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蘇英麗 文/秋冬的果實
我出生於1968年，家裏頭有兩個哥哥。
母親起初覺得自己生了兩個兒子，已經對這個家完成當兒媳婦的責任。所以，她生完二哥後，盡管奶奶整天明裏暗裏說一些關於多子多福的話，她也沒有再打算生老三。
可是，眼看著隔壁鄰居三嬸嬸家的女兒阿霞一天天長大，才六七歲大的孩子，人家會心疼自己的母親，已經主動幫家裏幹點力所能及的活，比如擇菜，燒火，餵雞，掃地。
而且，每次三嬸從地裏幹活回來腰酸背痛，阿霞懂事地給她捶背 ，捶胳膊，只為緩解一下母親的辛苦。還關心地問三嬸是哪裏不舒服，讓她去屋裏躺著休息一下。
三叔走親戚回來，給阿霞帶了糖和糍粑，阿霞分成5份，家裏每個人都有份。長輩舍不得吃，她直接塞到大人的嘴。
一天天的，母親對三嬸的羨慕與日俱增，心裏也渴望有這麽一個貼心的小棉襖。
於是，在二哥13歲那年，母親生下了我。
我是老小，又是父母期待的女娃，所以我一出生，就註定在這個家得到寵愛。
雖然那時候物質貧乏，但家裏人竭盡所能對我好。
別人家養的雞下的雞蛋，要趁著趕集日拿去街上換錢，用來買油買鹽。
我們家的雞下的雞蛋，奶奶發話不許賣，要保證我一日三餐都有雞蛋吃。
擔心我吃雞蛋膩味了，奶奶和母親換著花樣做給我吃，蒸的，煮的，炒的。
以至於，我後來比同齡小孩長得高，長得胖，奶奶把這功勞都記在雞蛋身上。
農忙時節，有人來村裏賣芒果。很大的芒果，一個有七八兩重，有一些甚至有一斤多重 。
那芒果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村裏的小孩一個個吞口水，肚子裏忍不住咕咕叫。
二哥特別精，帶著我回到家裏，跟正在院子裏曬稻谷的爺爺說:「爺爺，有人推芒果在村頭賣，妹妹想吃。」
爺爺把耙子放下，用毛巾擦了一下臉，和藹地問我:「阿麗，你想吃芒果嗎？」
我吞了一下口水，點點頭說:「想吃。」
於是，爺爺抱著我去買了10個大芒果。大哥一個，二哥一個，兩人吃完之後，爺爺就不準他們吃了，說熱氣。
我說我想吃，爺爺馬上又給我剝了一個。我讓他也吃，他把頭轉開，說自己不愛吃芒果。
我7歲那年，放學回家，看到母親挑著擔子要去山上砍柴。
我要跟著去幫忙，母親卻不讓。她說:「你又不會砍柴，山裏有很多芒草，割到手很疼，你在家待著，我一個人就行。」
晚上一家人吃飯的時候，我說起這件事，不服氣地說:「又不給我機會，又不讓我去，怎麽知道我不會砍柴，怎麽知道我就被芒草割到手？」
父親調侃地說:「你這孩子，那是你母親心疼你，舍不得讓你去幹活。」
我知道母親當時是羨慕三嬸有個貼心的小棉襖，所以才在二哥13歲的時候才改變主意生了我。
可我向阿霞姐學習的時候，她又心疼我，舍不得我幹活。
就連大哥二哥也都寵著我，以前他們不懂事，可有了我之後，都搶著幹活。
他們整天去河裏摸魚摸蝦回來，拿點豬油煎給我當零食吃。
我從小被家裏人寵著，又是跟在大哥二哥尾巴長大，性格有些男孩子樣。不願意跟那些嬌滴滴的女孩子玩，反而整天跟著村裏面那幫男孩子跑來跑去。
別人想欺負我，沒門。在學校也是一樣，誰扯我頭發，我不用找大哥二哥，自己就能收拾回去。
一次兩次的，再調皮的男同學也不敢再惹我。
女同學佩服我，而男同學不服氣，在背後給我取了一個外號叫「母老虎。」可他們也只敢在背後這麽叫我而已，膽子小得很。
