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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錢明直與日本學者談錢瘦鐵及其往事

2024-03-15文化

近現代書畫篆刻大家錢瘦鐵先生的次子、竹刻家、篆刻家錢明直先生因病近日在上海辭世,享年87歲。

得知錢明直先生辭世的噩耗,近年來一直致力於錢瘦鐵研究的日本學者堀川英嗣在深深哀痛中回憶起曾采訪錢明直先生並有幸受到教益的往事。此一對話最初發表於2020年(日本)【金石書學】第24期錢瘦鐵專題所刊載的中文版。澎湃藝術特刊發以作紀念。

錢明直(1937年10月6日-2024年3月9日)

錢明直先生(1937年10月6日-2024年3月9日),錢瘦鐵之子,出生於東京,其父錢瘦鐵在日本被捕後不久,他便和母親張珊、兄弟一起離開日本回國。中學就離開上海,到嘉興上學。大學就讀於哈爾濱工業大學的理工科,與書畫篆刻有意識地保持著距離。大學畢業後,有時也會協助父親錢瘦鐵刻印,後向父親的朋友徐孝穆學習竹刻等,參加藝術活動,晚年一直致力於對錢瘦鐵的藝術傳承與發揚事業。

2019年10月6日,在傾盆大雨的上海,堀川英嗣、和田大卿與淺野泰之拜訪了錢明直先生家,並做了采訪。他們不僅聽到了只有家人才能知道的作為書畫篆刻家的錢瘦鐵,還聽到了錢明直先生吐露因為有了著名的父親而感到的苦惱。

作為篆刻家的錢瘦鐵

堀川英嗣(以下簡稱堀川) :在家錢瘦鐵先生刻字前,您先大概刻一下?

錢明直 :因為那個石頭是很硬,我父親後來身體很不好,我看他刻得很累,所以就先把空的地方都挖掉,盡量保存父親原來寫的狀態。後來我照著父親的印章刻了幾方,我非常激動刻了一方「梁豀錢氏藏書章」,這方收藏章,我照著父親的刻的,我覺得還可以。我弟弟以前拿這個以為是父親刻的,我讓他好好對照父親的作品,後來承認說是我刻的。

堀川: 錢老先生的眼睛好嗎?

錢明直:我父親的眼睛從小到大都還可以。我們小時候眼睛就不行了,年輕的時候,中國正好有自然災害,身體搞得很差,什麽病都有,所以我現在能活到八十幾歲真是好福氣!有了他那些作品,我們還勉強能夠活著,我們現在比他活得好得多,他那時候真是苦。

堀川 :您親自看過您父親刻印章嗎?他有沒有一種習慣,或者早上刻印還是晚上刻印?

錢明直:晚上的燈光不行,一般都是白天,陽光在的時候刻。他刻章很認真的,他寫字,寫了看,看了修改,完了再寫在石頭上再刻,他是非常認真的。

堀川: 那印石也選得特別的認真?

錢明直 :通常呢,別人要他刻的話基本上都是石頭的,象牙的什麽的都不常刻的。

和田大卿(以下簡稱和田) :比如說陳巨來先生的話,先在比較薄的紙上寫字,然後印面上貼上去,然後在石頭上印過去。

錢明直 :就是,他直接寫反字的。碰到特別重要的章,他寫好後會用鏡子看看。

堀川: 他算是吳昌碩先生的弟子還是偶爾受指導的那種?

錢明直: 好像沒有正式拜師的,但是吳昌碩先生也承認他是學生的。

堀川: 我看是,吳昌碩用的是鈍刀,然後您在別的影片中說過,錢老的鈍刀像碑刻上鑿的那工具。

錢明直 :就像那個鑿子一樣。那是特別鈍的鈍刀。因為基本上他刻圖章的刀是不磨的,那個刀也不是特別鈍的,只是不是很快的。

錢晟(錢明直女兒) :正好我爸有一把刀,是爺爺傳給他的。

錢明直: 那把刀是很厚的,刻石頭章時我用比較快的刀先刻,刻完了以後用它來修,

刻起來很有天趣的,線的輪廓基本上都好了,那我就用鈍刀修。我父親刻下去是很有把握的。我刻成什麽樣的,我沒大把握,所以還是先用比較快的刀。

錢晟: 爺爺的這個印床是很特別的,它是由整塊象牙制作而成的印床,十分罕見。

【暢神圖——錢瘦鐵刻印】 顧村言 圖

應該是1949年祖父辭去聯合國占領軍中國駐日本代表團文化秘書之職,從日本轉赴香港,1950年在香港請畫油畫的朋友繪制的他本人肖像後再帶回上海的。印床銘文是1960年夏天,由白蕉先生後加的。「鐵筆象床,刻刬萬方,於漢有光。復翁(白蕉)為鐵老(錢瘦鐵)制銘,時庚子(1960年)夏日。」看來,白蕉先生對其友錢瘦鐵的篆刻是有期望的,希望他能創造出帶有秦漢光芒的作品來流芳百世!

