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宥予:塞裏史龍洞|【當代】

2023-12-15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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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世界之中是有很多「世界」存在的,比如「塞裏史龍洞」。那裏的人喝龍奶,龍喝女人的淚水。這是常川的世界,他攜寵物蜥蜴進入,從那個永遠只對他自己開放的入口。而在女孩常青的眼中,世界就是一個謎,「母親之死」開啟的謎題,一直誘她深入,又讓她始終無法看透。父親常川、母親多麗、父親的情人珍珠姨、珍珠姨那個酗酒又家暴的丈夫……他們每個人的世界都是常青所不理解的存在。小說中又巢狀著另一個文本,這似乎就是人生的樣子——在「一個」之中的「另一個」,它們都在,才是全部的「真實」。

本期「發現」欄目推薦宥予的中篇小說【塞裏史龍洞】,與他近期出版的長篇處女作【撞空】一樣,閃耀著令人驚艷的才華。

爬上少有人去的天台(創作談)

文|宥予

年幼時,我的姥姥每隔一陣做黃酵母,在柿子樹旁晾曬,陽光喜人,黃酵母團團可愛,我時而揀一兩顆吃下,此時齒根仍有那股清香的酸味。每次做酵母,姥姥照例留下一坨面,曬幹後扔進面缸裏,下次再做酵母時,掰成許多小塊,摻在調配好的材料裏,大概起到引子的作用。有兩篇小說我一直舍不得定稿,就類似姥姥的那坨面疙瘩。每次重新開啟文件,在句子的叢林裏尋找新的可能性,都仿佛在沼澤中爬行,遠比寫一篇新小說困難,但每次修改,都讓我對小說和寫作多出一些理解。【塞裏史龍洞】就是其中一篇。

這篇小說源於一場夢。2020年末,我夢到在非洲的荒原上,有一個叫塞裏史龍洞的村子,那裏住著一條會產奶的龍,村裏人喝龍奶維生。醒來後我意識到,龍並不產奶,好在夢無須遵循現實的邏輯。我嘗試繼續入睡,半夢半醒間,隱約看到一個人,仿佛是我,困在當下的狹窄之室,而同時有另一個自己正在沙漠跋涉,去往塞裏史龍洞。等我徹底醒來,發現那個人並不是我,他比我大不少,出生在廣州西關區域,從事藝術品相關工作。

以此為起點,我寫了一篇小說。那個中年男人對生命中重要的事情有過期待,可美好的期待最是殘酷,因為人要承受它的落空。我看到他時,他已經自以為人生期待全部落空,只剩下一個說「算了」的人生。不過他仍然試圖在精神上尋找一個逃避的出口,在日常與工作中,在城市的景觀裏,渴求一個彼時彼地的自己。於是在母親的葬禮上,他突然看到另一個自己正在非洲的沙漠裏,騎著一只巨大的蜥蜴,前往塞裏史龍洞。但最終,這份期待也落空了。

寫完之後,我很失望,只覺得這份落空,無非是一個男人的自憐與矯飾,於是擱置在那裏。一年多後,我重新看待它,意識到整篇小說從他女兒那裏進入,有可能會刺中我想要刺中的真東西,於是重新開始寫,原來那部份只作為文中父親在筆記本上寫下的內容。

單就文本而言,從最初稿開始,每隔一段時間,我重新充滿懷疑,是否如我所願刺中了真東西。然後像姥姥用骨頭清晰的手掰那團幹面疙瘩一樣,我一遍遍拆解它,嘗試找到進入故事的最佳時間點,嘗試找到一條更能釋放文字背後力量的敘述路徑。在這個過程中,塞裏史龍洞和那條靠女人眼淚為生的龍,開始呈現出真正面貌,那並非一個男人的逃避之所,而是這個女人必須面對的處境,成為她生命中所有無可回避之物的隱喻,始終吞噬她壓迫她排擠她。

有一天我知道沒有大改的可能了,因為我清晰意識到,書中人物完全走出了我,徹底變成常青,變成常川,變成珍珠姨,不再容我的手插入其中,這些廣州人之間的對話,也只能是廣州話了。

