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被我欺負過的少年稱帝了。
我成了他的貴妃。
從嫁給他的那天起,他日日薄待於我,對我施展報復。
我忍辱負重,盼望著有朝一日能逃離他的魔爪。
為達到目的,我極力撮合他娶一位皇後。
終於,我等來了他大婚的日子。
1
來之不易的機會,該當好好把握。
因慕容序登基以後未選秀納妃,宮內只有我一個光桿兒,立後大典的諸多事宜,自然落在了我頭上。
我對此求之不得,藉由忙碌,三天當中推拒了慕容序兩次傳召,只覺神清氣爽。
第四天傍晚,四司六局的管事們跪安請散,人擠人的大殿空蕩下來。
我稍稍放松,活動著僵硬了一天的肩膀,閉眼喚小宮女。
背手伸過來一雙手,在我肩上力道適中地揉按,我舒服地嘆了口氣,道:「再使點兒勁。」
話音剛落,嗅到熟悉的龍涎香氣。
我松懈的脊梁骨立馬挺直,驚懼仰頭,向後看。
慕容序的手仍搭在我肩上,力道加重了些許,垂眸對上我目光,那深淵一樣的眼睛斂藏著不快。
我雙膝一軟,滑下座椅,「陛、陛下何時來的?」
頭頂傳來他的冷笑,慕容序坐了我坐的位置,譏諷道:
「愛妃貴人事忙,不肯屈就朕的金華宮,朕只好前來探視愛妃,怎麽,不歡迎?」
「臣妾不敢。」我狗腿賠笑,「只是陛下駕到,何不著人通報一聲,也好叫臣妾出去迎駕。」
「擡起頭來回話,朕見不得你伏低做小的虛偽樣子。」
「……」我直起身,擡頭看他。
大魏以黑為尊,慕容序穿一身玄色織金常服,暗紋流光隱隱,金冠束發,軒眉星目。
這通身的貴氣與帝王威儀,誰還能將他與昔年那個備受欺淩的小皇子聯系到一塊去。
我順著他冠上垂落的流蘇,看至他耳畔。
他右耳耳垂裂開過又愈合,形成了一道終生的疤痕,鮮紅如線。
唯有這傷疤,提醒著我,迄今為止,我所經受的一切不是一場夢。
我楞神間,慕容序已拿起桌上一沓封後的典策,翻得嘩嘩作響。
末了他將典策隨手一扔,道:「為朕立後一事,愛妃還真是上心。」
我道:「立後乃國之根本,更是陛下的終身大事,臣妾如何操勞都是應當應分。」
「你覺得朕是在誇你?」
「……」喵個嘰。
他忽然俯身,擡起我下巴,逼我直視他。
他掰著我臉,認真端詳我敢怒不敢言的模樣,驕矜道:「薛綰,你就這麽著急把朕讓出去?」
我與慕容序成婚三年,深諳他脾氣,這貨吃軟不吃硬,得順毛哄著才行。
我當即一聲抽泣,探身趴在他膝頭。
慕容序身子一僵。
我:「試問哪個女子願意跟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但我的夫君不是尋常的丈夫,縱使臣妾對陛下有萬般不舍,臣妾也知道,自己得識大體。
「今日陛下既問了,臣妾就與陛下說句實話,其實這段時日,臣妾每天都過得很煎熬。」
慕容序似笑非笑,顯然不信我的鬼話。
他捧著我臉,拇指拭去我眼淚,「朕許你不必識大體,如何?」
我:「……」
我:「謝陛下,臣妾選擇識。」
他放開了我,道:「今日算了,看在你賣力表演討好朕的份上,起來吧。」
我站起,殷勤為他斟茶。
他端起茶盞淺啜,眼睛自杯間擡起瞄著我,不知又在盤算什麽捉弄我的法子。
須臾,他道:「朕今夜就宿在你這裏了。」
我狠狠楞住,手中茶壺不覺歪了,半壺熱茶澆在了慕容序身上。
他「嘶」了聲,我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拂他衣袖,挽起來一看,他手腕紅了一大塊。
他瞪我道:「故意的吧你。」
我賠著罪,叠聲叫小宮女取藥來,心說我若是故意,你被燙的肯定不只是手腕。
他:「朕在你宮裏留宿,值當你慌成這樣?」
廢話。
三年來,慕容序從未在我寢宮裏過夜,每每將我叫到金華宮,也只是以折磨我為主,讓我站在床前給他講故事,還必須得是他沒聽過的。
我好好一個貴妃,幹的全是說書人的活。
他聽困了,就把我趕到外間軟榻,為他守夜。
有一回我搜腸刮肚也想不出新的故事,實在受不了,往地上一坐,破罐破摔,將他大罵一通,情緒太過激動,具體罵了什麽,我忘了。
