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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櫻桃樹紀年

2024-05-08文化

櫻桃樹紀年

東夷昊

流年偷換。坐在婆娑的樹蔭中的我,擡起頭,在透過斑駁的葉片觀看搖曳的藍天和閃爍的陽光時這樣想。仿佛我一直坐在老家院中的這處角落,守望著一株櫻桃樹,不覺忽忽三十余年。

流年偷換。我咀嚼著這四個字。我們中國人在傳統上有多種紀年法,年號、幹支、星辰、生肖,為什麽沒有產生一種草木紀年法呢?類似一種源於結繩記事的遺傳、一種源於眾生平等而無秩序差別的紀年,譬如櫻桃樹紀年法?拋棄了帝王的冠冕、人為的規則、人心的好惡,僅僅以樹的生命尺度來定義時間。就像光用一年的時間所達到的距離叫做光年,代表時間在宇宙中形成的長度,那麽,我們又何妨把櫻桃樹的年輪也當成一個長度單位,用來衡量來者蒼蒼去者茫茫的歷史呢?

把歷史交給自己,交給一棵樹,於歷史有何損益呢?但於我、於樹,那又是多麽宏大而具體的敘述啊。

櫻桃樹五年。

櫻桃樹被移植到老家小院的花園裏,這個花園在院子西北角。老家的新房於1989年竣工,家雖是老家,但房是新房,院是老院,泥土是新的泥土。櫻桃樹不知從哪處苗圃中被取出來,根系中懷著故土,經山歷河,車載肩扛,來到這個被三條河流環抱住的村莊。甫落地,它就知道了命運,於是櫻桃樹紀年開啟,但這一開啟之所以不被計算為元年,而是五年,道理就像人的虛歲一樣,出生前的那一年、所謂懷胎十月的那段時間,已經被計算為生命。來到我家之前,它已有五年的生長期,算上虛歲,理所當然得從五年始開辟它的紀元。

櫻桃樹五年,人間公元1991年,辛未年。

夏日裏的一天,我在櫻桃樹高挑的纖枝下拍了一張照片。我上身套著印刷著「小虎隊」的長袖灰色T恤,下著暗黃色的肥腿褲,腳蹬黑布鞋。全身的裝備都是在大集上淘來的,時髦而又簡陋。陽光照在臉上,用美食家以及美容家常用的高級形容詞叫做「滿滿的膠原蛋白」的臉,靦腆地笑著,單純地冒著傻氣。

櫻桃樹後,就是老家的新房。那高挑的檐板都是我和父親動手制作的,利用工余和課余,我們在幾個月內幾乎每天都要重復著這樣的勞動:晨曦微露時從河灘推來沙子晾幹篩好、中午汗流浹背把青石用磅錘砸成小碎塊,晚上披星戴月彎折或切割鋼筋紮制模具。最後把所有的砂石與水泥攪拌成混凝土倒進模具鋪平定型。檐板成品既要晾幹又要保濕,時不時還需要挑井水潑撒幾番。等檐板制作完工,我們又開始囤積黃土和麥糠。囤到一定程度,把黃土和麥糠用水按比例和成泥,光著脊背在熱辣辣的太陽下「拓基」。「拓基」是魯南即將失傳的一句方言,指的是用一種長方形的木質模具「拓」土坯的勞動,曬幹後的土坯用來砌房間的內墻。還有挖白灰池、浸泡木料、漚「麻刀」、逐年「備料」購置磚石和板材,瑣碎到一罐桐油一枚釘子,都要慎重考慮。蓋一所房子不知道需要醞釀、準備多少年,然後才在櫻桃樹三年某月查了一個黃道吉日,正式動工。

親朋好友街坊四鄰都來幫工,女人圍坐在一起用蘆葦紮屋頂防水用的「耙子」,男人們用大鋸小鋸大錛小鑿對付木料制作成梁檁門窗,專業的泥瓦工則用石塊砌出地基,並快速在其上用紅磚形成房屋輪廓。備料千日,用料不過七天。很快,房子在眾人手中顯出了真身。