錢明直:那時,刻小章時,我父親用這個印床固定,刻大章的時候就直接拿在手上刻。

和田:刻小印就用小刀,刻大印就用大刀嗎?有沒有印刀的區別?還是他一般都用一把刀?

錢明直:一般就是那兩三把刀。小也不是很小,人家的小刀很快的,他那個小刀也沒有磨。

錢瘦鐵,【無量壽佛】

錢瘦鐵【此君偏許傲清寒】

作為父親的錢瘦鐵

堀川 :別的采訪裏寫的平時錢老先生平時和家裏人不怎麽交流。

錢明直: 沒什麽啰嗦,他不怎麽喜歡講話,對我們子女基本上不管,我初中就去嘉興念書,高中三年在他身邊,大學就去哈爾濱念書,所以基本上不在他身邊。子女說他也不管,都是我母親來照顧的,他只管自己畫畫。

堀川: 他一天忙著寫作品還是刻章?

錢明直: 他有事就寫,沒事的話喜歡看看書,線裝的,不是太深奧的書。

錢瘦鐵(左一)與其子錢明直(右一)、錢明吉(右二)

錢晟 :因為中華藝術宮的展覽(【鐵骨丹青—錢瘦鐵藝術作品展】,2018年),周煉霞(1908-2000年,被聘請上海中國畫院的第一位女性畫家)的兒子和媳婦特別從美國趕過來,他們約了我一起看爺爺的展,他的兒子就非常有感情的跟我說,爺爺對自己的子女是比較隨意的,但是對待朋友家的孩子是很慈愛的。因為他是朋友的小孩,他說我爺爺經常陪他玩的,因為他父親很長一段時間不和他們在一起,所以他說他有時候他母親把他帶到我們黃浦路的家來玩,奶奶會給他倒茶水,爺爺會和他下象棋,幾乎每次來下棋都是爺爺贏,直到幾年以後有一次,爺爺對他說,「妳現在很厲害,腦子很好,我下不過妳了」。所以,他印象中爺爺的形象和我爸爸印象裏爺爺的形象是完全不一樣的,他特別感受到我爺爺是非常親切的,溫柔的,然後很有感情的男人的形象。與其他的他媽媽的那些書畫圈的朋友是不一樣,這是他講給我聽的。因為他的太太和太太的妹妹,都是我姑姑錢明敏的小學同班同學,很要好的,所以他們回憶起說我姑姑的性格就是很活潑的,很親切的,感覺是他們對我爺爺,姑姑的感覺是很熱情,很親切的,和我爸爸(的感覺)不一樣,弟兄姐妹的那種比較冷靜、一心專註於自己事情的那種,是有蠻大的反差的。

錢瘦鐵藝術的魅力

堀川: 近一二十年重新開始整理錢瘦鐵先生的資料,您覺得錢先生的魅力在哪裏?

錢明直: 他的魅力啊,雖然自己很清苦,但是他總拿好的一面奉獻給大家,我覺得他心腸好,不容易的,他不計較自己受苦,哪怕在最苦的時候作品依然積極、熱情向上。

堀川: 他性格也特別直,可惜感覺他又有內向的一面,比如在家裏不怎麽說話的那種?

錢瘦鐵刻詩詞

錢瘦鐵刻詩詞

錢明直 :鴕鳥一樣,我怕接觸。

和田 :您父親畫畫,寫字時候有沒有不敢打擾的嚴肅的那種感覺嗎?

錢明直: 他寫字畫畫刻章,我基本上沒有怎麽在他的旁邊看的,我們那時候陽台上的書桌子上擺滿了東西,寫字畫畫刻章很小的一塊地方,其他都是堆著東西。

錢晟:補充一下。我爸爸說他沒怎麽看過爺爺寫字什麽的,但是爺爺的學生他們當時年紀很輕,像汪大文、吳頤人、馮寧他們就提到過,因為他們是很有目的的跟我爺爺學藝術,看著我爺爺畫畫,應酬作品是很隨意的,跟妳聊聊天,邊畫邊寫了。