最後我道:「你愛睡不睡,我不講了,說什麽都不講了!」
我說完就慫,閉著眼梗著脖,等他來殺我。
等了半天,龍床上的慕容序毫無動靜。
我大著膽子湊近一看,他竟安詳地睡著了。
我當時的心情要多復雜有多復雜。
2
我害怕的功夫,慕容序已舉步入內,我只得尾隨。
他好奇打量我內殿擺設,目光觸及桌上一副沒來得及收的木制牌九,微微一怔,隨即笑了。
我擋住他視線,道:「都是臣妾私下見不得人的小愛好,讓陛下見笑了。」
他不置可否。
我:「臣妾這裏寒酸得很,陛下怕是住不慣,不如……」
他道:「是挺寒酸。」
卻絕沒有走的意思。
我絕望了。
眼看離逃出宮只差一步,只等慕容序封了後,我就能遠走高飛。
他偏要在這種時候……
小不忍則亂大謀,我沈了沈心,事到如今,我是非走不可的,那啥就那啥了,舍得一身剮……
我腦中天人交戰之際,慕容序已將我寢宮逛了個遍。冬日天黑的早,不多時,他身邊的富總管領著宮人魚貫而入。
富總管曾侍奉過慕容序的生母,如同慕容序的長輩一般。他老人家記恨我早年間傷害過慕容序,一向對我沒個好臉。
伺候慕容序更衣時,眼尖的富總管擡著慕容序的手腕,驚道:「陛下這是怎麽傷的?」
一邊說,一邊準確瞄中了墻角裝死的我。
「朕自己不小心。」慕容序不動聲色垂下手。
我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眾人走後,只剩我和他。
慕容序坐在床上,專註看我放在床頭的地方誌。
……難不成在等著我主動?
我鼓足勇氣,破釜沈舟、視死如歸地挨近床邊。
我想了想,褪鞋上床,隔著被子坐上慕容序的腿。
慕容序擡頭,眼神淩亂了一下,眉頭微蹙。
我一只手按住他胸膛,隔著睡袍,感受到他激烈的心跳,正待更進一步……
慕容序捉住我手,「做什麽,準你上床了嗎?」
我:「……」
他不悅道:「下去。」
言罷扯了扯攔腰的被子,「你身上冷死了,想讓朕給你暖床,門都沒有。」
我:「……」
為什麽事情跟我想的不一樣。
我飛快下床,如釋重負之余,又感到些微生氣。
不是,慕容序他什麽意思。
我呸。
我沒好氣地道:「陛下想讓臣妾去何處。」
他:「外間是沒有閑置的軟榻嗎?」
懂了。
我憤懣抱了被子,去外間安置。
他:「回來。」
我:「又怎麽?」
「故事,」他躺下,撐頭看我,「講完你才可以睡。」
「……」
我真是欠他的。
3
我的確虧欠過慕容序。
我十二歲那年,我父親因戰功顯赫,被封鎮北王。薛家一時間滿門榮耀,風頭無兩。
十四歲,我與弟弟奉旨進京,與皇子公主們一同讀書。
出發前,父親將我叫到身前,問我可知聖上此舉,是為何意。
我自是知道。
父親道:「到了京城之後,保護好自己和你弟弟,切記謙遜行事,不要招惹任何人,給人拿住把柄。」
那也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到了長安不久,我弟弟把太子打了,被禁衛軍拿住。
我方明白,不是我們不惹事,就能平安無事。
我四處求告無門。路過掖庭附近的野湖,看見聖上最寵愛的安寧公主帶著一群人,圍住了一個少年。
那少年被人壓著,跪在地上,衣衫單薄,止不住的瑟縮。
安寧公主拿著把精致的金剪刀,在少年脖子上來回比劃,找地方下手。
我來長安時日不長,也聽說過安寧公主的惡名,無意與她扯上關系,欲返身回去走別的路,她先我一步,發現了我。
她叫我過去。
我趨前,近看那少年,渾身濕淋淋,頭發結了冰,似是剛被從身後的湖裏撈上來。
安寧看著我,小小的年紀,眼神卻充滿邪氣。
她看我一陣,笑道:
「姐姐來得正好,我新紮了耳洞,痛死啦。可是我四哥卻笑話我,我讓他向我磕頭道歉,他非是不肯,你說我該不該生氣?」
少年無力垂著頭,執拗地道:「我沒有笑話你。」
「那你為何要看我?你也配看我?」安寧一腳踹向他心窩,他撲在地上,又被宮人架起來
我看向安寧的耳朵,確實紮了新耳洞,有些紅腫,又聽她管少年叫四哥,明白了少年的身份。