因為我不是學習的料，上完初中後，就回家幫父母幹活。
那時候兩個哥哥都已經成家立業，父親蓋了新的房子把他們分了出去。
剩下爺爺奶奶，父母，我，5個人一起繼續住在老房子。
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他們身體不好，時不時生病。尤其是奶奶，天天得吃藥。
雖然爺爺身體要比奶奶好一些，人也很勤快，農忙時節，他拿著鐮刀到田裏幫忙割稻谷。
但父親母親可不敢讓他幹活，村裏面就有一位老人，就因為摔了一跤，從此以後臥病在床。
其實，母親的身體也不好，因為她生我的時候已經43歲，屬於高齡產婦。再怎麽保養，體質跟從前比總要差一些。
加上那些年，為了賺錢給兩個哥哥蓋新房子娶老婆，母親為了多賺些錢，農閑時節跟著父親去給人蓋房子，那時候也吃了不少的苦。
父親幹建築賺錢，整日在外忙碌，平時家裏的事情，他顧不上。
我不讀書之後，把家裏的活裏裏外外接手過來，好讓母親可以歇一歇。
於是，到後來，煮飯，餵豬，到井裏挑水，去河裏洗衣服，種菜，給田裏拔草，撒農家肥，殺蟲……這些活，我樣樣都會。
那時候村裏的風氣是比較好的，大部份都是善良人，你讓我一尺我讓你一丈。
可也有小部份的人霸道，愛沾人小便宜。
和我家的田連在一起的隔壁村的那戶人，我剛往田裏撒了農家肥，他轉身把田埂裏的水從我家引過去 。
我把口給合上，那家大人來了，我也不怕，聲音比他們大。
我們家種的紅薯，被村裏面那幾個調皮的小孩偷了一大塊地。我知道後，追上門。
他們家的大人剛開始不承認，我找出來之後，他們又說只是幾個紅薯，都是一個村的人，給小孩吃幾個怎麽了？孩子小，又不懂事。還說我一個姑娘家，脾氣不要這麽沖。
大半袋的紅薯，至少有四十五斤，他們竟然說只是幾個紅薯。好像不值一提，搞得我小氣，欺負他們一樣。
要是其他女孩被人那樣說，被那麽多人圍觀，可能羞紅臉，可能不好意思，轉頭就走。
但我不是，我問他們:「都是一個村子的人，我不說一聲，直接去把你們家菜園子的瓜果蔬菜摘回自己家行不行？」
那幾個大人氣紅臉，說我不得了了，不把長輩放在眼裏。然後惱羞成怒，當著面打自家孩子。
我沒讓步，據理力爭。最後，他們不僅把剩下的紅薯還給來我，吃了的那部份，拿其他東西補還給我。
也因此，有的人誇我能幹，但更多的人說我潑辣 ，強勢 。
兩個嫂子對此很有意見，覺得我的名聲不好，影響了她們和侄子侄女。為此，她們經常來我們家找母親抱怨。
母親無奈，擔憂地和我說:「再過兩年，你就要嫁人了。你這脾氣不改改，以後怎麽嫁出去？女孩子還是要溫柔一些好。」
奶奶卻持不同意見，她說:「潑辣怎麽了？我覺得阿麗這樣很好，不惹別人，但也不能怕事 。」
父親和爺爺也在一旁點點頭，反正在他們眼裏，我從小到大做什麽事情都是對的。
但母親的擔憂是對的，1990年，我已經22歲，婚事卻沒有著落。
一來，親戚朋友都知道我性格潑辣，二來，我體格大，172cm的身高，有120斤重，顯得又高又壯。
那個年代南方的女孩子一般長得比較嬌小，差不多155cm到158cm左右的身高，上165cm的都很少。
母親請媒人給我介紹物件，但人家隱晦地說我太潑辣，不好找物件。
母親一臉尷尬又很生氣似離開，回到家裏又嘮嘮叨叨說個不停。
後來，她逢人就問別人家有沒有適齡的侄子外甥，不臉紅地誇我能幹孝順 。