上梁了,三聲「高升」,聲徹九霄;一掛長鞭,紅紅火火。接著鋪耙塗泥覆瓦安窗,當然也少不了念叨一句「太公昨日從此過,說是今日安門好」。府邸落成,三親六友、鄉鄰幫工都要熱熱鬧鬧吃一場。這一場需要人情和財物的幾多盤算,鍋碗瓢碰桌椅板凳,該買則買、該借則借。來的都是客,可不能分出親疏遠近,「莫笑農家臘酒揮,豐年留客足雞豚。」攢錢如積山,花錢如流水,不過為了落下一個好名聲。

房蓋好了,我和父親又忙內部裝修。刮塗料,布路線,吊頂,鋪地磚,無不親力親為。為了趕潮流,堂屋我們用玻璃條、碎石子鋪好,澆上帶顏色的水泥。凝固後,每人再抱著一個二三十斤重的砂輪浸水來回打磨,直到打磨出平整的水磨石圖案。屋裏拾掇差不多了,又用蓋房剩余的紅磚在院子裏砌了一個小花園。

櫻桃樹三年,是一個新時代開始的年份。從那以後,那種聚族而居睦鄰友好的氣氛,那種禮尚往來尊卑有序的民風,那種吃苦耐勞自建家園的勤儉和韌性,似乎越走越遠。一個家族的男人再也難以像櫻桃樹初年及以前那樣每年都要聚會幾次,人際之間連線的紐帶不知不覺疏松了、潰敗了、隨風遠去了。

人心野了,再遠的路也變近了。村莊裏的人有的去了西部,有的去了南方,有的去了北上廣深,無論是京華通衢還是江南小鎮,都可與他們偶然邂逅。巷子於是逐次空了,直到過年才偶有炊煙生起,像是升起一面久違的青色旗幟。

櫻桃樹六年,我去了臨沂,在當時那個不算城市的城市經歷了兩年城市文化的洗禮。再回老家,我變成了一個滿頭長發滿腦子想錢卻又身無長技的憤怒青年。在金燦燦的麥田裏,我惡狠狠丟下一把剛收割的麥穗,努力表現得像是陳勝吳廣項羽劉邦那樣的古代大英雄大豪傑,立誓:「我再也不要在農村生活了!」

父親狠狠踢了我一腳。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打我。

我懷著莫大的委屈和對世界的敵意,回到櫻桃樹旁自己的房中。

伸展到窗前的枝葉輕撫著玻璃,它在風中呢喃著什麽,我無心聆聽。

櫻桃樹三十八年。公元2024年5月,甲辰年春尾夏頭。

春天的繁花飛躍過行事曆,田野中在醞釀盛夏的果實。

我坐在櫻桃樹下,一手持書,一手持竹竿。

持竹竿是為了驅趕偷櫻桃的鳥兒。枝頭櫻桃紅紅黃黃密密匝匝晶瑩剔透低垂如瓔珞寶石高挑似瑪瑙珊瑚,白頭鵯、烏鶇、麻雀等十數種鳥兒或如獨行俠或如集團軍對著如此珍寶堆不斷飛竄來襲,妄圖竊取累累的勝利果實。我除了采用外交手段用語言恫嚇之外,還充分運用了聲波震懾性武器,時不時用竹竿敲打一下地面,形成轟動的輿論氛圍。但到後來,鳥兒見我「技止此耳」,也就無所顧忌。除非起身用竹竿敲它們的頭,要不它照舊屁股沈在枝上不會挪動分毫。即便被驚飛,嘴裏也要銜上枚熟透的紅果子,恥笑一聲才落到鄰家屋檐上,烏黑黑的小眼珠滴溜溜轉著,繼續窺伺著防線的漏洞。