書中常青、常川居住的永慶坊,位於廣州市荔灣區,本地人稱為西關的區域。從2019年到2023年,每年我都要去永慶坊幾次,看它升級改造,從一條街巷,逐漸蔓延到一大片區域。有一天,開始掃健康碼和測量體溫,我依舊會爬上一個少有人去的天台,和幾台工作中的巨大空調外機站在一起,四下遙望。屋頂起伏,天台植物,遠處高樓,晴朗日子裏夕陽沈入江心大坦沙島。等夜色填滿天地,人行其中,酒吧與餐廳的光也透過玻璃落在路燈的光上,周圍走動時髦的年輕人和外地遊客,人們面戴口罩,彼此經過,只是平行,並不相交。我停在依舊沒有搬走的人家屋外,對一扇窗,嘗試感受巨大變動中,生於斯長於斯的人們,如何理解這一切。

但這仍然只是人物存在的背景,在這篇小說最終定稿後,於我而言,連其中隱喻的部份也不重要了。我嘗試理解,對一個人來說,構建跟這個世界連線的所有關系都不可靠,生命中仿佛不可缺少的人會死,會離去,會消失,一個人所能接收到的愛都可疑,那麽一個人到底如何承受這一切呢?我想觸及生命之中,一塊塊石頭投入水面,水波興起,等到水波散盡,水面重歸平靜,水面還是原來的水面嗎?那些波紋哪裏去了?

那些消失的波紋,在生命中,如何作用於一個人的精神,多希望我捕捉到了。

宥予小說【塞裏史龍洞】發表於【當代】2023年6期

宥予 ,1990年生,河南夏邑人。現居廣州專事寫作。著有長篇小說【撞空】、中短篇小說【平原往事】【東邊、七下、豬八戒】等 。


塞裏史龍洞

文|宥予

親愛的珍珠姨:

不過,我不似原來那樣討厭我的父親了,好多時刻,甚至忍不住念起他的好。這種情況令我惱怒,可是難以阻止了。或許時間也有溫室效應,冰川偷偷融化,發覺那陣已太遲……

紙從舊書裏掉出,一種不再使用的信紙,印淡紫色蘭花,黴味,稍稍褪色的藍色鋼筆字。常青著實困惑一陣。她記得這封信寄出去了,並且收到了回信。那陣子為何不似原來那般討厭父親了呢,她猜了又猜,或許是終於不必乞丐似的討要生活費。那種無助和窘迫,現在想一想,還會心臟緊縮,腦袋膨脹。

但我還是決定恨他,他好值得恨喇。

可搬回永慶坊的這幾年,她越來越沒辦法理直氣壯地恨。偶爾兩人不得不一起外出,常川保持低頭,雙臂微微開啟,小心翼翼挪動左腳,再挪動右腳,跨過拱起的地磚,然後炫耀地笑一下。她會忍不住生出點悲涼與酸楚,然後又惱怒,仿佛背叛了什麽。

她尤其記得,政府部門發了瘋般砍老榕樹的那段日子,有次常川感慨,「生咁耐嘅樹,話斬就斬咗」 [粵語方言,下同:活這麽久的樹,說砍就砍了] ,她下意識講:「斬就斬咗啦!」她等著常川反駁,講一通煩人的道理。可常川只是看她一眼,肌肉松松,笑講:「系呀系呀,樹根成日掀起階磚,好似我噉嘅老坑行埋可唔方便。」 [是啊是啊,樹根總是掀起地磚,像我這樣的老頭子走起來可不方便。]

不對,這個回答不對,常青可從未想過有一天,父親要這樣跟自己服軟。上了年紀後表露的真誠與善意,怎麽也讓她不甘心。這種事越來越多,哪怕嚴重到,她給常川講,最好坐在馬桶上小便,因為站著會弄臟,常川也照做了。

更可怕的是,她察覺到,常川開始在她身上,抱有一種分享愉悅的期待。上半年,一股冷空氣剛從回南天裏撈出廣州,常川興沖沖進家門,一聲聲喊阿青。常青不得不開啟房門,假裝借著睡意生氣。常川站在樓梯轉角,給她看一根樹枝。