和田 :錢瘦鐵先生書畫篆刻,您覺得哪一個最表現出來他的藝術風采?一般我們篆刻家的話認為應該是篆刻,但是橋本關雪看重他的時候,說如果你要來日本的話,在京都那裏學,當時橋本先生是日本頂級畫家,所以被看重也很不容易的。畫方面,他當時很年輕,但肯定有一定的天賦吧。

錢明直 :他年輕時候都愛好。

錢晟: 中華藝術術宮裏面這次也展出了橋本先生特別看重他的一幅佛像——無量壽佛的佛像,他的作品裏,眾多人包括我爸爸認為他的人物畫比較弱一點,但是評論家說他的無量壽佛已經達到了頂級,當年橋本關雪先生認為我爺爺畫的好,是看到了這件,我整理年譜的時候看到的。

錢明直:我覺得他最受贊譽的還是篆刻,但是他自己覺得他的書法是最好的,六幾年他去北京了和平畫店就是齊白石的弟子許麟廬先生開的那個,在那裏掛著字賣,他賣了很多,很得意。那時候能靠寫字來掙錢的人是不多的。所以他覺得自己的字是最好的。

堀川:是不是還受到了齊白石的影響。

錢明直:他在許麟廬先生那裏住了半年多,受到齊白石的影響是很大的,北京回來以後畫的寫意畫特別多,昨天許麟廬的兒子在一起講起他了。他們一起玩,他們兩個人在故宮什麽的合作的。

竹刻之師徐孝穆

堀川:19 70年到1975年您專門學了竹刻。

錢明直: 對,竹刻,這是跟著以前在上海博物館的徐孝穆老先生學的。基本上是這些(翻看【錢明直刻藝留存】2017年),還有扇骨什麽的。扇骨留的比較少。

和田:這也有專門竹刻的刀?不是印刀的那種,還是雕刻的那種?

錢明直先生刻來楚生臂擱照片

錢明直 :不是不是,我的老師徐孝穆先生,他是平刀,人家竹刻是有一套刀具的,彎的尖的

都有,他不是,他只是平刀,所以我覺得他很神奇的。我刻過一塊竹子,他給我修了兩刀,博物館的沈劍知老先生一看就說,「這花蕊幾筆雖老手亦不能過也。」其實,就是徐先生平刀推了兩下就有了很強的立體感。

堀川:當時是您是怎麽跟徐孝穆先生學的?

錢明直 :當時我因為生肝炎回到上海,養病嘛,沒事情,父親就介紹我去徐孝穆先生那裏看

看學學。徐孝穆先生很熱情,他是矮矮小小的,一個特別厚道的老先生,因為我父親的關系,他跟我父親、唐雲是非常要好,所以他毫無保留的,就把他的技術全部教給我。我呢,閑得沒事就學學吧。他非常好,人家給他做好的竹刻材料他就給我用,我自己是找不到這麽好的材料的。他和當時很多海派的畫家都是好朋友,都是先請人家畫在竹子上,然後拿回家刻的。他拿了很多他的作品讓我仔細看,真是奧妙無窮!他是南社創始人柳亞子的外甥,他自己也是很有學問的。

堀川 :那當時在上海也應該很有影響力的。

錢明直 :影響力是有,但不太跟人家接觸,怎麽講呢,很靦腆的。他在上海博物館做文物保管部主任。

錢晟:但他的影響力是很大的,賴少其先生等很多大家給他題了很多牌匾,1984年,上海電視台為其攝制專題片【徐孝穆雕刻藝術】,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徐孝穆雕刻選集】(2019年)應該影響蠻大的。

堀川:竹刻的話,首先得繪畫吧。

錢明直:我不會繪畫,人家給我畫畫,我仔細看著,看著就給了我先後順序的感覺,心裏就有底,所以上海有個藝術評論家,叫林明傑,他說「海上名家書畫在錢明直先生刻刀下無不惟妙惟肖。尤其朱屺瞻、謝稚柳、謝之光寫意墨跡,無論刻竹、刻壺,我都很少見到有他刻得如此到位的。」所以,我還是覺得成功的。我是每次刻的時候認真的觀察,仔細體會的。

和田:一般是好幾把刀。

錢明直:一般是四五把刀。我老師是很少見的只用一把刀。我用的就是他送給我的那把刀。

這些竹刻比較珍貴之處在於都是畫家們直接畫在竹子上,然後我刻的。因為都是絕版的。所以他還是珍貴。雖然刻的不好,才幾年的工夫。

上海書畫家的「義氣」

堀川 :您和上海的著名書畫家都有交往?

