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秦昭襄王三十四年(公元前273年)的某天。
函谷關通往鹹陽的官道上,奉命出使魏國的秦國大臣 王稽 的馬車,正趕回鹹陽復命。
原本有說有笑的氣氛,被從西邊來的一隊人馬凝固了。
是秦相穰侯 魏冉 的馬隊。
魏冉望見王稽的馬車,派人上前截住,問:「現在山東六國的形勢有什麽變化沒有?」
王稽答:「沒有。」
魏冉再問:「你這一趟出使,有沒有帶什麽舌辨之士回秦國?他們只會混淆視聽。」
王稽答:「不敢。」
魏冉點點頭,徑直走了。
王稽這才松了口氣。
王稽車上藏的人,叫張祿。
但王稽不知道的是,張祿是個化名,此人真正的名字叫做 範雎 。
範雎為什麽隱姓埋名呢?
王稽又為什麽對魏冉說謊呢?
02
範雎,魏國人,誌向是遊說諸侯,打算服侍魏王。
但家寒,沒有活動資金,只好先在魏國中大夫須賈門下聽差,找機會。
前不久,須賈受命出使齊國,範睢隨從。
可在齊國待了好幾個月,齊襄王就是不召見,還故意把須賈晾在一邊。
為什麽呢?
當時的國際形勢:
趙國在西線戰場剛不贏秦國,趙惠文王就想在東邊齊國那裏討點便宜——聯合秦國一起揍齊國。
打的旗號是為魏國報仇。
(兩年前,秦軍進攻魏國的大梁,齊國作為盟友卻按兵不動。)
此時的齊國,剛從樂毅伐齊(公元前284年)的戰爭創傷中艱難爬起來,元氣還沒完全恢復,經不起大動蕩,不能開打。
為了破局,齊襄王主動向魏國暗送秋波:咱有話好好說唄......
魏王的小眼睛一轉:行,我跟你好好說。
於是派須賈出使齊國。
目的很單純——讓齊國放點血,魏國撈點實際的好處。
齊襄王對此也是心知肚明,為了防止須賈漫天要價,先晾一晾魏國使團。
同時為了探一探魏國和趙國的底線,就想賄賂一下魏國使團。
賞了範睢十斤金子,酒,牛肉......等。
齊襄王為什麽選擇賄賂範雎,而不是須賈呢?
司馬遷說是因為範雎有才氣。
但這個解釋,有點太牽強。
因為範雎在魏國聲名都不顯,齊襄王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所以這個問題可能很簡單:
相對須賈,範雎人輕位卑,胃口要小,好滿足。
03
範雎不傻,拒絕了賄賂,還上報了須賈。
但須賈認定齊襄王和範雎肯定達成了什麽py交易,回國後,立刻向丞相魏齊打小報告:......
魏齊:這還得了?秦國是老大,趙國是老二。這事要是讓趙國知道了,鬼知道趙國會不會以此遷怒魏國?如若這樣,你我還能在魏國混嗎?
和須賈一合計:範雎必須死!
就算以後趙國要是怪罪下來,我們也可以說:「賣國賊」範雎已經被我們發現並親手除掉了!
立刻叫人把範雎拉出去,暴打。
打完,找來一張破席子,卷吧卷吧,扔進廁所。
還輪番往範雎身上呲尿......
幸虧遇上打掃廁所的差役鄭安平,一念之仁,將範雎救下。
04
既然沒死,折辱之仇就要報!
但想報仇,就必須先找個比魏國更好的容身之地。
範雎環顧天下,只有秦國可供自己一展拳腳。
所以就聯絡上了當時正在魏國出使的王稽。
王稽和範雎談的很投機,答應帶他一起回秦國。
且說盤問過王稽,魏冉離開後,範雎急忙跳下車,對王稽說:「魏冉沒搜車,他一定會去而復返的。你坐車繼續走,我在後面跟著。」
果然,不一會兒工夫,魏冉原路折回,搜車。
魏冉之所以這麽疑神疑鬼,是有原因的——
當時的秦國大權被魏冉一手掌握。
魏冉還是秦昭襄王的舅舅。
但隨著他姐姐宣太後年齡越來越大,以後難免會出現變量。
而能夠引發秦國朝局走向的,首當其沖的,就是山東六國遊學的士子們。
應該說,魏冉的眼光還是很毒辣的,正是範雎把魏冉拉了下來......