「階磚巷嘅老陳,琴日去蘿崗揾姑姐傾下偈,整咗兩支無花果,溝咗成晚,佢畀我揀一支,我揀咗芽少嘅。」 [階磚巷的老陳,昨天去蘿崗找姑姑聊天,弄了兩根無花果枝,泡了一夜,他讓我挑一枝,我挑了芽點少的。]

轉陰已有一周,但身體仍是疲倦,她一點也不關心芽多芽少,只感到心煩。

「彩數好嘅話,出年就有可能結果呢。佢畀咗我包生根劑,你睇下,呢個老陳。」 [運氣好的話,明年就有可能結果呢。他還給了我一包生根劑,你看看,這個老陳。]

一個廉價塑膠包,薄薄一層,白色有藍邊,常川捏著抖了抖。常青一點也不關心什麽時候結果,能不能生根,這個老陳實在多事。她聽說了老陳年前高燒不退,上了呼吸機,以為人要死——那陣子她還慶幸政策突然變了,不然講不定會到方艙去,她可受不了不能好好洗澡——沒想到如今又能栽樹弄草了。

「我等下舂到上面嗰個大盆入面,嗰棵鵝掌木死後,盆都冇用,唔知泥仲得唔得。試嚇啦,睇下佢願不願意工作。老陳同我講第一返澆水到淋明,生咗之後,水就唔可以淋太勤,仲唔可以一直曬太陽,我得挪到陰涼地方,我應該可以挪動……」 [我等下栽到上面那個大盆裏,那棵鵝掌木死後,盆一直沒用,不知道土還行不行。試試吧,看看它願不願意活。老陳跟我講第一回澆水得澆透,活了之後水就不能澆太勤,還不能一直曬太陽,我得挪到陰涼地方,我應該能挪動……]

等到常川固體般消失在樓梯上,常青開始後悔自己太過冷淡。那背影甚至胖過年輕時,她還是又覺得,眼前的肉體小了。有一個數值,60%還是70%,她不確定,但她確定父親的肉和骨頭裏水分越來越少。那種縮水、風幹的感覺,眼睛瞞不過腦子。她想,身體裏的水,有一日會蒸發幹凈。關上臥室門後,她有點害怕,心想或許不該搬回來住。她搞不懂,那個記憶中無數次講「生舊叉燒都好過生你」的父親,為何突然熱衷於跟她分享愉悅。她真做不到,無法參與進父慈女孝的戲碼。什麽在阻礙,她好難搞清,偶爾她懷疑,一種弱小的無助會飄出記憶,釘住她,所以似河豚般鼓身子。她想象身體膨脹,應該是氫氣,所以人在天花板打滾,停在墻角。得虧上面沒釘子,她心中微笑。

十幾天後,無花果發芽了。一天常川回來,講老陳死了,腦溢血。「肯定同得過‘新冠’有關,搞到差噻,佢嗰棵無花果都冇發芽,都唔知生唔生嘅,留畀佢嘅仲系多啲嗰支。」 [肯定跟得過「新冠」有關系,身體被摧垮了,他的那棵無花果還沒發芽呢,也不知道活不活得了,給他留的還是芽點多的那枝。]

過夏天,得閑去天台抽煙,常青有意不去看無花果樹——如果稱得上是樹,可眼睛從來出賣她,她見證了每一片新抽的葉子,並為之欣喜。花盆在貼墻處,簡直是花缸,青花色,她討厭的中式山水和壽字。一道之字形軌域,長長的,其實是摩擦印,雨水沒能沖洗掉。那是常川挪花盆留下的,她明白,對一個老年人來說,裝滿土的大花缸太重,或許這才是父親喊她的原因。自己的有意不看,或許是羞於見到它,所以馬上鼓起一股無名火。

紙張底部畫掉一句話,還能認出來:

其實,我早知你同我阿爸偷情嘅事嘞!