我這個守望者不但業務不夠精煉,而且意誌也不夠堅強,往往由於讀書而忘記職責。直到樹上鳥兒互相爭鬥引起雜訊一片,才會猛然從書中走出,繼續揮舞著無用的竹竿。

這一天和前幾天沒有什麽區別,都是我利用五一假期回到老家照顧母親的日子,看守櫻桃樹則屬於忙完家務的閑情逸致。當年的花園已被翻蓋成了西平房,花園裏的櫻桃樹早已被移栽到了院子南邊的棚屋旁,離開了曾經的窗前。這是在櫻桃樹十四年的事情,人類世界新千年來臨之際。

櫻桃樹被移栽時已經茁壯得冠冕堂皇。俗話說「櫻桃好吃樹難栽」,但這棵櫻桃非常潑實,不但移栽很成功,而且開始每年結出滿樹果實。不過,果子的味道總是甜度不夠,滋味上遠遠不如市場上售賣的品種。新千年時,我已經在老家附近鄉鎮就業多年,每到櫻桃季,父母總會打電話讓我回老家摘櫻桃。那些酸中微甜的果子在手指的掐捏下迸發出的汁液往往濺個滿身,或者落在地面在塵土中引起一場微型的爆炸。

櫻桃樹和我們家族的男男女女一個脾氣,也是個急性子。一到成熟季,就在那兩天集中熟透,讓人措手不及,於是父親每年總要邀約退休前的同事或好友到家中采摘。實在沒處存放時,就用來制作櫻桃酒。但往往這酒也是酸酸的,也沒人喜歡,就白白放在那裏被刻意遺忘成了陳年老酒,透過玻璃望去,昔日紅顏早已成了一張張浮腫白胖的臉龐,「白頭宮女在」,數算著櫻桃紀年中曾有過的輝煌的過往以及青春的模樣。

這種微酸,天長日久,也就成了一種習慣,或者一種生活的常態。就像父母蔓延一生的爭吵。雞毛蒜皮、捕風捉影或杯水波瀾、無事生非,伴隨著人到暮年,痼結成了精神上的老年病,和著高血壓心臟病骨質增生類風濕,使得家庭的氣氛莫名的詭異,甚至有一種黑色幽默。而中國家庭傳統的「家醜不可外揚」「好男不和女鬥」「不癡不聾不做家翁」的觀念禁錮了父親,他把心事都憋在心底。尤其在七十歲之後,每日都得承受超過十個小時的語言攻擊,不但每日耳不順,做事更不能從心所欲。從逆來順受到成為習慣,父親開始急劇衰老。直到有一天,因為單位組織查體,我送他到醫院時,他忽然問我:「我這是在哪裏?」

父親從失去自我,到肉體和精神全面崩潰,不到半年時間。

櫻桃樹三十六年。冬至的那天晚上,父親被120送進區醫院,那時幾乎已經失去了意識,偶然醒來,眼神和表情與精神病人無異。我以為只是阿茲海默癥晚期加上陽性癥狀,但醫生判斷說他已經被病毒感染了大腦。那個時候醫院裏所有的醫護都在滿負荷運轉,甚至幾乎累垮,而發著高燒的我來往於家和醫院之間,一頭是被病毒擊倒的妻子女兒,一頭是躺在床上等待恢復的父親,還有一頭是在喋喋不休責罵父親裝病甚至要用拳腳治好他的母親。

父親清醒後,在城裏住了一段時間,因為生活不習慣以及給鄰居造成了諸多困擾,我請了護工,把父母送回老家(到康寧醫院給母親拿了治療抑郁的藥物,服用一個月,情緒穩定後),這才能夠分出身來慢慢處理工作和家事。老家熟悉的環境對父親的恢復起了一定的作用,我每次回家探望,都覺得他又好轉了一點。臉色好看了,卻徹底不認識我了。