05
範雎剛入鹹陽,就寫了一封自薦信。
秦昭襄王只看了第一句:
「秦王之國,危於累卵,然得臣則安。」
便將信扔在一邊,輕蔑一笑道:「危言聳聽!這些六國策士就喜歡耍嘴皮子,好像天下缺了他們就不行一樣。我大秦如今兵鋒正盛,諸侯聞名莫不喪膽,怎麽就存在危險了?」
就這樣,範雎被晾在館驛,足足曬了一年。
王稽都懷疑自己看走了眼,這個從魏國撿來的「人才」其實是個「草包」吧?
但範雎不慌不急,他知道自己只需要等,等魏冉和秦昭襄王決裂。
所幸,老天爺也沒有讓他等太久......
06
秦昭王三十六年(公元前271年),魏冉又準備攻略六國。
此次的目標是齊國的綱、壽兩地。
秦國和秦國並不接壤,魏冉為什麽要制定這樣一個計劃呢?
因為魏冉的封地不在秦國本土,而是在宋國的陶邑(今山東定陶)。
魏冉攻取齊國的綱、壽兩地,是為了給自己擴大封地。
範雎深感機會來了,求王稽二次替自己上書。
王稽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試了試。
秦昭襄王就有點好奇了:範雎委屈在驛站不肯走,就是為了給自己出主意?還挺想知道他會說些什麽?
就召見了範雎。
可一見面,範雎還是聳人聽聞那一套:您的國家現在很危險!
秦昭襄王又笑了:明明是天下最強,危險在哪兒?
範雎正色道:「......穰侯這次進攻齊國,就是損公肥私。打贏了,綱壽二地只會並入他穰侯的封邑,不會成為秦國的郡縣;若打輸了,秦國戰無不勝的神話就會被打破,六國會繼續合縱鎖秦。」
秦昭襄王仍不以為然:誰家都有這種貪財的大臣,不足為奇。
這時,範雎給秦昭襄王上了一個重磅炸彈:
「此次攻齊若成功,那穰侯的想法恐怕就不止是做秦相這麽簡單了。
稱王造反這種事情風險太大,但在陶邑建立一個衛星國家還是可以的。
而陶邑一旦國家化,透過威懾周邊的若幹小國,進一步壯大實力,魏冉就有機會取代秦昭襄王成為號令天下的新霸主。」
範雎還貼心的給 嬴稷 找了個現成的例子:
孟嘗君田文借齊國的強大攻打楚國......齊閔王兵敗出逃,被楚人殺死。身為大臣的孟嘗君不想著怎麽為國君報仇,反而趁機在封邑薛城宣布獨立建國!
07
如何防止魏冉威脅到秦昭襄王的王權?
範雎也開出了藥方:
「遠交近攻」。
這樣有利於秦國直接控制,還不會造成內部份裂。
等到臨近的領土被秦國蠶食差不多了,齊、楚也就不是秦國的對手,可以利用戰略地緣優勢強行碾壓過去。
一場分析下來,秦昭襄王立刻就拜範雎為客卿,參與謀劃兵事。
不過,他還是沒有理會範雎所說的大重點:穰侯專權的問題。
是秦昭襄王不想理會嗎?
不是。
魏冉畢竟在秦國朝堂上盤踞30多年。
貿然處理,將引發無法控制的政治地震。
所以,秦昭襄王讓範雎先去搜集尋找魏冉的短處,再伺機而動。
08
範雎沒有辜負秦昭襄王,很快就抓住了魏冉的小辮子。
秦國此時已經把魏國的河東地區占了,有機會攻下魏都大梁,可秦軍攻城之前,魏冉和須賈做了個交易。
須賈嚇唬魏冉:
1、
如果秦軍進攻大梁,魏國人民一定會拼死一搏。如果秦軍沒有一戰滅魏,魏國就會發起猛烈的報復行動。報復的地點,不是秦國本土,而是你魏冉的封地——陶邑。
2、
如果秦軍撤退,魏國會獻出絳縣和安邑,那以後你要吃掉宋國就容易多了。
不得不說,須賈開出的這個條件讓魏冉心動了。
在魏冉眼裏,陶邑是他的親兒子,比秦國本身的利益不知道高到哪去了。
所以,秦軍就此撤兵。
這種見不得光的私下交易,自然逃不過範雎的眼睛。
更不用說,魏冉還和自己的大仇人須賈有聯系。
......
