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作者: 左昡，出版社: 新蕾出版社，出版時間: 2024年3月。
閱讀【我的世界】，首先的觸動，源自作家對當下生活的敏銳感知與赤誠火熱的悲憫之心。悲憫，絕非居高臨下的憐憫，而是一種發自肺腑的善意關切，是無論親疏的感同身受。外賣騎手，是一個伴隨現代物流迅速發展的新興崗位。借助作家的介紹，「截至2022年，中國有約730萬外賣騎手」，占比巨大！但是，「他們在這個城市裏到處跑來跑去，成為所有人身邊熟視無睹的風景」，成為一種巨大而非主流的存在，甚至，很多人都分不清「外賣騎手」和「快遞員」的業務熟悉有何不同。為了寫好他們的故事，生活在都市文化中心的作家深入北京五環外那些巨大的、住著數萬外來務工人員的社區中生活，在炎炎夏日奔跑著送外賣，感受外賣騎手的工作，感知外賣騎手朋友們的喜怒哀樂，融入他們的精神世界。
聽說徐崢導演即將上映的新電影，同樣聚焦了這一新群體。相信那會是與兒童文學作家左昡筆下【我的世界】截然兩樣的藝術處理。這樣一個深度感知時代巨流的現實主義題材，左昡是緊貼著兒童文學的美學內容展開創作的。童心視角下藝術傳達的舉重若輕，人生觀照的返璞歸真，令作品煥發出灑脫、明朗、溫煦、治愈的文學氣質。
作品以張原的視角介入外賣騎手群體的生活。第一章的章節名，是張原的帶來的兩個最愛的玩具。「叮咚，你有新的暑假，請立即檢視」，是故事開啟的通知音。即將度過十歲生日的張原，從老家來到北京，與做騎手的爸爸媽媽共度暑假。作家真切地描繪他們的生活常態，五環外近十萬外來務工人員居住的社區，低廉的房租，局促酷熱的房間，精打細算的節儉生活模式。生意失敗的夫婦，靠送外賣還債。38度的高溫天，在爸爸張大禮看來，「是個好日子」，因為有高溫加價；家裏最貴的東西，就是媽媽的電動車「小蘋果」。作品也多次描寫到外賣騎手酷暑中帶著頭盔奔忙的場景，汗濕的頭發，小跑的姿態，隔著紙頁都感覺能飄出來的汗味。但是在孩子張原的視角裏，這份工作是如此的新鮮有趣。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家，爸爸媽媽會一戶戶找到它，像個尋寶遊戲。這個住處也沒有絲毫不妥，他在出租樓裏上下偵查，興奮地觀察著308「被外星人占領」。爸爸結痂的傷口，「像無堅不摧的恐龍皮」，媽媽頭盔裏濕透的兩條辮子，「像嚼過的甘蔗」。這都是屬於孩子的歡快比喻，又同時生動描繪出騎手工作的艱辛。
【逆行人生】劇照。
但「艱辛」並不是作品的情感基調，「歡快」才是。張原的爸爸媽媽雖然過得局促，但心界樂觀豁達。他們的口頭禪是「高興最值錢」。兩個人信心滿滿地經營他們的生活，愛他們的兒子。在局促的出租屋裏，在兒子眼中，他們和他們的生活都在發光。爸爸是勇於接各種大單、難單的高手，媽媽頭盔上貼著偶像穆桂英的女將。他們的出租房裏斜杵著一根管子，張原說像帆船上的桅桿，媽媽就找來商家的宣傳小旗裝扮起來，一家人樂呵呵地欣賞；媽媽誇贊兒子的畫畫天賦，快樂地倒在床上欣賞母子倆一模一樣的腳指頭，感嘆奇妙的「遺傳」。作家還為這個家庭賦予了飽滿的親情細節，多個場景令人印象深刻，堅強樂觀的媽媽，被房東氣哭，心疼孩子跟著他們遭罪，她問孩子，「你說，爸媽是不是特別沒本事？」兒子的回答，是滿臉驕傲地展示爸爸贏來的小頭盔，媽媽於是再次變成了無敵的穆桂英。送小樹苗摔倒的爸爸，腿上掛著血珠子還在忙著給老板說「是按時送到的」，因為顧客發了大紅包、因為給兒子買了炸雞而快活地笑，兒子卻心疼極了爸爸，他用孩子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疼，沖著爸爸喊：「你別笑，你別笑了！」還去狠狠推那摔了爸爸的電動車。他賭氣不理爸爸又小跑著追上爸爸，默默用兩只小手推著後座。嘻嘻哈哈緩解孩子焦慮的爸爸脊背對著孩子時，幸福得紅了眼圈。左昡緊貼人物的描寫能力令人贊嘆，這也讓作品中一個個平凡而動人的場景如在眼前，將讀者深深帶了人物的心靈和情感世界。
