煉出來的結果。」

帶來的結果是,至少從事實層面,它會加速親緣網絡體系的解體。尤其現在長輩還在,很多時候為了照顧老人,還會維持過年團圓的習慣,一旦長輩不在了,親情越來越淡,節點沒有了,交集沒有了,動力也沒有了,那原本自然維系的親緣關系就沒有了。

其實大家為什麽會「斷親」?並不是真的不在乎了。它反而恰恰說明,我們內心深處越來越渴望能滋養人的親情,這是生而為人的基本需求,怎麽能斷得了?我在存取的時候,很多學生也會跟我說,如果我家的親戚都像你家這樣子,過年過節,一起開開心心,我們也不想斷。

再比如,現在有很多年輕人喜歡「小姨」,所謂小姨文化,背後就是想要在親緣關系裏體驗正面的價值。但是血緣親情,很根本的一個特點就是不能選,我也發現,這種「選親」,也就是選擇更有利的社會關系作為交往的基本原則,也在變得普遍。從這點上來說,城市人或者現代人的理性主義,已經滲透到親緣網絡體系在內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很多人問過我,「斷親」之後,要怎麽辦?我覺得理想的親緣關系是很難獲得的。隨著年輕人這一代在價值觀和生活方式上的變化,身為長輩至少需要學會尊重和理解,相處的時候註意邊界感。所謂的關心和幫助,也是要有與時俱進的理解和改變的。

我在論文裏還提到「親緣喚醒」,這當然是從我自身出發,為人父母之後,家長心理的變化必然包含了對於親緣的一種喚醒過程。但社會結構決定群體生活方式,中國持續的人口出生率走低,以及平均結婚年齡越來越晚,未來很長時期,我們都要學會適應「少親戚化」的社會生活。

我也聽說,最近網上很多人都在找「電子親人」,尤其是有負面體驗的年輕人,這就說明,情感需求總是需要地方安放的,我們畢竟生活在社會之中。而這也不是一個完全新的現象。我記得早年QQ時代的聊天室,無論男女,不知道對方的身份,聊得好就繼續聊,這種虛擬的情感寄托一直都有。

相比於虛擬的物件,我個人的主張還是,我們需要找到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化關系。無論是在學校還是職場,盡量發展朋輩之間的友誼,沒有親緣,就要找到一種替代性的關系,讓自己更好地融入社會,保持身心健康。

圖源劇集【重新開機人生】

5

我主要的研究領域是城市社會學,一直以來,我都從城鎮化和社會流動的視角觀察青年生活方式的變化。我想知道,從改革開放以後,尤其是1998年以後,城鎮化的浪潮如何改變了我們的日常生活。

我對城市化的過程是有切身感受和體驗的,因為城市化的痕跡就發生在我家門口。我們村最早是一個非常原生態的農村,小橋流水,風吹稻浪,九十年代城市化之後,工廠就建在村旁,慢慢把我們變成了城郊村。2011年,村裏的房子都被拆了,又變成拆遷安置小區,相當於住進了城市。

我是在村裏上的小學,鄉裏上的初中,高中考到了城裏的重點中學,後來又去南昌讀了本科,研究生又到了南京這樣的省會城市,有一段時間我在美國訪學,住在曼哈頓,相當於各種城市的形態都住過。

每到不同形態的城市,我都會有一種油然而生的鄉愁感,因為我經歷了這樣子的變遷,就會想起小時候跟土地發生的親密關系。我記得去南大讀研究生的時候,看著高樓大廈的萬家燈火,有一種特別掙紮的憧憬,對那時的我來說,我看到了璀璨的城市居民的生活,但也是無力的,因為我覺得自己不屬於這樣的生活。

對於城市化,我一開始沒有明確的研究意識,更多是出於本能的關心。我本科念的是英文系,不是自己主動報考,而是被調劑了過去。大學四年我也讀得很認真,每個學期都拿獎學金,但心裏面知道,其實自己真正關心的還是社會發展問題。

我每天都會去學校的櫥窗裏看報紙,無論大事小事,從頭到尾讀一遍,還會寫感想,當時叫做思想匯報,寫過200多篇。畢業後,我回到老家的一所師範院校當了一段時間的老師,那時候我們那裏正在新建城市,我給市長寫過好幾封有關城市發展戰略的信,還趁空考了公共關系的第二專業文憑,接到過市政府辦公室發來的蓋戳感謝信,我至今保留著那封信。

一直到讀博,我才真正開始對城市化這個課題產生興趣。那段時間,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江村經濟】【生育制度】對我的影響很大,尤其是他講鄉村社會中的差序格局,篇幅很短,但印象深刻。他說,在差序格局中,社會關系是從一個人一個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聯系的增加,社會範圍是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以自己為中心像水波紋一樣推及開……幾句話就把我小時候體驗過的親緣關系結構講透徹了。我也想站在一個更廣闊的層面,去理解城市化如何影響我們的社會生活。

這十幾年來,我對城市化帶來的流動困境體會很深。我們這一代的流動,是時代決定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大學教育的發展,像我這樣的農村孩子努力考上大學,畢業後分流到各個城市就業、結婚生子,在當時,農村子弟上大學的數量超過了千萬人以上。這種歷史形成的居住地分離,導致很多農村出身的人與自己本身的父母、兄弟姐妹分離。

經過這麽多年,我們適應了大城市的生活,但對於我母親那一輩而言,仍然無法適應。最近,我剛發了一篇文章,講城市裏的「老漂族」,裏面有一個案例就是我的母親。

訪談的時候,我問我母親,為什麽相比和孩子住在一起,還是更願意選擇回鄉。她和我說,在南京生活太不適應,除了幹點家務,其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在家一個人看看電視、看看手機。因為語言不通,年齡又大,一個人不敢出門,小區裏的同齡人沒有共同話題。如果回老家,哪怕一個人過,但總有鄰居在一起,聊聊天、講講話,也比在南京生活強。

我在文章裏花了很大篇幅,就是去講像我母親這樣的「老漂族」在子女所在大城市的「無根性」處境。其實「老漂族」與建築工人受限於工地區域類似,只不過他們的日常生活場域及社會關系網絡,大多局限在居住社區。

但是老漂族回到老家之後,就成了「無根」的空巢老人。所以他們流動,或回鄉,或不流動,本質上都是孤獨的、糾結的、不圓滿的老年生活。就拿我家舉例,因為父親去世得早,我和妹妹常年在外地,母親一個人在老家,這麽多親戚裏,只有舅舅和母親還有血緣關系,平時還能照顧一下。而我雖然因為空間距離而不得不「斷親」,但到了春節,還是會去舅舅家拜年,該送的禮也都送到,這種維護裏有一部份就是出於對舅舅照顧母親的感謝。

所以說到最後,我還是有一種審慎的樂觀,覺得今天「斷親」的年輕人,也許會有「認親」的一天。親緣關系不僅是生物性的連線和社會性的關系,也是現實存在的基礎社會結構形式,即使今天親緣關系已經不再如傳統那般,但是人的本體需求,無論是情感的,還是功能的,仍會要求親緣關系網的存在。因為愛情和親情,是我們每一個人最本質的情感需求。

胡小武和他的學生們。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