最終,秦昭襄王趁機罷免了魏冉的相位。
轉過年來,宣太後去世,群臣隨風倒,迅速刮起一股「倒魏風」。
魏冉被迫離開鹹陽,回到定陶,死在了那裏。
範雎正式接過秦國相印。
09
根據範雎的策略,頭一個對付的是魏國。
魏安釐王慌了,趕緊派使臣前去秦國找丞相「張祿」打通關系。
(範雎對外還在用「張祿」這個名字。)
使臣剛好是範雎的老熟人須賈。
正式見須賈之前,範睢換上一身破衣服,裝成窮困潦倒的樣子,到須賈居住的驛館前溜達,並故意撞見須賈。
須賈看見範雎,臉色兒都變了:這家夥不是死了嗎?
範雎告訴須賈,自己現在秦國流浪,平時替權貴打打長工。
須賈留範雎一起吃飯,看到範雎衣服破舊單薄,取出自己的絲袍送給範雎,問範雎:「聽說秦相張祿也是咱們魏國人,你有沒有什麽關系代我引見一下?」
範雎繼續編,說他的主人跟張祿很熟,可以試試。
就親自趕車帶須賈去見「張祿」。
到了相府,範雎讓須賈在車上等,自己先入內通報下「張祿」。
可須賈左等右等,府內一點動靜都沒有。
就問門衛:「範雎進去這麽久,為什麽還不出來?」
門衛告訴他,相府沒有叫「範雎」的人。
須賈奇怪又問:剛才和自己一起來的人不就是範雎嗎?
門衛說:「那是我們大秦的丞相張祿!」
須賈這才如夢方醒,屁滾尿流的爬進相府,不停地叩首請罪。
過幾天,範雎舉行外交宴會,請來各國使者。
美味珍饈,琥珀美酒......
範雎卻不急著宣布開動。
他叫來仆人,在堂下放了一張矮腳小桌,指示須賈坐在小桌上就餐。
就在眾人奇怪之時,更奇怪的一幕發生了,本來歡聲笑語的宴席大廳,瞬間安靜下來——
進來兩個穿著囚衣的犯人,端著一盆餵馬的飼料,一左一右夾著須賈坐下。
範雎點頭後,兩人輪流抓起飼料塞到須賈嘴裏。
須賈一臉屈辱,卻不敢不吃。
範雎這才笑著招呼大家開吃......
宴會結束,範雎對須賈說:「你可以走了,回去告訴魏王,立即送魏齊的人頭來,否則秦軍就要屠大梁。」
接著把須賈趕出了秦境。
須賈回大梁,馬上上報魏齊。
魏齊聽後連夜逃去趙國,躲到了平原君趙勝的家裏。
秦昭襄王聽說範雎的遭遇後,也決定給範雎出口氣。
寫信給平原君,誆他到了鹹陽城。
接著寫信給趙孝成王:除非你們交出魏齊,不然你叔叔(平原君)這輩子也別想回去了。
趙孝成王別無選擇,派兵包圍了平原君府邸。
魏齊走投無路,自殺了。
10
不過範雎也沒有風光多長時間,悲劇起源於範雎自己的性格。
朝堂上,範雎對政敵毫不手軟。
更是在長平之戰後,誣陷白起有不臣之心,令一代名將飲恨終身。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凡是對他有恩的人,他總是無原則無下限的寵信,甚至不惜拿國器來做交易。
例如:
之前掃廁所的鄭安平,在範雎的大力推薦下,一路成了將軍!不是榮譽官銜兒,是要真刀真槍上戰場的!
可一個掃廁所的,懂得什麽兵法?
三下兩除二就被趙國人打得滿地找牙,帶著兩萬秦軍投降了趙國。
按秦法規定:舉薦的人一並治罪。
範雎是要被夷滅三族的!
好在秦昭襄王給了範雎天大的面子,沒有治罪。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
不久,範雎的另外一個恩人:時任河東郡守的王稽,被人告發私下暗通敵國,並查有實證。
11
關於範雎的結局,【史記】記載說是被秦昭襄王罷免後返回封地了。
但出土的【 睡虎地秦簡 】編年紀,記載說:
「(秦昭王)五十二年,王稽、張祿死。」
睡虎地秦簡在前,時間在戰國晚期至秦始皇在位期間。
【睡虎地秦簡】比【史記】更具有真實性和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