屬於張原一家的溫暖世界，延展到外賣騎手群體的世界。「騎手遇到騎手，並不會打招呼，都在小跑著，你跑你的，我跑我的。」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彼此鼓勵，彼此溫暖，彼此信任。爸爸把張原獨自留在商店時，把閃電小頭盔留給他，囑咐兒子有什麽事就找騎手打電話，因為騎手們都是親人。「十六盒炒米粉」一章，令人動容。十六份的大單，因為超時，顧客取消了。騎手們自發「搖人兒」，江湖救急。爸爸手機上一個個10元收款通知，「排著隊，像打氣筒，一下一下，給爸爸的心又鼓上了勁。」
騎手做熟了的三件事，賠錢、道歉，還得謝謝人家。騎手們與城裏人比，物質生活水平低，條件差，但他們腰桿挺得直直的，是非善惡堅持得穩穩的。騎手職業也有精益求精的追求，行行出狀元，跑活動贏來的長耳朵的頭盔，就是騎手的「狀元帽」。他們還會歡度「騎士節」，雖然只不過是吃西瓜大賽，獎品只不過是速幹毛巾。包括新騎手石頭偷餐的事，小草認出了石頭，其他人也看了小草錄的影片，但他們都制止了小草的聲討，因為他們體會得到石頭在那個瞬間有多艱難、多無助，善良的小草爸爸甚至呵斥了小草，努力維護石頭的顏面。石頭公開道歉尋人時，他們排隊留言，溫暖地包容他，體諒他，鼓勵他。從作品細節可以讀出，爸爸送樹苗那單時摔了跤，應該因為接小草的電話分了神，但爸爸絕口不提自己為什麽會摔，更沒有焦躁無謂的埋怨。
【我的世界】展現外賣騎手真實生活的同時，展現了這個群體的自食其力、樂觀豁達的生活態度，抱團兒取暖、相互鼓勵的人際關系。因而說，作品的底色不是憐憫，而是體察，是褒揚，褒揚勞動者，呼喚行業尊重。
【逆行人生】劇照。
作品真實呈現了當下城市人與外來務工者物質生活層面的差距，但作家並沒有采取苦難的底層敘事，而是讓故事被暖黃的情感基調擁抱。作家有意識地探討了當代文明環境中的「平等」與「尊重」。作品中，北京男孩北北的房間描述與張原的房間描述，形成異常鮮明的對比，時刻提醒著讀者，他們的生活有著鴻溝般的差距。紫金龍購物中心裏，被爸爸「寄存」的張原，與在繪本館裏的孩子們再次形成鮮明對比。北北的生活，相比於張原，是城市中的大多數，住著單元房，玩具多到玩不過來被遺忘，車接車送，進出各種價格不菲的興趣班。但是，在純凈的童心世界裏，北北並不因物質優越而盛氣淩人，張原也並不因生活條件而心生自卑，他們在平等中走到了一起，走成了朋友。
延伸到成人世界，物質層面雖然可能有很大差距，但人又都是一樣的，有各自的快樂與煩惱，物質生活優渥的北北一家，獨居老頭劉叔，教畫畫的高老師，莫不如此。北北心中願望，竟然是坐著張原媽媽的電動車兜風，那是這個城市孩子難得的自由恣意。張原給劉爺爺送餐，看到了又大又亮的廚房，三眼的竈台，雙開門的大冰箱。但這一切都冰冷冷閑置著，劉爺爺靠張大禮這個外賣員訂吃食。高老師的丈夫與她離婚，竟然選擇讓一個外賣騎手送來這句通知。物質層面的擁有與精神層面的滿足，並不必然畫等號，每個人，都需要人與人相互的支撐與理解，需要習得努力向前走。
作家也並沒有概念化地將城裏人統統寫得頤指氣使，傲嬌冷漠。他們大多數是善意的，是文明有禮的，代表著當代人普遍提升的「素質」。雖然也有陳舊的觀念，比如奶奶脫口而出的「你家孩子，你家孩子跟我家北北能一樣嗎」，但更多的人，尤其是更多的年輕人和孩子，能夠既確認差異，同時確認心靈、人格的平等。張原媽媽堅持賠付奶茶錢，並把玩具快遞回去，北北媽媽則善意地再點一份奶茶，並將北北泛濫的玩具收拾到門口，請快遞員幫處理。景山公園山頂上，騎手孩子的生日聚餐，路人們歡樂地接受分享，獻上祝福。雨中送螃蟹那一單，明明少了螃蟹，但顧客看著濕淋淋的爸爸和張原，仍然說，「沒少，齊了」，還道聲「辛苦您了」，用的是「您」。教繪畫的高老師，雖然剛剛受了婚姻打擊，雖然知道張原只是一個外賣員的孩子，但當她明白孩子的畫因為送快遞而被淋濕時，她決定盡快流完眼淚，做更需要她去做的事，撫慰這個孩子的心。她帶著張原，將泡爛的畫修剪、貼上到一張更大的畫紙上，染上溫暖的黃色，暖黃間，是一個個有著獨特肌理的星球。高老師用她的溫暖治愈了張原的失望，也迅速將自己扯出了無意義的情感糾結。張原繪制出一個新的世界，高老師也一樣。
人與人之間更多的平等與尊重，更多的善意與包容，相互的溫暖和照亮，讓我們有信心相信世界越來越美好的模樣。