四皇子慕容序。
我聽過他的故事。
早年間,他母舅謀反未成,牽連了他母親和他。
母子二人皆被發配至掖庭,從此一落千丈。
慕容序幾乎是在掖庭長大的,隨著母親去世,日子愈發難過,成為了宮人和兄弟姐妹們取樂的工具。
我相信慕容序不曾嘲笑過安寧,安寧不過尋個由頭發泄。
我和弟弟的處境與慕容序何其像,再過不久,我們就連呼吸,都可以是罪過。
我道:「公主宅心仁厚,今日天又這樣冷,凍壞玉體就不好了,我看四殿下已經知錯了,要不算了吧。」
少年聞言,擡頭看我一眼,眸光悸動。
安寧大笑起來,剪刀險些揮舞到慕容序臉上,「四哥你聽聽,居然會有人為你求情,真是有趣。」
她漂亮的眼珠子咕嚕嚕轉個不停,突然有了主意,將剪刀朝我遞來。
「我正要懲罰一下四哥,讓他對做妹妹的感同身受,可我又怕見血腥,不如姐姐幫我?」
我猶豫不肯接。
她湊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和她能聽到的聲音道:
「姐姐這兩日奔波,莫不是為了令弟?我父皇見了太子哥哥臉上的傷,勃然大怒,無論是否找你鎮北王府問罪,你弟弟也難逃一死……」
她一下子戳中了我的痛處。
我父親功高蓋主,聖上怎會允許鎮北王府後繼有人?
「姐姐想必知道,此事可大可小,可以是你弟弟謀害太子,也可以是同窗間的玩鬧,」安寧再度湊近幾分,「父皇對我百依百順,只要我一句話,令弟此次危機便能化解,懂?」
其實她不知道,長安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不是鎮北王的女兒。
聖旨下到北疆,鎮北王早有謀逆之心,只等時機成熟。
他不舍得將自己親生的兒女送來受罪,為他爭取時日,於是將親生兒女藏匿起來,在貧民窟選中了我和弟弟冒名頂替。
我與弟弟相依為命,我可以不顧鎮北王府的安危,但弟弟我不能不救。
我奪過安寧的剪刀,咬牙朝慕容序的耳朵上剪去。
他滾燙的血濺在我手背,我的良知跟著一道支離破碎,從此不配為人。
在安寧得意的歡笑聲裏,慕容序被宮人扔在地上,他一聲不吭地捂著耳朵,血浸滿他的指縫。
自始至終,他未曾再擡頭看我一眼。
我以為這是結束,後來才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安寧格外喜歡觀賞我淩虐慕容序。
而後兩年,她時不時就要找我過去,有時我躲得過,有時我躲不過。
直到慕容序隨三皇子去往邊疆禦敵,安寧才丟下這個遊戲,轉頭尋找別的樂趣。
後來,三皇子死在戰場上,慕容序坐上了統帥的位置。
我十九歲那年,鎮北王攻打長安,聖上怒不可遏,想起了遠在關外的四子。
我弟弟慘遭屠戮,我則被吊在城樓上,鎮北王率兵進城,對我不管不顧。
整整五日,我一刻一刻數著自己死亡的來臨。
與死亡最接近的一刻,我看見了慕容序。
十九歲的慕容序。
他打馬而來,意氣風發。三年未見,我快要認不出那是他。
但他好像一眼認出了我。
他停下,與我遙遙對望,驀地取過弓箭,對準我。
身後的將士們不明所以,紛紛隨他停下。
我望著他淩厲深邃的眉眼,回憶起欺負他的一幕幕,如果被他就此殺死,也算是個解脫。
然而,他很快改了主意,吩咐士兵將我放下來。
慕容序受召回京,不是回來救駕的,而是回來坐收漁翁之利。
他殺了鎮北王,軟禁了聖上。
那些虐待過慕容序的人,他一個也沒有放過,唯一的遺憾是,安寧公主早在鎮北王進城之時,就死在了亂軍的箭下,他未能親手報仇。
只剩下了我。
慕容序入城當夜,簡單收拾了京中殘局,曾來找過我。
但我失去了弟弟在先,加上五天滴水未進,神智十分不清醒。
後來還是聽侍女說,他在我床前坐了一夜,天亮才走。
我不知道那夜他對著我這個仇人的臉,想了些什麽。
我再次見到他,是半個月以後。
這半個月,慕容序把持朝政,聖上無可選擇地封他為太子。
他正式加封的第二天,愛慕我已久的趙將軍之子聽說我在慕容序府上,請求慕容序將我嫁給他。
