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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樹下煮菊記

2024-10-11文化

文| 安世音【原創作品】

秋日氣燥,我在樹下熬中藥。

秋天裏,風過處,幾瓣黃花散地。

紅泥砂鍋很精致,似是煮茶的粗陶。這付治秋燥的古方藥單裏,主位菊花,混有地黃、甘草、陳皮。氣定神閑的我端坐樹下,時令已是重陽,藥鍋記憶體一味「冷香」的菊花 ,說是茶也無妨,就當我是在煮一鍋冷香茶。

熬藥變煮茶,立意瞬間變得美妙了,再配以今日裏尚好的秋陽,秋風,秋葉,秋花。美妙的甚至連帶得我身邊的意境都變得生動起來。

這慢火細燉中,彌漫甜香,仿佛正在煲煮著一鍋綿長的秋天。

不過,假如我今天能在此時,恰遇到正要去南山之畔、東籬之下采菊的陶先生,那陶先生看到了我如此作為,會不會嘆氣皺眉又搖頭,再斥一句:

「爾等俗人,不懂賞菊之樂,只會焚琴煮鶴,有失風雅,有失風雅。」

如此細思一下,秋日裏,拿菊花煮來為藥,確確沾點焚琴煮鶴的味道啊。

秋日賞菊,對中國人來說,只是一件風雅之事。古人如此,我輩如此。

做為東亞文化的畸形兒日本,在中國人眼中,他們的國民從上到下都是以信仰「櫻花」而出名,但在學者和真正的日本國內,這個國家的國花卻是菊花。

菊花的黃色,在日本皇室之中是富貴和權力的代表。【菊與刀】是美國文化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於二戰期間,受美國政府委托,於1946年出版的一部講述日本人性格的調查報告。書中深刻地揭露了日本人在二戰期間的瘋狂表現的雙重矛盾人格:既好戰又孤默,既黷武而好禮貌,既傲慢又諂媚,既忠貞又叛逆,既保守又喜新的奇葩組合。

「菊」是日本皇室家徽,「刀」則是武士道文化的象征。菊與刀合在一起呢,其實就代表了日本文化的雙重性。而菊在源本宗正的中國人眼中,對於「菊」的理解更多為清凈高潔。這便符合了中國文化的氣質與風骨。

不同群類的中國人,對於菊花所賦予的精神意蘊也是有所不同的。歷代文人所看重的是菊的「淩霜之誌」,而儒家所崇尚的是「君子之德」,道家認為其有「隱逸之風」,醫家則善用其「藥理平順」,你我普通百姓更多所追求的是其「健康長壽」的意境。

世人對菊的喜愛,甚至連歐洲人也不能例外。有古籍為證:時光追溯到1689年,有個荷蘭籍作家白裏尼,來到了東方,當第一次遇到我大中華的菊花,就已被其芳姿徹底傾倒。他回國後,還情不自禁地為菊花寫了一部長長的情書,書名曰【偉大的東方名花——菊花】。

中國人除了喜歡賞菊,還喜歡拿菊花入藥。既是提古,我在樹下又想到這一鍋藥該叫「冷香」,那自然也是得益於古人給菊花所起的「冷香」的優雅名號。更要感謝曹雪芹老師所著的紅樓,因為那書中的寶釵姑娘,吃的丸藥就是叫做「冷香丸」的。

記得我的少年時代 ,喜讀的書單中,總會有一部紅樓。紅樓裏有個大觀園,秋天裏王孫貴族們最愛做的事情便是遊園賞菊做遊戲,喝酒賽詩吃螃蟹了。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講的就是秋天菊花開放的時節裏,賈母帶王夫人、鳳姐及薛姨媽等來大觀園遊園取樂,最後文藝才女林妹妹當仁不讓的奪得第一屆菊花詩賽冠軍的故事。

有了曹先生的著書記載,所以我們今天才能讀得到「李紈評賞菊十二首」。不過,做為詩賽冠軍的瀟湘妃子林妹妹雖有才情,但她身體柔弱弱的,難免影響她的小宇宙爆發,所以她的腦子裏面迸發出的也都只是些愁腸百結,悲春傷秋的句子,少了點深度。