【我的世界】的敘事跨度，雖然只是男孩張原的短暫的暑假，但作品生動描繪出了張原的拔節成長。同時，不僅僅是張原的成長，每個人都在成長，包括閱讀到這本書的每個人。事實上，這是一部多重主題關懷的現實主義作品。
【逆行人生】劇照。
張原在父母身上習得了積極樂觀的人生觀，懂得了自食其力，勞動光榮，也懂得了生活的艱辛。他和小草無意間拍到偷餐時，起初是震驚和憤怒的，因為他感同身受做騎手的爸爸媽媽的辛苦。站在天橋上的張原，「一種很細微的震動從他的腳底傳上來」。這是一語雙關、融情入景的精妙之筆。而與308租戶小於的月光野餐，雖然只不過是可樂，泡面，多加個火腿腸，就被小於連連感嘆「超豪華」，這番夜談，也讓張原對在城裏打拼的年輕人的艱難感同身受。正是這個節點，張原走進了他的十歲，也在小草指認石頭時選擇了別過頭去。他習得了悲憫。劉爺爺昏倒事件，讓張原有了應激反應，是在爸爸的引導下，習得了放下，「世界這麽大，總會有不盡人意的地方，但只要繼續向前跑，誰知道會遇見什麽。」
不止張原，還有更多的人在故事中重新出發，石頭決定正視自己的錯誤，尋找被偷單的騎手，真誠致歉；幻想一夜之間成為超級大V的小於，選擇了從樸素踏實的工作做起。
也許，還會有更多的人因閱讀【我的世界】重審自己的認知。作品中，北北的愛好非常奇特，他喜歡各種各樣的水管。他的參賽畫作，也是【水管王國】。水管隱在建築物中，在城市鋼筋水泥隔離的一間間房子之間交織、銜接，四通八達。這顯然是具有都市隱喻性質的。都市兒童渴望更多的交流，渴望能自由地輸出並被耐心地傾聽。坐上張原媽媽電動車的北北，便撒了歡般的快樂，他感覺自己和風融為一體，甚至變成了風，「透明的，誰也看不見、捉不著、管不了的風」。作品觸及了城市兒童優渥物質條件與過度保護下被壓抑的、無所釋放的成長狀態。太多的業余時間被各種興趣班擠壓的兒童，愈發地渴望遊戲，渴望自由。他們長成了典型的溫室裏的小苗。獨居老人在忙碌的兒子與陌生的外賣騎手間，選擇了對外賣騎手的依賴與信任。這些，都是作品中寥寥的幾筆，但投註著對都市病的反思、對兒童成長的反思。
外賣騎手的工作，也同樣如都市建築中的水管，日漸觸達更廣大的人群，更廣泛的家庭。除了餐飲速達，他們還讓城市實作了更多的速達，包括一句沒法當面說出的話，或是生病時急救的藥。外賣行業已然參與到未來城市的走向中，帶來了更多的快捷與便利，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模式。但是，這份職業所獲得的職業關註與尊重還很不夠。當然，並不僅僅是外賣騎手這份職業，而是這「類」職業。在人們普遍的成功學寶典中，這類職業都不在列。作家寫到一個很有意思細節，張小草的爸爸媽媽給她起名「小草」，希望她長大了「能做什麽做什麽，多少能給這世界添點兒綠。」城裏人很不解，竟然還有人起名小草，如此自甘平庸。城裏孩子的名字，都是軒啊、宇啊的，氣宇軒昂的，都盼望孩子是個大人物。
【逆行人生】劇照。
小草的暑假作業是拍攝一種職業。小草坦然地選擇拍外賣騎手。她並不覺得這是見不得光的。就像在張原眼中，將外賣騎手做到優秀的爸爸，是令兒子驕傲的。當小草展示她的假期作業，展示這並不為大家關註、卻對新都市生活發揮巨大作用的職業群體時，教室裏的「鴉雀無聲」，是對這份新職業的認知與尊重。結尾處，假期結束，張原要離開北京前，與小草去了剛剛開放的「騎手寶貝之家」，那是為像張原爸爸媽媽這樣的騎手們解決後顧之憂的地方。
作家以對生活的敏銳感知與真摯悲憫，以生動的表達能力與深刻的思索，呼喚更多人對外賣騎手群體的關註與認知，也以這樣一個新的城市生活群體為映像，反思了現代都市隱在的問題。同時，作家以兒童文學向光向美的文學內容，表達了對未來世界滿懷的明朗希望，那是人類群體之間更多的平等、多元、善意、包容，為都市冷漠註入爽朗與熱情；是每個個體的珍視身邊，關切當下，不內耗，不糾結，向前看，往前走。回到畫展的主題——「我的世界」，孩子們的世界五彩斑斕，只有黑色中性筆的張原，心懷夢想與熱愛的外賣騎手的孩子，一樣能把一幅畫畫得很大很大。作家用【我的世界】，講述著我們的世界，一個越來越好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