櫻桃樹三十七年。農歷閏二月初七。深夜兩點,我接到護工電話,說是父親走了。

樹影婆娑,搖曳似夢。斑斑駁駁的陽光投射在書頁上。

我正在讀的是葉兆言的散文集。讀著讀著,突然被一段話震驚了。他在懷念父親的文章中,描寫的自己父親的癥狀,居然和我父親的癥狀是一模一樣,都是腦部被病毒感染加上老年性癡呆(但他的父親當時比我的父親還少了一種癥狀,那是疫情的特殊原因所致)。他說自己父親失智後喜怒無常、大小便失禁,看似輕描淡寫,但如果沒有切身體會,是理解不了親人內心的那種傷痛和無助的。實際上中國式的孝道既是照顧到了人性的需要,又是對人性的一種摧殘。

如葉兆言所言,我也做了長期照顧的準備。因為知道得老年癡呆的患者往往高壽,可謂肉身成仙。但用我某個親戚的一句話說就是:「你爸太疼你了,不想拖累你,所以就走了。」他那麽快駕鶴西去,可能真的就是這個原因。

一枚櫻桃掉落到書頁當中,青如楝實,微微反著光。

我沒有拂去它,反而在微風和鳥語中沈默了半餉。擡起頭,看到一朵孱弱的黃色月季花依偎著粗壯的櫻桃樹幹。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櫻桃樹已經好幾十歲了。

告別父親,是我們人生的新階段,當然也是無法與過去分離清楚的新階段,我們必然帶著先人的影響去度過自己的人生,就像以前我從來沒有想到死亡會對自己產生如此巨大的沖擊,原來所謂的親情就是這樣一種融入血液的潮汐,總會時不時湧向心頭,「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此後幾乎每個深夜的兩點多我都會突然醒來,把手摸向手機,然後悵然失眠一段時間。

父親在死亡來臨之前,盡管已經完全糊塗,但可能仍有預感。去世前一日,他莫名其妙詈罵了一整天,聲嘶力竭直至喉嚨嘶啞,當晚卻悄無聲息地壽終正寢。

櫻桃樹都看到了,可櫻桃樹不會說話,只會結出一些酸澀的果實。母親說去年的櫻桃結得特別多,可我卻完全沒有印象了。

母親的後半生是在變本加厲向父親的聲討中度過的,但她又離不開父親,就像纏住大樹的菟絲子,對他亦步亦趨。父親病重時,我沒能送他到省內大醫院醫治,一是要應對焦躁暴烈寸步不離的母親,一是在長途中無法約束舉止失常的父親,一是要放下手頭工作,另外還有一些身不由己的特殊原因。這是我心中的暗疾、隱痛,一年多來一直在困擾著自己。覺得強調這些理由過於客觀,還是主觀不努力,是孝心不到。直到讀到葉兆言的這篇文章,看到他父親經過全國頂尖專家會診亦回天無力,才知道,那是醫學無法克服的疾病。病源可見,但無法根治。其實究其原因,病根還是在心裏。是一種長年累月的壓力下的精神失守、極端崩潰。文學愛好者好用沈默、堅韌、高大等詞語來形容父親,等站在人生的尾巴上,你才會發現這些詞語其實是貶義的。

心是一個小小的容器,裝不下那麽的語言。

父親走後,我又請了專門照顧母親的護工。用母親自己的話說是:「你爸對我太好了,什麽都照顧我,讓我一心從事教學工作,結果我一直沒學會做飯。」用中國「難得糊塗」式哲學的話來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所以她說什麽我也就聽聽罷了。她控制了父親一生,把父親對她的愛當成了限制自己自由的枷鎖,當成了獨有的權力,其實失去了父親的她,就相當於失去了一切。

因為母親晚年的病態,本來疏離的親戚鄰居關系變得僵硬無比,以至於為父親守靈的頭兩天,只有我孤身一人。面對著長夜孤燈,陪著他肉身在世的最後旅程。

但母親後來這樣對我說:「你們都在跟我演戲!」。她不相信任何人,甚至不相信死亡。她把父親的喪禮當成了我們集體演給她看的大戲,目的是為了騙取她的財產。所以,她沒有留一滴眼淚。而我的眼淚都在心裏。