看來,這就是這張紙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啦。記憶一旦占了上風,人逃無可逃。她放那張紙在桌上,盯緊窗外,窄縫裏遠處的高樓上一抹黃色。想不起到底哪年開始,龍舟水那半月,她不再哼著「嘩啦啦啦落雨大,嘩啦啦啦水浸街,嘩啦啦啦擔柴上街賣,嘩啦啦啦阿嫂著花鞋」,不再沿途撿一捧雞蛋花撒在窗台上,也不再給珍珠姨寫信了。

有段時間,常川家的客廳聚會中,每次張秋山開始酒醉後的表演前,總要開口罵一罵珍珠姨來助興,婊子、淫婦之類的詞。其他人倒不至於也跟著罵,不過總會幫襯幾句不該把小孩也弄走之類。若常青正好在下面,常川就會給她一個眼神,讓她上樓。稍長幾歲後,她再不承認她怕那個眼神,但她確實怕,所以那個眼神尚未成形時,她已憤怒地刻意氣勢洶洶吵回去。

當時常青帶著恨意,不覺得這輩子還會見到珍珠姨。進中山大學念書後,某日,珍珠姨重新出現在這座城市的訊息,氣味般滲透進她耳朵,她沒想到珍珠姨會來找她。不過,陽光質地太好了,她發現,對眼前這個試圖藏住老態的女人已毫無恨意。她們聊一些不會被記住的話,從馬丁堂走到陳寅恪故居,廊下,紅磚墻、陽光和榕果,珍珠姨臉上浮動影子,告訴常青偷情的事。

能看出,把偷情的事講出來,花了珍珠姨不少勇氣。常青臉上讓珍珠姨誤會成生氣的表情,只是因為,她猶豫要不要告訴對方,自己早知道了,早早就知道。不遠處,大草地著了火,顏色不辨年月。原來這件事對珍珠姨這樣重要,需要專門過來告訴她。她明白,告訴對方她知道並不危險。終於她沒講。她搞不懂,對珍珠姨,恨為何這樣容易消失。

不多久,她收到一封信,三張信紙,講這次會面感受的只有十幾行,之後用幾百字抱怨月經每次不到四天就結束,又用幾百字猶豫文眉的事。「得人驚,眉毛一直跌。」 [嚇人,眉毛一直掉。] 上周她凝視鏡子,突然想起這句話,終於發現那種好怪的感覺是什麽,眉毛確實稀了,盡管尚不明顯。可那時她是大學生呀,哪裏在意這個,心底裏還有些好笑。她本不打算回信,後來決定問下塞裏史龍洞的事,於是照上面的地址回了一封。一直到期末考試結束,都沒收到回信,但轉過年開學,她收到了。

信裏講只知道天河那邊有個龍洞村,去年五月中,她去華南植物園看螢火蟲,在龍洞吃過泰國菜,太辣了,不多好吃。接著她講跟一位律師談戀愛的事。如果那都算拍拖的話——這句是珍珠姨的原話。

天河龍洞村不是常青要的答案,但寫信繼續了下去。通訊不勤,常青不在學校寫信,她只坐在這間房的這扇窗前寫。在學校她拍拖,彈吉他,唱歌,分手。大三下學期對人類學課程心灰意冷,每周有幾個晚上,去曉港公園西邊的一家酒吧駐唱。酒吧開在改造後的老小區,後門有棵老榕樹,落地生根的樹幹像一把豎琴,二手電動車停在樹下,她要從車座底下取出充電器,拿一個插線板,儲物間的窗戶拉開一道縫,插頭丟進去,以此給電動車充電,好讓電量撐回宿舍。等到結束,她收回插線板和充電器,借樹影打散的光仔細檢查車座,因為會有鳥在上面落屎。

酒吧老板,她能記起人稱艾歷斯,是她大二那個男朋友的朋友,身上有混圈子那種人勢利得一捅就破的義氣。可想起那位男朋友,總沒辦法第一時間記起名字,非得有一塊腦子癢癢地打撈一會兒。樂隊名不用費腦子,「新絲蘿蔔皮」 [粵語俗語,常用說法為你以為自己系咩新絲蘿蔔皮啊,是你以為你有多高貴或了不起的意思] ,男友是主唱,中長發,每時每刻都在難過和生氣,嗓子裏是拉丁音樂的唱腔,高音聽上去有種南美洲荒野上神之哀傷的味道。是的,神之哀傷,她是這麽形容,男友更驕傲了。那個歲數,發了瘋地中意這樣的男人,好像要從他們身上尋找進入社會、理解世界的方式,然後受教訓,才明白,從他們身上能找到的,只有劈腿、不尊重和飛葉子。