這賞菊十二首裏,我倒是欣賞那個不願流俗、我行我素的蕉下客探春 ,她才有幾分「菊」的味道。她的一首「簪菊」詩,並沒有按林妹妹那般的傷情的套路來。而是寫:「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探春姑娘生性高潔,她的自我表白就是:她喜歡簪菊,決不是因為女孩子的愛美之心,而是愛慕菊花高潔的情懷和品德,就像她詩中所提的那兩位須眉男子一樣。

菊,世人公認花中四君子之一也。人淡如菊, 人生追求的境界也。

蕉下客探春詩中仰慕的長安公子,即唐代詩人杜牧。詩有【九日齊山登高】:「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嘆落暉。」

彭澤先生,便是大名鼎鼎的陶淵明也。南山之畔,東籬之下,采一朵菊花,一邊看山景一邊拈花而笑的陶先生現在終於可以閃亮出場了。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四句「歸去來兮」定場詩一出,陶先生自此在「詠菊」的咖位上再無人能撼動。提菊花不提他,那簡直就像繞不過去的南山。

最重要的是陶先生回到家中還不忘記了筆耕不輟,將此心得抄錄於雪白的宣紙之上,快馬發送朋友圈,弄得世人皆知,點贊如雲。原來這才是世外高人的修身之道。

而這品格高雅的菊花,入了鄭思肖老師眼裏,便又有另一種層次的昇華。「花開不並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鄭老師的【寒菊】詩,以菊銘誌。他的意思是說:我可做不得老陶那種人淡如菊,悠然看山的做派,那些思想對我來說,就是消極的人生態度。在我看來,世上有一種花,他只會在秋天裏盛開,從不與百花為叢。他特立獨行,立於稀疏的籬笆旁邊。他拒絕塵囂的喧擾,卻感到樂趣無窮。因為這種花就是我自身的寫照啊,只會枝頭上懷抱著清香而死,絕不會向凜冽北風低頭!

人淡如菊,直接被鄭老師演繹成一種孤傲陽剛的氣節。柔弱的花朵,一時也和他一樣,滿滿的充盈著正能量的光芒。

當然,以上列舉的幾位德高望重的喜菊前輩,他們在我心中還是和蘇東坡沒得比。雖然我一時還想不起來蘇先生寫沒寫過菊花詩,但是那不重要。我之所以會把蘇先生擡出來做為終極偶像,是因為他的人生裏更具煙火氣息,除了坐下來寫文章,就是走在研究吃的路上。

蘇先生在他的人生歷程中不但能寫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種境界豪邁卓然不群的句子,還可以跨界發明東坡魚,東坡肉,差一點搶了廚子的飯碗。真正地詮釋了人生不是攀登,而是一場曠野。所以,當他看到鄭老師眼中「枝頭抱香死」的菊花時,一定會有另外的一種解讀。那會不會和我一樣,對這種菊科植物瞬間萌生些許「愛屋及烏」之情?然後不是選擇詠賞,而是習慣的去選擇煮一鍋「東坡菊」呢?反正人類總是會有些迷之行為的。

【本草經】有曰:「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菊與藥,代表的就是中國人浸淫於血脈之中的生活哲學。從觀賞,到入食,至為藥。每一次的選擇,都包含著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和對生活的期待。

我們透過植物,無論賞花還是入藥,都能讓我們在平淡如水的歲月裏,觸及心靈深處那些柔軟的地方,怦然心動。透過與植物的交融,找到溫暖的記憶,平糊身體的傷痛。

而那些植物裏的蘊含的藥理精髓,也在我們生活的慢火細燉之下,帶著彌彌香氣,存於我們的身體,融入我們的性格。

從賞花到入藥的過程,從每一首傳頌著精神的詩歌到幻化為生活中煙火五味的藥石之功,都是植物幫助我們了解了世界和他人,又在我們品味的每一種味道和藥理中,教會我們在生活中的取舍和增減。

感謝我們生命中遇到的那些帶給我們溫暖記憶的植物和那些能夠意趣相知的朋友們,以上秋思所集,重陽特作樹下煮菊記。

註:本文圖片來自於網絡。

壹點號心湖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