我聽聞這訊息,驚訝且感動。
驚訝的是我對這位趙公子印象全無,他何時喜歡了我,我半點也不知道。
感動的是,我作為逆賊之女,人人對我避之不及,趙公子卻能冒死搭救我於水火。
我心生希冀,若能跟趙公子走,安穩度余生,未嘗不是上天憐我。
就是這天晚上,我見到了慕容序。
他穿著太子的華服,廣袖博帶,骨重神寒,昔日瘦弱的身軀如今挺拔高挑。
不知從哪個宴上而來,帶著酒氣。
我行禮,盡量卑微。
他道:「喜歡他嗎?」
我茫然看著他,良久才反應過來慕容序說的是誰,躊躇該如何回答。
我的遲疑被慕容序誤解成了喜歡,他甩下一句「你準備準備,明日成親」,拂袖而去。
我急切問:「跟趙公子嗎?」
他回眸,陰沈道:「與孤。」
我楞住。
他冷聲道:「別以為孤娶你是喜歡你,鎮北王府還有幾萬需要安撫的將士,孤不過是給他們個交代。」
我道:「那……我能跟趙公子見一面嗎?我想當面謝謝他。」
倏然脖子被他掐住,他將我按在墻上,逼近我,冰冷目光刺的我骨頭疼。
「聽好了,孤只說這一次,」他道,「過去三年的滋潤日子你這輩子不會再有,趁早死了郎情妾意的心,你今後生死都是孤的人,過去發生的一切,你等著慢慢償吧。」
我嗆咳不已,他才緩緩松手,轉身走了。
我成了他的側妃,半年後,聖上暴斃,慕容序登基稱帝,我是他的貴妃。
轉眼三年過去,慕容序治理國家是一把好手,治理我更是。
我躺在軟榻,聽著殿外呼嘯的冷風。
明日,是我二十二歲的生辰,我十四歲入長安,欺負過慕容序兩年,慕容序又欺負了我三年。
我帶給他的全是肌膚肉體之痛。
他雖不曾打罵於我,但無時無刻不讓我擔驚受怕,折磨我的精神。
該……扯平了吧。
鎮北王遺孤我不願再當,我想做回我自己。
4
翌日。
富總管送來許多器物家具,無一不精貴,說讓我把屋裏那些破爛換了,別整的跟慕容序養不起我似得。
這幾年,我有意過得清苦,也是希求慕容序看到我的悔過之心,能夠對我心軟一二。
這自保手段到頭來被慕容序嫌我丟了他的人。
換就換。
其中居然還有一副象牙牌九。
權當是我的生辰禮物了。
我稀罕地摸了又摸,被富總管鄙視了。
承了賞賜,須得面聖謝恩。
我欲去禦書房找慕容序,富總管保持對我的鄙視不變,「你空手去呀?」
「……」要不然呢?
他那麽大個皇帝,送人東西怎麽還要回禮?
富總管:「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話本子?想想話本裏的娘娘們都如何討君上歡心。」
無非是給君上獻獻美食、獻獻舞。
可她們是為了爭寵,我又不想。
我唯恐慕容序把我惦記,他遺忘了我才好呢。
在富總管吃人的目光中,我硬著頭皮去禦書房熬了個蓮子羹。
八年沒做飯,廚藝基本忘光。
我拎著食盒去禦書房,慕容序正伏案看奏疏。
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來這裏的次數屈指可數,進去以後遠遠站著,看慕容序聚精會神,不知該不該開口打擾。
他就跟頭頂長了眼睛似得,分明盯著奏疏頭也沒擡,卻道:「你打算杵到幾時?」
我迅速上前,他目光落在我手中食盒,沒等我叩謝君恩,他已道:「拿的什麽?」
我將蓮子羹鄭重獻上。
他:「你親手做的?」
「陛下英明,陛下怎麽知道?」
「禦廚若把黑米粥熬成這樣,早該被問斬了。」
「回陛下……」我把頭埋低,「雖然不明顯,但這真是蓮子羹。」
「……」慕容序神情嘆為觀止。
話本裏說,心愛的妃子通常做的飯菜再難吃,君王也會面不改色地吃下去,還誇好吃。
鬼使神差,我問:「陛下要嘗嘗嗎?」
慕容序:「拿走,你想毒死朕?」
果然。
我道:「哦。」
收拾食盒轉身,還得回去跟尚服局的姑姑們商議帝後大婚當日穿的禮服款式。
「慢著。」慕容序在我身後道。
「陛下還有何吩咐?」
慕容序叩叩眼前桌面,「蓮子羹,放這兒。」
我訝然。
他:「待會兒拿出去餵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