一日夫妻百日恩。在櫻桃樹紀年裏,這種恩情和親情沒有產生化學反應。勞燕分飛,生離死別,於它何幹?它只是一株樹木。

從櫻桃樹八年我到一個沿海小鎮參加工作後,很少有在老家住下超過一周的記錄。

我的人生毫無出奇之處,很老套,被父母催促著畢業、就業,催促著相親、結婚、生孩子。一個還嫌不夠,相隔二十年又被催著生下一個,目的很明顯,為了傳宗接代。不過也如我所願,我有了兩個女兒,這當然不如父母所願。當我漸漸覺得自己屬於現代文明的人了,但老家來電裏的條條指令仍舊發自農業文明的劫余。這常常讓心高氣傲卻又眼高手低的我郁悶,而且這些指令偏偏往往不合時宜地發生在我每次人生的拐點。

每每憤然,每每妥協。每一個失敗的人生,都源於不會說「不」。

櫻桃樹下的春秋是凝固的。院墻封閉了櫻桃樹的視野,盡管它也有枝條越過了墻頭,但又被鄰家的屋檐遮蔽住了。

櫻桃樹三十八年春節,父親去世後的第一個春節。因為護工要回老家過年,妻子要回娘家照顧得尿毒癥的嶽父,我則回老家住了七天,專為給母親做飯和監督服藥。母親經過藥物治療後,焦躁的狀態大為改善,但思維方式仍然偏執。除夕夜裏仍然和我別扭了一場。等過完假期回到單位後,我的心裏又覺得過意不去,她畢竟是一個病人,我為什麽不會讓她高興點呢?哪怕是善意的欺騙?但之後每每回老家送菜送藥,她還是要持一種防護的狀態,為了保護自己而豎起了滿身的尖刺。言談尖酸刻薄,甚至一句話就讓人涼透心。但她畢竟沒有了固定可發泄的物件,灰發滿頭,步履蹣跚,每日茫然在櫻桃樹下與各個房間之間移動,似乎在尋找那個躲起來的父親。

當年的五一假期,護工照例度假去了,我又回老家住了七天。第一天,樹上的櫻桃顆顆青綠,體型稍小,偶有小鳥光顧;第二天,櫻桃開始逐漸膨脹成型,小鳥三五成群圍觀;第三天,櫻桃開始著色,青綠變成橙黃,鳥群開始轟炸。此後櫻桃以目見的速度開始成熟。

於是在第三天,我開始坐到櫻桃樹下。邊讀書,邊當看守。

記得當時年紀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不知不覺睡著了

夢裏花兒落多少

風吹樹梢,鳥在枝頭,櫻桃簌簌落下,就像落花鋪地。這是多麽詩情畫意的一個情景啊!可這美艷欲滴的櫻桃,你不親口品嘗,怎麽會知道是酸是甜呢?

我在樹下的幾天,時間沈寂如萬古。似乎與我離家前的一切沒有改變,又似乎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櫻桃樹下的我成了一個哲人,思考著歲月裏的前因後果。如同老僧禪定,但又隨時會持棒叱喝。

回到歷史的起點。櫻桃樹五年。院外的人類世界發生了諸多大事,海灣戰爭昭示了科技對人類走向的影響,地球上的一個超級大國解體導致了信仰坍塌;中國巨輪在波峰浪谷中開始轉向,尋求新的航路——但這些並不影響螻蟻在樹下築巢、蜂蝶在花間穿梭、果實從一個秘密的夢中孕育成熟。並不影響兩個黃柳鳴翠柳、一行白鷺向青天,並不影響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植物的年輪裏,記載的是雨水和陽光、蟲聲和鳥鳴。人類的那些事,爭來鬥去的,才懶得管呢。