最後一次見他,已分手多年,2010年7月那天,江南西地鐵口關了一個,路已經封上,鄰近的二樓平台上,一些人拿相機拍攝,人們對他們豎中指,喊「收皮」,後來也喊「起錨」「死開」一類的口號。她並未喊。一群穿「I love GZ」T恤的人開始領唱【光輝歲月】。她認出他了,頭發已剪短,額頭在流汗,張嘴時肌肉微微滲出中年的遲鈍,但仍保留著同樣的難過和生氣。這一面印象深刻,她意識到有些愛牢固且正義過另一些愛,因為那些愛的物件不是一個人。

若要回憶他,更先想起的事還在大二。剛過完二十歲生日,常青馬上領他回家,對常川講我跟他領證了。常川圓睜眼睛,右手裏一塊藍色抹布,往下滴水,水滴了半分鐘,啪嗒啪嗒,落在藍色塑膠拖鞋上,流進趾縫裏。隨後常川突然揮舞抹布,讓滾出去,「兩條爛仔」。門砰的一聲關上前,傳來一句「籮底橙」 [在廣州話中指代大齡未婚女性。一般賣水果,都是把賣相最好的放在上面,而被人挑剩的都在「籮底」。籮底橙和賣剩蔗都是借這層意思指被挑剩的女性] 。

那當然是假的,她在門外哈哈大笑,心想個衰佬肯定氣糊塗了,才會罵這樣的反話。幾個月裏,她好幾次給朋友表演常川那副窘樣。織線稀疏的白短袖,灰短褲,藍拖鞋,介紹完穿著,開始做動作,兩腿微微分開,膝蓋不直,手腕都朝上。她講請註意,右手裏是藍抹布,抹布在滴水哦,真能聽到水聲哦。註意,她會提醒看客,努著右嘴角講,這邊有顆綠豆大的痦子哦,一根長汗毛在抖。

「扯!扯!都同我死開! [滾!滾!都給我滾出去!] 籮底橙!」

話出口,她揮舞雙手爆發,跟朋友們笑作一團。

直到這樣的樂趣用完,剩下痦子中間那根汗毛微微不直,一年年靠近她的心,直直紮進去。有一天她徹底明白,報復帶來空虛,她需要的是無視,不是自欺欺人的無視,是保持距離,不再給出恨,也不再給出愛。

十多年中,她自認做到了這點。當然,並非毫無來往,只是她保持住一顆陌生的心。女兒死後第二年,她終於有了點活著的力氣,幾乎是扔掉爬到手上的蟑螂般甩掉房子,買尚未建成的新房子。然後常川突然找到她講,新屋落成前,可以搬回去住。考慮好幾天,她同意了。

那套房子裏的記憶,她不堪承受。她知道有些失去小孩的人,會緊緊抓住某樣孩子的遺物,一個小熊或者一張照片,每天摸它。或者新增一個類似雷達的器官,從不關閉,從世間萬物那裏捕捉相似性,聯系到逝去的人。最終,她選擇了逃。一碰就疼的東西,逃。媽媽死去後,她也是這樣做的。她懷疑自己太冷漠,太無情。她小心翼翼,避免放出來,因為它們會把後半生填滿。

逃確實有效,她努力不想起女兒,只是偶爾做夢。最讓她害怕的夢有兩個,都在同一個房間。

沙發上的牛仔小熊,地毯上的布娃娃,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它們似乎還在等待,看上去冷漠又困惑。它們一直保持原樣,仿佛那種等待的趨勢延緩了死人的離開。她時不時看到女兒跑出來,重新拿起它們。她甚至還能聽到一聲媽媽。古往今來,只有一個人能喊出那聲媽媽,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奶聲。