那段時間恨不得把我趕緊推銷出去，我也是要面子，忍不住和她吵了一架。
我說如果家裏容不下我，我去外面打工，不丟他們的臉。
母親動氣了，她生氣地說:「胡說，誰說你丟我們的臉了，我從來沒有那麽認為。你可是我拼了命想要的閨女，我怎麽舍得趕你，不要你。」
「只是，人到了歲數就要找物件，要成家。我們再好，不能陪你一輩子，你得有自己的小家，丈夫，孩子，一代代地傳下去。 」
「阿麗，你放心，我準給你找個好的，你肯定能嫁得出去，狠狠地打那些笑話你的人的臉。」
有一天，母親趕集回來，她高興地問我:「阿麗，你還記不記得你小學有個叫黃斌的男同學。」
我們的村子都不大，五六十戶一個村，一個村一個姓。村子連著村子一片，五六個姓同一個村委 。
我們村姓蘇，隔壁村姓陸，再隔一個姓吳的村子，就是黃斌他們那個村子。
黃斌以前愛流鼻涕，經常用袖口擦。同學們給他娶了一個外號，叫「鼻涕蟲。」
三年級的時候，我和黃斌因為一點事情吵架，他叫我「母老虎」，我叫他「鼻涕蟲。」最後我以實力勝出，他再也不敢惹我。
所以，母親一說黃斌這個人，我就記起來了。
母親和我說:「今天我去趕集，你說我遇到了誰？呵呵，遇到了黃斌的媽媽。我跟你說，黃斌媽媽說他在縣城給人修車，還沒有成家呢。所以，她急啊，急著給黃斌娶兒媳婦。」
「我和她一樣，不是也著急你沒結婚嗎？我倆同病相憐，找了個粉店坐下來聊了很久。」
「後來，我和她說，你兒子沒結婚，我閨女沒結婚，不正好嗎？」
「她恍然大悟，說對啊，剛好你倆又是同學，這不就是緣分嗎？知根知底。」
自從小學畢業後，我和黃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他長什麽樣，性格如何，我不知道。他做什麽，也是這次從他母親嘴裏才知道的。
所以，這屬於哪門子的緣分？算知根知底嗎？
而且，我對黃斌的印象還留在小學那會兒，一想起他經常流鼻涕，我心裏就不得勁。和他談物件，我沒有這個意向。
可母親兇巴巴瞪著我說:「這次由不得你，我已經和黃斌的母親約好，過幾天黃斌放假，就來我們家和你相親見面。」
「這兩天，你不要去地裏幹活，把家裏裏裏外外打掃一邊。對了，地裏不是結了很多南瓜嗎？你等下去摘幾個大的回來。到時候給他們留一個好印象，讓他們知道你有多能幹。」
我哭笑不得，但又不得不服從母親的命令。好不容易有個人來和我相親，我要是搞砸了，她估計不會放過我。
過了幾天，黃斌和他的母親提著幾樣東西來了，看起來很重視。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長大後的黃斌，他和我差不多高，長得像個瘦黃瓜一樣，皮膚白，斯斯文文的。不清楚的人，說他是老師也有人相信。
黃斌臉上有兩個小酒窩，他尷尬地和我打了一聲招呼，坐下來就不知道說什麽了。後來，我說五句，他才說一句。
我覺得他的性格和小時候不一樣，話少了，內斂了。不過我覺得這樣挺好，我這種急性子的人就要配這種話少的，內向的，才不容易吵架。
反正母親急著讓我結婚，黃斌這樣的挺合適，而且他家離我家不遠，走路也就20分鐘左右。以後，我回娘家一趟也容易。
母親對黃斌挺滿意，黃斌的母親對我也挺滿意。她說我能幹，性格有些潑辣沒事，以後能管家，管著黃斌。
母親說過，黃斌家和我家相反，他有三個姐姐，是家裏唯一的兒子 。所以，我理解黃斌的母親說那番話是什麽意思。