錢明直: 那是因為我父親和他們都關系好。而且運動呢,我爸爸戴的「帽子」,他們覺得都對我們很同情。

堀川: 您請他們在上面畫畫然後您來刻?有來楚生,唐雲,謝之光,周鏈霞,朱屺瞻等。當時聽說他們也在掃馬路這些工作。

錢明直:做苦力。

錢明直先生刻來楚生臂擱拓片

堀川 :來楚生,唐雲等我們只能在書上看到的人物,您都接觸過,對他們的印象怎麽樣?

錢明直 :唐雲呢,中國人講話就說很有義氣,有俠士之風,我父親過世後經常來看我們。我也經常去喝酒。昨天晚上我和他兒子唐逸覽吃飯,唐雲曾給我畫了很多竹刻。很熱情。

堀川: 當時包括錢瘦鐵先生在內,特別講義氣,有那種風骨。

錢明直:他們兩個人特別要好是因為他們愛好相同,上海有個廣東路,以前叫五馬路,那裏有很多文物商店,他們閑著沒事幹的時候,常常過去看看,喜歡的話,就買下一兩件,所以是很要好的好朋友。

堀川: 以前只在照片上見過您,今天見了面後感覺您和我想象中的錢瘦鐵先生很像。

錢明直: 哦,是嗎?我自己覺得我沒有天賦,不像我父親那樣從小就很純粹的癡迷藝術,接觸石刻和書畫。我呢,1950年代以後生活一直很困難。受到各種各樣運動的沖擊,所以我對藝術圈子很反感,根本就不想接觸。我父親要我寫字,我也很懶,他要我寫楷書,叫什麽,忘了,我也沒有寫多久。後來他叫我學篆書,不需要寫得那麽規矩、那麽像的,馬馬虎虎就能對付的,我就寫得還可以。

和田: 有興趣了。

錢明直: 後來呢,郭博(郭沫若與安娜夫人之子)經常去日本的。他每次帶小禮物都是叫我刻他朋友的名章,我也刻了很多,當時是很用功了,我把很多父親的印章上相通的字拼起來。 由於每次郭博都讓我刻,我就學著學者刻得比較多了。但是,我這個人沒有藝術氣質,我是學理工的,和他們還是很有距離的。

那些老畫家基本上我不去找他們的。當時,很多人都去他們家裏求畫求字,這樣的風氣很壞,我要避免給人家這樣的印象,所以都盡量的少去,除了謝之光先生。謝伯伯沒有小孩,和我父親也特別要好,他的比較好的畫,都由父親來題的,所以,他跟我們接觸得比較多,我經常去他們家陪他夫人喝酒。他很辛苦,自己買點菜炒菜,只有老先生老太太兩個人。就著他們做的菜,我陪他們喝點小酒,老太太興致很高,拿了一瓶酒連連說好酒好酒,其實是很差的酒。以前謝伯伯做廣播部主任的時候很有錢的,抽煙也不抽半支的,他好日子也過過了。除了跟他接觸得多之外,連唐雲家我也很少去,劉海粟那裏是沒有必要的話,我就盡量不去。因為我不求人,能對付過去就算了。我怕給人家的印象不好,我在上海呢,窮呀,怕讓別人討厭,所以和他們越來越疏遠了。

堀川:1975年以後就不刻了?

錢明直:我1976年就工作了。

堀川:您是郭沫若的安娜夫人給介紹工作,當時是不想進入文藝方面的工作?

錢明直:不不不,我就不能接觸這些東西,我讀的是哈工大的電機系。郭博老兄說,我父親在日本時候我父親對他比郭沫若對他更親熱,他因為感念我父親,所以對我很好。我每次去他家的時候,他都給我好的洋酒喝,他自己因為身體原因已經不能喝了,他看著我喝就很高興,所以當他知道了我的情況以後,就給他母親講了,他母親當時就住在上海大廈,我們那時候住在黃浦路73號,只隔一條馬路,所以他母親叫我去。當時,老太太腰已經不行了,直不起來,彎著腰,墊子放在地上,燒個牛奶給我喝,她對我是很親切的,因為我父親以前對他們家還是有幫助的。那麽由她去政協反映,中國人對她還是比較客氣的,反映以後就去了一個半導體廠,先是做廠裏夜校的老師,然後去了設計科,做半導體收音機的設計工作。正式工作以後也沒有精力搞這些(篆刻、竹刻)的。另外,那些老畫家也接觸少了,1976年以後那時候大家都在忙。

(註:在接受采訪時,錢明直的女兒錢晟女士陪同出席了本次采訪,並為此采訪稿補充內容的同時,也做了中文原稿的整理和校對。借此致謝。)