上個夢之後,或者之前,或者另一個日子,或者同時,她夢到東西囚禁在箱子裏,在樓底下裝車,房間只剩垂下的空燈座,懸懸偽裝一根柱子。構成一個家的,都是些蜘蛛絲樣的東西,一陣大風就摧毀。她在空屋子裏徘徊,世界變成純粹的印象,靠得很近,又突然遠離。空房間藏著一座時間的森林,人在裏面並非實體,是一連串虛擬的印象。或許肉體在活著時才重要,死後靠別的,一個空間,一些感受,幾個表情,幾幀影像。

醒來後,難說是哪種悲傷或難過,就是一種淺淡、長久、微微恐懼的氛圍,一種活著的顏色,地面不見了,每一腳都是空的。有那麽幾回,心臟快平復時,她會突然想起媽媽,帶著幾分恨意,想也該讓她吃吃這樣的苦。

媽媽肯定是吃過苦的,那些苦並沒有更特殊,她越來越多嘗過它們,藍色的紅色的紫色的粉色的綠色的莫蘭迪灰的,甜味的酸味的鹹味的荔枝味的。這沒讓她離媽媽更近。她從媽媽的皮膚上剝下來自己,放在一臂遠處,這樣,她就能看到更完整的媽媽了。可那沒能讓她看得更清晰,或者說那是一種鏡子似的清晰,她倒是更了解自己了。對媽媽說出偷情的事,她早已不再內疚。青春期到二十多歲之間,她確實內疚過。那之前她想不到要內疚,只是隱隱感覺不對,不願告訴任何人她說過。那之後她明白,媽媽不是這樣簡單的人,要為了丈夫的偷情自殺。

小時候大人不許她碰這個話題,好像一提起來就會傳染,教壞了她。其實大人們不必如此小心,她自己就會避開,逃。那陣子她討厭那個善良的臨巷女人,因為媽媽死去幾個月後,她正哼著歌走路,遠遠看到那女人站在門口,於是住了嘴。但經過時,還是被女人喊住。她記得那女人的眼睛,清澈,哀傷。女人撫她的頭,可憐她,問她想不想媽媽。其實她不想,因為她常常忘記這件事。但她還是點了點頭說想。她討厭那個女人,一直到很多年後。

很多年後,或許是逃得足夠遠,媽媽的死不再被遺忘,也就不再被提醒,所以,那時候她才持續活在媽媽死掉的現實裏,一日日直視。她可以開口跟拍拖的男人聊聊媽媽了,都沒得出什麽結論,偶爾也會聽到一些「脆弱」「想不開」之類的詞。讀研時拍拖的男人講:「我看你也挺危險的,每天看的那些書,說的那些話,悲觀得不行。」

他真當開玩笑講的,甚至帶著好意。後來常青就不再找人聊。那些年中,她怪自己,怪父親,但在心裏,這些歸罪都不夠,問題日復一日地響了。

她試過往前找找證據,家暴應該沒,別的東西也昏昏一團,既不清晰也沒形狀,伴隨著客廳裏的歡笑與吵鬧,和那些已經記不住臉的陌生人一起,陌生且壓抑。最理智的時刻,一個念頭也會冒出來,可能自己真是兇手之一呢,同其他許多東西一樣,一日日磨那個女人。

如今她猜媽媽只是厭倦,厭倦了丈夫、女兒、家庭,厭倦了這份塵世的幸福。厭倦,可怕過痛苦,她已經嘗到味。

媽媽在這所房子裏住過幾年,是在常川賣房還債之後。再三十多年,常青搬進來,始終帶著逃離的心,只當中途補給,然後新房子爛尾,疫情暴發。那之前她已辭去工作,發現所學的知識,所做的工作,脫離了相應環境,對具體的生活毫無用處。好在「新冠」病毒給了她暫不謀生的借口。有一回,臨時管控的區域越來越多,「足不出戶,上門服務」的,「個人防護,避免聚集」的,地圖上,紅色和黃色逐漸包圍此處,她透過二樓臥室的小窗,看對面改造過的白墻壁,接近頂端的一條腰線上,生出好些植物,有毛蕨和酢漿草,還有幾棵認不出來的幼樹。她突然意識到,一天天沈積下來,日子在這裏落出一層河床,必須認真對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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