那天在我照完相後,母親也在樹下照了一張相。相片上的她笑得有些拘謹,但陽光那麽好,沒有見到臉上有絲毫的煩惱。

那時她還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也許是成見扭曲了我的看法。有一種傷痕讓母親的人生斷裂成了兩部份,從一個自信自立甚至自高自大的小知識分子到成為一個混跡於柴米油鹽的農村家庭婦女的不甘最終導致了她精神世界的分裂。

櫻桃樹紀年之前的歷史,屬於混沌。就像民族的傳說,閃現在記憶裏卻查無實據。也許是母系氏族社會的傳承,也許是現代女性的覺醒,在禁錮住無數櫻桃樹時間的院墻內,多少位像母親一樣的女性渴望著外面的世界、渴望著接受現代文明的洗禮、渴望著過一種更為衛生和文雅的生活,而非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而非生活在大家族潰散前夜仍舊得遵從陳風陋俗的窒息環境中,而非生活在農耕文明爝火不息的刀耕火種的沈重勞動中——並且,而非生活在時刻掛在嘴角所謂的「為你家當牛做馬」的奴隸心態中。對命運的不平讓她們錯誤地意識到「權力即自由」,於是把馴服自家男人當成了畢生的事業。但是她們不知道的是,權力是一把雙刃劍,用來馭使親人的同時,受傷最深的,還是自己。

但原諒與和解得用時間來治愈,我目前還不能完全接受這樣的哪怕一個療程。

母親搬過一個凳子,到我身邊坐下。藥物雖然抑制住了她的脾氣,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在身體上顯示出了副作用。她的臉色泛黃,表情有些木然。「我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她這樣說道。

樹影搖晃著。葉片簌簌作響。櫻桃琳瑯。

第二天,櫻桃就可以進入采摘季了,但是夜裏突然下起了一場雨。雨不大不小,屋檐流下的雨水正好積滿了一口水缸。清晨五點多,我在淅瀝的雨聲中起床,在堂屋門口朝櫻桃樹看去,只見水汽淋漓。這樣的櫻桃,就像即將成熟的小麥,如果不在雨前搶收到,相當於絕產。

櫻桃樹開了這樣的一個大玩笑,你多日來所有辛苦的守望,最後卻只能化成可望而不可及的泡影。我苦笑了一下,因為已經習慣了。所有的努力不一定有好的結果,但一定要有好的心態。否則,我只能重復上代人的道路,「山也還是那座山,房也還是那座房」。

父親在和我竭盡力氣為新房備料的時候,心中想到的大概是,房子蓋起來後,可作為兒子將來的婚房。養兒防老嘛,透過房子可以把我固定到他們身邊,承歡膝下也好、強制盡孝也好,都是傳統的宿命。但實際上,我結婚後的住處在兩個城市間換了不知道幾次,在房價最高時買了兩套房,直到當下房產熱潮回落,不得不存下兩處賣不出去的所謂固定資產。我以後居住過的所有房子,都不是我親手參與勞動的成果。手工時代種種,已經被視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汗水鑄成的老家盡管還矗立在村莊當中,但城市化的號角已經隨著推土機不斷的開疆拓土而日漸逼近。遲早,老家會成為他鄉。

我勢必屬於失去家鄉的一代人。

我的紀年,是從栽下一棵樹開始的。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個用菊花紀年的陶潛。

櫻桃樹六年。春,一位老人南下,他的講話,改變了當時的中國。

此後,高樓大廈如雨後春筍在中華大地上四處生發,房子不再是身體和精神共同的棲息地,而成了一種炙手可熱的商品。

那一年,我離開老家,離開父母,離開櫻桃樹,來到了人間。

那曾是我的樂園,也是我的失樂園。

2024.05.06

作者簡介:董玉軍,筆名東夷昊,1976年生人。日照嵐山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從事稅收、財政、人事、執法等多項工作,目前專職史誌研究。出版有散文集三種,作品曾獲日照文藝獎、青未了散文獎、劉勰散文獎等。

壹點號東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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