兩位母親都已經談起以後辦酒席的事情，我也以為這門親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結果，過了兩個星期，黃斌的母親來我們家，說黃斌這次休假回來表態不願意娶我。
不管黃斌的母親怎麽說認定我這個兒媳婦，黃斌就是一句話，不願意。問他原因，也不說。
黃斌的母親一臉抱歉和惋惜，但黃斌不願意，她說她也不知道怎麽辦？
我是萬萬沒想到黃斌竟然看不上我，不同意和我結婚。
我也是有自尊心的，算了，不願意就不願意吧。
可是，晚上休息的時候，我心裏越想越不服氣。黃斌是什麽意思？他竟然瞧不上我。
不行，怎麽的，我也得知道理由，否則我心裏咽不下這口氣。
第二天一大早，我煮了早餐，拿著一頂草帽假裝去地裏幹活。
我走路去黃斌他們村子裏，到了村口，我看到一群小孩在那裏玩。
我給了其中一個小孩2毛錢，讓他去黃斌家把人給我叫出來。
過了半個小時左右，就在我耐心快用完時，黃斌慢吞吞地出來了。
我倆找了一個偏僻的地方，他小聲地問我:「你怎麽來了，找我什麽事？」
我回道:「昨天，你母親去我家了，說你不同意和我的婚事。我問你，你為什麽不同意？」
黃斌尷尬死看了我一眼，支支吾吾地說:「我覺得我們不合適。」
我:「哪裏不合適？你說清楚。」
黃斌:「就是不合適，你別問了。」
我堅持地道:「那天相親的時候，你也沒有說不合適，現在才說。而且不合適，那總有個理由，你今天不說清楚，那我不走。」
最後黃斌無奈地說:「算了，說就說吧。」
「那天去你家相親，我也說不上什麽感受，只是看著你和以前長得不一樣了。」
「我覺得反正我今年24歲了，我母親總催我結婚，我也煩了。她喜歡你，以後不會有婆媳矛盾也挺好的。」
「可是，後來我問一個同學，人家說你在你村子裏的名聲不好，脾氣很差，潑辣，很強勢。我就想起以前讀書的時候，你不是有一個叫母老虎的外號嗎？」
「你這麽強勢，潑辣，那以後我不是得被你管得死死的，動不動就被罵？我以前被我幾個姐姐和父母管著，可不想婚後再被老婆管著。所以，我覺得我們不合適，你還是找其他人吧。」
我聽了這些話，一時楞住了，實在沒想到是這麽回事 。
我嘆了一口氣，和黃斌說:「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別人欺負我家，我總不能悶不吭聲，要是不潑辣一點，別人總想著踩一腳。你也知道，我是我父母的老來女，很多事情，我不想讓他們操心。」
「如果我和你結婚了，我們是一家人，你又沒有做錯事情，我怎麽可能會動不動就罵你呢？」
「結婚就是為了過日子，要是整天打打鬧鬧，鬧得烏煙瘴氣，那還不如不結婚呢？兩個人一起努力把日子過好，才是婚姻的意義，你說是吧。」
黃斌尷尬地說:「你說得也有道理。」
後來，他被我說服了。因為我倆年紀不小了，確定關系半年後就結婚了。
婚後，我生了一兒一女，有公公婆婆幫襯帶孩子，我和我黃斌一心一意努力賺錢，給家裏人更好的生活。
如我婚前說的那樣，婚後不管什麽事情，我和黃斌都有商有量，互相尊重和理解包容。
這麽多年，我們兩個人也有鬧別扭的時候，但每次不是他低頭就是我低頭，而且有什麽矛盾，都不會留到第二天。
我到現在都覺得很慶幸，幸好當年我直接去找黃斌要理由，不然我們就錯過彼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